对约翰·昆西来说,太平洋似乎是他所见到的最黑暗、最愤怒的海洋。他郁郁不乐地凝视着海洋。
“想家了吧,约翰·昆西?”巴巴拉问道。他的一只手放在铁栏上,巴巴拉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他点点头。
“真可笑,我经常出国,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今早船离岸时,我差点哭出来。”
“这一点儿也不可笑。”她温柔地说,“你要进入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不是波士顿,不是任何其他古老文明的地方,也不是那种靠理智控制的地方。在这儿,心脏控制着我们的航线,你所喜欢的人们在做着最野蛮的、最不合情理的事情,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在睡觉。而他们的心脏却在飞快地跳动。请牢牢记住,约翰·昆西。”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惆怅的语调。突然在他们的身旁出现了穿白衣服的哈里·詹尼森的的身影。
“巴巴拉,散散步吧?”他问道。
她半天没应声。后来她点了点头。
“好吧,”她说着,又回头喊道,“振作一点,约翰·昆西。”
他很不情愿地望着她离去。她刚才也许会呆在这儿缓解他的狐独感,但此时她却正紧靠着詹尼森,漫步在昏暗的甲板上。
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吸烟室,那儿空无一人,但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波士顿报。约翰·昆西意外而高兴地扑向那份报纸,就如同当年克鲁索扑向来自家乡的消息一样。
这份报纸已过期十天了,但没关系。他马上翻到金融版。就在那儿,正像他所深爱的朋友的面容一样,记载着一天股票交易市场的行情。在一上方角上,有他自己银行登载的一则广告,推出一期伯克希尔棉花厂的股票。他急迫地看着,但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离别了,远远离别了那个世界,在这一片漆黑的海洋上,朝着只有在儿童画书上才能找到的岛屿驶去。这些岛屿在不久前还是棕色部落进行战斗、棕色国王统治的天下。这些与家里的世界似乎毫无联系,那些令人愉快的彩条那么容易碎就是一个象征。他在漫无目标地漂泊着,这一切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他把报纸放下,那个厄普顿牧师先生进了吸烟室。
他说:“我把报纸落在这儿了,请问你看见了吗?”
“谢谢,我看过了。”约翰·昆西告诉他。
老人用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把报纸拿起来。
“只要可能,我总买份波士顿报。”他说,“它把我带回过去。你知道,我出生于塞勒姆,那是七十多年前了。”约翰·昆西看着他。
“你出来已经好长时间了吗?”他问道。
“从事外事工作已经五十多年了。”老人答道,“我是首批去南海的人之一,第一个拿着手电到了那儿——不过,当时手电光很弱。后来我被派去了中国。”
约翰·昆西对他产生了新的兴趣。
传教士接着说:“顺便说一下,先生,我曾经遇到过另外一个叫温特斯利普的绅士——丹尼尔·温特斯利普先生。”
“真的吗?”约翰·昆西说,“他是我的亲戚。我到檀香山就是去看他。”
“是吗?我听说他回到夏威夷后发财了。我只是在八十年代遇见过他,是在吉尔伯特一孤独的岛上。那是他生命的转折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约翰·昆西还想再听他说些什么,但这位老传教士走开了。他笑着说:“我走了,去欣赏我的报纸。这报上有关教会的消息登得不错。”
约翰·昆西站起身来漫无目标地向外踱去。外面一片黯淡的景色,湍流的海水瑟瑟作响,甲板上不时闪动着一些像他一样漫步的模糊身影,偶尔地、匆匆忙忙走过一位船上官员。他的船舱门朝甲板方向开着,他一下子坐在门外的躺椅上。
在远处,他看见他的服务员在其管辖的客舱里进进出出。那服务员正在紧张地干着晚上的活,把水壶装满水,毛巾摆好,使一切井井有条。
“晚上好,先生。”他说着走进约翰·昆西的房间。现在约翰已进了房间站在门里,后面亮着客舱的灯。那是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留着灰色庞帕杜发型的小个子男人。
“一切都好吗,温特斯利普先生?”
“是的,鲍克,一切都不错。”约翰·昆西笑着说。
“那就好。”鲍克说着,把客舱灯关上,走出去站在甲板上又说道:“先生,我准备给您以特殊照顾。我在名单上看到了您的家乡名。我自己也是一个老波士顿人。”
“是吗?”约翰·昆西热情地说。实际上,太平洋过去是波士顿的郊区。
“我不是说是在那儿出生的。”他接着说,“但在那儿当了十年新闻记者,那是在大学毕业后。”
约翰·昆西在黯淡的灯光下凝视着他。
“哈佛大学?”他问道。
“都柏林,是的,先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别认为是现在,那是一九○一年级的都柏林大学。然后在波士顿盖泽特报社工作了十年——写报道,当编辑,后来又当了一阵总编辑。也许,我在那儿碰到过你——在亚当斯旅馆的酒吧,比如说,在一场足球比赛前的晚上。”
“很可能,”约翰·昆西说道,“一个人在这种场合会碰到许多人。”
鲍克先生靠在铁栏杆上回忆着:“我难道不知道吗?先生,那是一个伟大的年代。那是一位没喝醉的报社记者嘲讽这一伟大职业的好时光。盖泽特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一个叫作阿奇酒店的地方编辑出来的。我们把写好的文章送到那儿的城市编辑手中——他有一个桌面很大的传统的大桌子作为书桌。如果我们确有好文章,他也许会给我们开个鸡尾酒会。”
约翰·昆西笑了。
这个都柏林的毕业生叹息着接着说:“我跟波士顿的酒吧服务员都很熟,他们肯借钱给我。你去过特里蒙特剧院后面胡同里的那个地方吗?”
“蒂姆的地方,”约翰·昆西提示着,回顾着大学生活时的轶事。
“是的,伙计。现在你想起来了。我想知道蒂姆现在干什么呢。对了,还有在博伊尔斯顿的那个地方——但是,当然了,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在弗里斯科碰到的一老朋友告诉我,当我回到比因汤时,看到镜子上的蜘蛛网时,我会心碎的。一切都见鬼去了,如同我的职业。报纸业在继续扩大,成倍增长,把最优秀的特征结合起来;许多人进了城。好人们,真正的人们叹息着那(不该)逝去的日子,也许正在从事一项像我一样的工作。”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了,先生,作为蒂姆的共同朋友,我愿为您做一切事情。”
“作为蒂姆的朋友,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的。”约翰·昆西笑着说。
鲍克悲伤地上了甲板。约翰·昆西又孤独地坐在那儿。一对夫妇依偎着走过去,低声说着什么。这时他看见了詹尼森和他的堂妹。
“我们两个人应该能使这位年轻姑娘过得愉快。”詹尼森曾说过这样的话。然而约翰·昆西认为他使女孩子玩得愉快的那部分职责肯定是微小的。
二
接下来的几天证实了这一点。他很少有机会与巴巴拉单独呆在一起。即使有机会,詹尼森也总是在附近转悠。然后,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变成了三人小组了。起初约翰·昆西对此很恼火,但慢慢地他开始认为这也无关紧要了。
一切看上去都无关紧要了。海水完全平静下来,约翰·昆西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太平洋如同一块巨大的玻璃,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蓝了。他们似乎飘浮在宇宙的空间,在那儿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也不可能发生。安静、平和的白天过去了,又迎来漫长、丰富多彩的夜晚。散散步,谈谈话,这就是生活。
有时,他与梅纳德夫人在甲板上聊天儿。她许多年前就很熟悉这岛屿,总有许多迷人的故事可讲,如:有关君主国或传教士的故事。约翰·昆西非常喜欢她。虽然她在夏威夷过着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这位夫人实际上是新英格兰人。
他还发现鲍克是一个相当好的伙伴。这位服务员,即使在大学毕业生中,也是一个少有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没有任何题目是他不能详细谈论的。在约翰·昆西的皮箱里有几本他自己早就想看的巨著,但是不是他,而是鲍克真正阅读了这几本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蓝色的海水渐渐地变成深蓝色。天气开始变得越来越暖和。脚下的引擎在尽最大努力为巴巴拉争取早些靠岸轰鸣着。船长很乐观,他预计他们将在周一下午晚些时候靠岸。但周日晚上,一场暴风雨袭击了他们,暴风掀起的巨大水柱狂怒地拍击着船体。这一切直到黎明才停息。当周一中午吃午饭时,船长出现在饭厅里,摇着头说:“我们输了,巴巴拉小姐。我不可能在午夜前赶到檀香山。”巴巴拉皱了皱眉头。
“但轮船一直在行驶着,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如果我们提前发电报——”她提醒船长。
“没用,”船长告诉她,“检疫站的人们早睡早起。我不得不在日出时大约六点钟把船停靠在河床入口处。我们将在早上超过‘马特索尼亚号’船。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
“无论如何,你真可爱。”巴巴拉微笑着说,“那场暴风雨并非你的过错。我们今晚举行最后一次盛大的舞会,用一个化装舞会来忘记这件令人优伤的事。”她转向詹尼森,说道:“我有一身最迷人的时髦服装——玛丽·安托瓦妮特——我在大学时穿过。你认为怎样,哈里?”
“好啊!我们都去找些服装。走吧!”詹尼森答道。
巴巴拉赶忙离开这儿去传播这一消息。晚饭后,巴巴拉身穿浅黄色似法国舞会式样的衣服出现了,一副渴望跳舞的样子。詹尼森拼凑了一件海盗服,看上去很吸引人。大部分的乘客都身着奇装异服,在行驶于太平洋的轮船上,化装舞会极受欢迎,因此舞会在令人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
约翰·昆西不太积极参与这种娱乐活动,因为他还受着新英格兰人心理的影响。十一点刚过,他就溜进了大客厅,发现梅纳德夫人独自坐在那儿。
“你好,来和我作伴儿吗?我发誓直到看见戴蒙德角的灯光才去睡觉。”她说。
“我来陪你。”约翰·昆西笑着说。
“但你应在跳舞啊,孩子。可你怎么没穿舞服呀。”
“没穿。”约翰·昆西承认说。停了一会儿,他又找理由解释道:“一个——一个小伙子不能在许多陌生人面前出丑。”
“我懂了,”老夫人点头说道,“这也是很别致的,但很少见,特别是在这种场合。”
巴巴拉脸红红的、兴致勃勃地走进来。
“哈里去给我拿饮料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然后坐在梅纳德夫人身边。“亲爱的,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自我出生以来,你还没有给我看过手相。她特棒!”——这句话是对约翰·昆西说的——“能告诉你最令人惊奇的事情。”
梅纳德夫人使劲摇着头。她说:“我不再看手相了,不再干那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懂得窥视未来是多么愚蠢。今天——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这才是我愿意思考的问题。”
“噢,请给我看看吧!”女孩噘嘴说道。
老夫人把巴巴拉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看了一会儿。约翰·昆西觉得他看见老夫人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又一次摇摇头。
“卡普迪迈,”她说,“我的侄子曾把这词译作‘抓住今天’。今天晚上就跳舞吧,尽情地跳吧,别企图往窗帘后面看。亲爱的,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好处。记住一位老太太说的话吧。”
哈里·詹尼森出现在门口。
“噢,你在这儿,”他说,“我给你拿了饮料,在吸烟室等你。”
“我就来。”女孩说着离开了,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可怜的巴巴拉,她母亲的一生也不幸福。”她嘟哝着说着。
“你看见她手上有什么不祥之兆了吗?”约翰·昆西问。
“没事儿。”老夫人赶紧说,“如果看得太远,我们都会有麻烦的。来,我们上甲板吧,快到午夜了。”
她带着他出来走到轮船右侧的铁栏旁。一束孤独的灯光,像一颗星星,在远方闪烁着。陆地——终于看到陆地了。
“是戴蒙德角吗?”约翰·昆西问道。
她说:“不是。那是马卡普角的信号灯。我们得绕过科科角才能看见檀香山。”她靠在铁栏边站了一会儿,一只纤弱的手放在上面。她轻声说:“但那是瓦胡岛。那是家乡。一块可爱的土地,孩子,特别可爱,我经常这样想。我希望你喜欢它。”
“我肯定会喜欢的。”约翰·昆西献殷勤地说。
“我们坐这儿吧。”他们找到一些椅子。她接着说:“是的,可爱的土地,但是夏威夷,就如同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一样,人们也是各种各样的——有诚实的人,也有流氓、恶棍。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家乡是不受欢迎的人。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天堂。有些人成为好公民,以此来报答我们,而另外一些人堕落变质了。我经常想,要想在天国成功,是需要不少毅力的。在夏威夷也是如此。”
那高高的、瘦弱的厄普顿牧师先生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躬腰说道:“晚上好,夫人。你就要到家了。”
“是的,而且很高兴。”她说。
他转问约翰·昆西,说:“年轻人,你今天早上就会看见丹·温特斯利普了。”
“我想我会见到他的。”约翰·昆西答道。
“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八十年代在阿皮昂岛上的那一天——那个富兰克林·厄普顿牧师。”
“当然。”约翰·昆西说,“但你并没有给我讲过那时的情况,你知道。”
“是的,我还没有。”传教士重重在坐在一把椅子上。“我不愿意讲别人过去的任何秘密。然而我知道丹·温特斯利普早期生活的事在檀香山已众所周知。”他朝梅纳德夫人看了一眼。
“丹不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