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送他到咱们乡医院去看病。可秦小兰本来就不会骑三轮车,还是为了带她哥看病才学的,就在那天中午从医院回来时,经过江河大桥,一不小心连人带车都翻到桥下面去了。没等妹妹把话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她妹妹怎么样了?妹妹说他妹妹的右手腕给摔断了,在医院里住了好些天,俺学校还给她捐了很多钱送去,咱们村也捐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不上学了。
七月是一个潮湿的月份,整日阴雨连绵,村里面道路异常泥泞,人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外面的车辆进不来,里面的车辆也出不去。不过,自从各类排水措施贯彻下来以后,村里的条件改善了很多,至少不会出现一场暴雨后道路便被水淹没的情况了。可我这一回到家,总觉得无所事事,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父亲跟在人家建筑队里打工,早出晚归累死累活,一天下来也赚不了几个钱。我几次开口要跟父亲一起去,他就是不同意,说这活你干不下来。于是,家里面有什么活我就帮着做些,现在毕竟不是忙季,到地里面无非拔拔草放放水啊什么的,在家里面就剥剥蒜挑挑水。这样一来,我多少觉着充实些。
就在去学校看榜的前一天傍晚,我从地里拔草回来,满手的草汁还没来得及洗,妹妹忙递给我一封信。看字迹我就猜得出这一定是那个叫米雪的南方女孩的来信,但看了寄信人地址我却满腹狐疑:她怎么一下子从福建的都市跑到湖南的某县某乡村来了?拆开信,一切释然:
李渔:你好!
接到信你一定很疑惑吧?我怎么突然跑到湖南的这个穷山沟里给你写信?其实,这一切说来话长,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先说说我为什么选择流浪的吧。说出来你恐怕不会相信,可事情的本身千真万确。我的班老板属于那种不务正业的男人,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简直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常常在外面沾花惹草。而且,更为可恨的是,他经常死皮赖脸纠缠我们班的漂亮女孩。他常在上课时,故意把某个漂亮女孩的同桌叫到黑板上做题目,而自己则跑到那女孩的座位上坐下来,那双脏手就在那漂亮女孩的身上乱摸。摸得那女孩既惊又怕,想喊不敢喊,想哭也不敢哭。毕竟,我们这些女孩才上高一,个个胆小如鼠,没人敢怎么样他。况且他叔叔又是我们这学校的校长,他因此肆无忌惮趾高气昂,起初选班长他专挑那几个漂亮女孩,常以学习交作业为借口,把她们单独喊到他的单身宿舍。那几个女孩天天在宿舍里哭哭啼啼,她们到后来要么转学,要么就辍学了。班长的职务全由男生担任。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有病,请了病假后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点着蜡烛看书。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我们的宿舍,假装嘘寒问暖。说着说着就对我动手动脚,要不是我趁他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他一口,在他松开手的一刹那夺门而逃,我恐怕要被他给糟蹋了。你不知道,他这种不知羞耻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后来,我愈想愈怕,最终只好选择了辍学。家里人问我为什么,我就骗他们说我不想再上学了。他们倒也没多问什么,只是看上去很伤心。
在家里呆了段时间,我总觉得无所事事。闷得慌了竟突然想去流浪,当时什么也没多想,只觉着流浪是一种很美很自由的梦想,没同父母商量便偷偷踏上了远行的列车。就在我离家出走的路上,我的背包丢了。里面有许多我以前的照片、衣服、钱和你写给我的信件。这时我真可谓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了,我急得直哭。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叫风的男孩主动跟我答话,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长得很帅,看样子不像坏男孩,加上他一路上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所以我对他很信任,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人。他说干嘛我都像个小孩子似的依着他。可拐来拐去,他竟把我拐到几千里外的这个穷山沟里,把我甩给这家人,接过钱就走了。幸好这家人待我很好,就如同他们自己的亲人一般。他们还在当地为我找了份工作,在这已呆两个多月了,眼下我准备回广州打工。他们已东拼西凑为我准备好了南下打工的本钱及路费,我不几日就要动身。说句真心话,我真有点舍不得他们,舍不得那慈祥的奶奶,也舍不得那单身的哥哥 哦,对了,你的地址被我在路上弄丢了,我现在只是凭着印像给你寄信,相信地址没写错吧!好了,夜已经很深了,该搁笔了,待我回到广州再给你写信吧!
米雪
99年7月20日夜
次日吃过早饭,我搭了辆公共汽车去学校看榜。远远地就看见走廊里挤满了人,有喜上眉梢欢呼雀跃的,也有悲痛欲绝抱头痛哭的。他们的脸上不外乎喜或悲这两种表情。建筑工地上机器轰鸣,声音震耳欲聋。搅拌机不停地吞吐着水泥,吊机就不停地向上输送。而我的心却在怦怦直跳。当我看到“李渔:总分450分”的字样时我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想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心如刀绞欲哭无泪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一个人躲在人迹稀少的地方呆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色很晚我才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回家。二十多里路程我整整走了四个多钟头,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我走进去的时候有种窒息感。那台黑白电视机也没人打开,爷爷正默默地吸着旱烟袋。当我把可怜巴巴的分数兜出来之后,家里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我的父亲,他的面孔急剧抽搐、扭曲,我羞愧地低下头去。在这以后的几天我几乎是不想吃也不想喝,没精打采。到后来再想起来时我都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熬过去的了,反正慢慢想通了,心情自然也就好多了。这时,适逢接到妹妹今年中考后的录取通知书,她被省重点中学清江七中录取,只是因成绩稍低而被划入自费生的行列,学费大概要交四千多块钱。父亲接过通知只顾着唉声叹气。毕竟,妹妹在绘画方面天资聪颖,总能无师自通。令我望尘莫及的还是她的外语,每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这倒不由得让我想起她小学五年成绩从来都不及格。她能考进初中都是运气好。临入学前我教她学了几天外语,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她念了四五遍还是背不下来。我一气之下用书本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说道:这么笨,你自己学吧!她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一直以来,我都对此念念不忘,并且羞愧难当。
父亲说你们都知道,家里面实在没钱了,没法供你们俩同时上学,但也不想看你们都下地干一辈子农活,你们还小,啥时能干到头啊?我和妹妹都默不作声。按理,我该把这个机会让给妹妹,毕竟她还小,这些活她干不下来。可我总有些不甘心,我不想在农村做一辈子农民,我想混出个人样来。父亲说,要不,你们就抓阄吧。这样我谁也不偏袒,省得你们以后再埋怨我。结果我输了,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但我仍摆出一副拿得起放得下凡事都无所谓的架式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妹妹上吧。反正干农活要的是力气,我还顶得住。父亲叹了口气说,干活时别急,锻炼两年就好了,想当年我二十四岁下学,不照样咬着牙挺过来了吗?咱农民就是干活的命呐!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你现在就认命了吧。这时妹妹突然接过话茬说,爸,还是让俺哥再复习一年吧,我不上了。父亲两眼通红,悄然背过身去,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走了出去。
下午,父亲没有去建筑工地,因为家里面来了两个陌生人。父亲带他们到马厩看了看,然后走出来,在一旁嘀咕了半天。爷爷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口吸着闷烟,他面前烟雾缭绕。这下我明白了:父亲想卖马。我忙走过去生硬地说,爸,咱这马别卖了,我们不上学就是了。父亲显然愣了一下,还有那两个陌生人也惊异地看了我半天。父亲坚持说还是卖了吧,这马呆在家也是闲着,家里正缺钱花。父亲一提到钱,我的心就凉了半截。那两个陌生人正要去牵马,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你们等一下,让我把它喂喂。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喂马。他把一篮子青草倒入水里淘洗干净,然后倒进槽里。舀了瓢饲料泼在青草上面,再用那根木棍在槽里一丝不苟地把它们搅拌均匀,那动作沉着有力。马儿不停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嘴巴老往槽里凑,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父亲拌好草料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着马儿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草料,那草的芬芳争先恐后向我涌来。马儿动情地咀嚼着草料,不时地抬起头来用那双深情的目光看看我的父亲。
父亲解下拴在墙上的缰绳,牵着马儿走出马厩。马儿沉沉地打了声响鼻,顺从地跟在后面。父亲把马儿牵到院子中央,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孩子似的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细碎干燥的泥土。它自己当然是抖不干净的,父亲就操一把大扫帚重新为它打扫一遍,它浑身乌黑发亮。父亲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钱,恋恋不舍地把缰绳递给了其中一个陌生人。那人牵过马往外走,伴随一声嘶鸣,马儿两只前蹄抬得很高,吓得那人扔了缰绳直往后退。
父亲捡起缰绳,用力拉了两下,愤愤喝了声:畜生!马儿立即温顺地把头埋在父亲胸前,蹭来蹭去。父亲牵着它往外走,那人则牵着缰绳的绳梢跟父亲并肩走。走着走着,父亲松开了手,马儿似乎已通晓主人的心思,在那人小心翼翼地使唤下慢腾腾地往外走。我傻傻地跟在它屁股后面。它走到拐弯的道路口时回了一次头,我想它大概是想回头看看它屁股后面的我,看看父亲,看看马厩。父亲感慨地说:它也老了!爷爷照旧坐在堂屋门口吧唧吧唧地吸着旱烟袋,面前云雾缭绕。
奶奶又咳嗽了,不知怎的,这几天她老是咳嗽,说心里闷得慌,喘不过气来,浑身疼得要命。我们都没把这当回事,在我们看来,奶奶有病是很正常的,哪天没病反倒显得不正常。要知道近两年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老是生病,一有病她就疼得直哼哼,弄得我们摸不清她哪会儿病轻哪会儿病重。我倒碗开水抓些药片,给她送过去,我想这活只能由我来做,不然,她说什么也不肯吃。
直到8月7号这天,奶奶浑身浮肿疼得不能动,看样子病情越来越重,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这会儿,奶奶不知是怎的,吵着要我去把二姑叫到她身边来。我说我不去。奶奶气得直哆嗦,她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向外面走去。我拦住她问你干嘛去?她说你们都不去我自个儿去。我说你不能去,李医生快来了。奶奶扬起拐杖在我的小腿肚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然后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我说奶奶你回去,我去,我这就去。
二姑带了些钱,换了件干净的衣裳,跟我一起赶回家。奶奶正在打吊针。妈妈和妹妹陪在跟前。李医生说,这病不碍事的,挂两瓶水就没事了。我们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打完吊针,奶奶气色好多了,跟二姑坐在一起闲聊。快晌午时,二姑说家里没人做饭,塞了一百块钱给我,急匆匆要走。我怎么还她她也不要。于是我把这钱递给奶奶,奶奶因为眼花耳聋,不知我们在吵些什么。问清楚后,把钱塞入口袋说,这钱不给她了,留我看病。我们实是哭笑不得。以后两天,二姑家的二表姐跟大姑家的表哥听说奶奶身体不好,忙都赶来看望奶奶。
8月10号这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吃过饭就去了建筑工地。母亲、妹妹和我围着桌子吃早饭。这时我突然想起奶奶到现在还没吃呢,我问妹妹:你怎么不喊奶奶起来吃饭?妹妹说我喊过两次了,她没应声啊。这时爷爷在他房间里急切地喊道:李渔,李渔,快过来看看你奶奶怎么啦?我扔下碗筷跑了过去。只见奶奶枯黄的双手在墙上乱摸乱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奶奶奶奶地喊了半天,也不见她有任何后回应,泪水齐刷刷落了下来。我轻轻把奶奶的手臂和身体扳过来,一松手她又转了过去,手还是在墙上乱摸。我惶惶地看着爷爷。母亲忙催我妹妹去找李医生来。爷爷说李渔,你快去把你二姑找来!快!虽说我心里极不情愿,但爷爷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进去的时候,二姑正在院子的一角烙煎饼。我正要开口,却见正在扫地的表弟停下手中的活儿,呆呆的望着我。我不由得想起我父亲,他如今只剩下这一个能让他苦诉衷肠的亲人,我们家的大事小事,父亲都要找办事果断的二姑父二姑母他们商量。就连母亲都说父亲是墙上的草,两边倒。我一声不吭扭头就走。在我把头扭过去的那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我像一头醉汉,踉踉跄跄地走在1999年的夏天。在短段一公里的路上,我连续被手指般大小的石子绊倒两次。然后我突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披着风疯狂地奔跑,我奔跑,在1999年的夏天。我气喘如牛,我满脸泪痕,我鼻青脸肿,我唇龇目裂。
父亲跪在奶奶的床前泪流满面。奶奶在打吊针,她的呼吸很均匀,一副熟睡的样子。只有我上气不接下气。奶奶就这样在单人床上躺了七天七夜,从第一天起,病床被抬进了堂屋。我们全家都守在病床前。独我不分昼夜呼呼大睡。这七天七夜奶奶只睁了三次眼:一次是看大姑母,一次是看她的侄儿,最后一次是看我们大家。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睛很快又闭上了。奶奶左半身已瘫痪,偶尔动动右臂和右腿。
远在北京的大姑母第二天上午乘火车赶了过来。她的右脚面被开水烫伤,涂满了紫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来到病床边喊着我的奶奶,声音一次比一次浑浊。二姑母到底还是在第二天下午赶了过来。扑到病床前号啕大哭:李渔去喊时我正在烙煎饼,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咯噔一下,娘呐,你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
第八天下午,奶奶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