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书给退了。看来那老头儿跟我爷爷很熟,他们坐在一起长吁短叹了半天,爷爷吧唧吧唧地吸着旱烟袋,他面前烟雾缭绕。那刺鼻的烟味呛得我老想咳嗽。
我知道会到家免不了得挨打。爸爸打完我的屁股还得要我再跪炉渣。仔细想想,爸爸打我好像也有讲究,我要是乖乖地呆在原地等着他来打,他准会不慌不忙地选根手指般粗细的枝条,照着我的屁股狠抽一顿。我要是心存侥幸撒腿就跑,他定会火冒三丈,然后飞快地追上来,一把抓住我,另一只手脱下脚上的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我的屁股发了疯的打。遇到这种情况,我想哭都来不及。当然,我指的是在鞋子落在我屁股上之前先虚张声势地哭几声,可惜这种做法对脾气暴躁的爸爸来说根本不顶用。好在我奶奶有时还可以帮我求情,我知道奶奶最疼爱我,她从不打我。在家里面教训我的总是爸爸和爷爷。可是后来我才听说,奶奶以前的脾气比爸爸现在还暴躁呢。爸爸小时候比我还惨,怪只怪他也顽劣得要命。有一次因为和奶奶顶嘴,被奶奶追了有五六里路远,结果没追上。按理说,这样也该算了,可回到家却被奶奶打得昏死了老半天,吓得大姑母和二姑母围在爸爸身边鼻一把泪一把地哭,谁都知道奶奶是直性子,就是脾气暴躁了点,可奶奶干起活来手脚利落,该今天干完的决不会拖到明天。爷爷在兰州铁路工作的那些年,里里外外的事几乎全由奶奶一个人来料理。大姑母从小就跟奶奶下地干活,一天学也没上,要知道二十多亩地的活可不是一天两天说干完就能干完的,二姑母和爸爸还得上学。
按理,奶奶年纪大了,脾气也该改了。事实上,她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年轻时整天跟爷爷吵闹,自从妈妈嫁到这儿来,她又跟妈妈吵闹,妈妈大都忍气吞声。这不,中午回家准备吃饭,妈妈还在锅屋里蒸馍馍。因为奶奶我这次侥幸逃脱一次,可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我问妈妈馍馍蒸好了没有?妈妈说还没呢,你再等一会儿。奶奶在一旁大吵:怎么蒸了老半天也没冒一点热气?妈妈这才想起锅里面忘了添水,她慌忙把锅盖掀开,发现锅里面乌黑一片,那些馍馍黑得像一锅碳。奶奶气得直跺脚,不住口地骂妈妈没脑子没用。我走过去时妈妈居然还在偷偷地笑。哎,妈妈老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丢三落四,难怪奶奶埋怨她笨手笨脚。
在奶奶伸手要打妈妈的时候,妈妈一把推开了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妈妈在奶奶面前反抗。奶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她打妈妈妈妈居然会还手。奶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赶忙过去把奶奶扶起来,然后想数落妈妈的不是。可我发现妈妈伤心地哭了,她不停地抹眼泪。妈妈流泪的样子让我心疼,我也想陪着妈妈一起哭。我想奶奶肯定也意识到自己老了,想再打妈妈已经力不从心。虽然奶奶还在不停地指着妈妈的鼻梁骂她。可从这以后,奶奶再没打过妈妈,但争吵仍在所难免。
快到年关了,我们考过试就放假了,学校一下子空荡开来。可在外做生意的人迟迟还没回来,他们好像穷怕了,一窝蜂往外奔,多数集结在河南洛阳、安阳及邯郸一带。前面我就说过,隔壁的二叔也带着二婶子出去了,听说他们在安阳落脚,他们的房东还是我干爸干妈呢。爸爸以前在那里做生意,但生意一直不景气,于是把摊位让给了二叔。他们夫妻俩刚去的那天夜里因为没个住处,爸爸特地把房间和床位让给了他们,自个儿铺张席子睡在地面,夜里出去小便时突然晕倒了,门牙磕掉两颗。为此,妈妈在背后老是埋怨爸爸干嘛这么好心,后来又埋怨二叔没心没肺,总之一句话:没人情味。其实,现在想来倒也没什么。
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了,河面上早结了厚厚一层冰,我们天天往上面扔冰块和石头。可迟迟没有下雪,我们都有点等不及了。我们家的茅草屋像是要塌了似的,那两扇百叶窗全用旧报纸糊上,风一吹便呼啦啦地响。爸爸说再挨一个冬天吧,咱们明年春天就可以盖新房子了。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喜形于色,惟独奶奶老是用那双感伤的眼光打量这座旧茅房,好像这座旧房子还有什么价值似的。要知道,每逢下雨天,问题就来了。这个破房子滴滴答答地漏雨,地面上往往摆满大大小小的瓦罐来接雨。毕竟是已居住多年的茅草房,上面的茅草已经腐烂,到处散发霉烂的气息。尽管隔几年就要换一茬茅草,但这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修小补,今天这儿漏明天就在这儿补一块,明天那儿漏就再在那儿补上一块,到头来根本无济于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在熄灭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之后,我还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生怕这座旧房子会在风吹雨打下轰然倒塌。有一次,那只该死的猫一声不吭地从地面一跃而起,落在我床头,可能距我的目光太近,也可能是我在恐惧中突然产生了幻觉,我发现趴在我床头的是一面巨大的黑影,很像是红眼睛绿鼻子的怪物(奶奶在我不听话的时候老拿这种怪物来吓唬我,说这种怪物专抓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吃),我顿时被吓得嚎啕大哭。待爸爸妈妈慌慌忙忙赶过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还心有余悸。
说来也怪,爷爷每年都要带些东西去看望叔叔家西面的那个哑巴老头,可他跟我们非亲非故啊。他实际上并不哑,只是我们很少听他说过什么话。这不,爷爷带了些糖果及营养品就往外走。我不知道那哑巴老头是不是有病,从来不沾烟酒。所以爷爷逢年过节去看他决不带烟酒。按理说,像爷爷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要说不吸烟喝酒似乎说给谁听谁都不信。可多数人就这么怪,看别的人端着酒杯夹着烟卷,自己要是不喝上几盅吸上几口,怎么说都有点过意不去。
哑巴老头膝下无儿无女,常年只身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茅草房里,整日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而且他老是深居简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可他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却是异常欢喜,我们以为他在发神经,他每次想亲近我们,我们都遇了鬼似的四下逃窜。他呆在那儿形同泥塑,眼睛里有种无以言说的凄苦和落寞。他看我们时我老想起橘子、香蕉和苹果啊什么的,我平时见到这些好吃的东西总眼巴巴的,那样子比干什么都专注认真。我注意到那哑巴老头在照看他家门口的那片花花草草时也是这么个眼神。不过,有一次例外,他不知从哪弄来那么多毛毛虫的蛹,就是在夏天的白杨树上到处都有这些蛰人的玩意。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笑着说拿着吧拿着,把这些鸟蛋带回去孵吧!我跟取儿信以为真,傻乎乎地把这些鸟蛋捧回了家。回到家没多会,两只手就肿得老高,疼痛难忍。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取儿在东隔壁的院子里嚎啕大哭。我们俩的哭声一呼一应,听起来撕心裂肺。奶奶吓得手忙脚乱,不停地往我掌心抹大蒜汁,还骗我说别哭了,别哭,待会儿就好了。被他骗了一次之后,我们再不敢相信他。不过,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心酸。
我在外面玩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今天要去学校领成绩报告单的事,于是啥也没多想,我撒腿就往学校跑。经过家门口时,我们家的死狗花花饿狼似的跑了上来,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想把它赶回家,但它硬是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害得它跟我经过别人家门口时闹得人家鸡飞狗跳。跑至半路,见李想孙洋他们已经回来了。待到学校我已累得够呛,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找到曹老师时她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回家。我说曹曹老师,我、我是来领成绩报告单的。她说你早干嘛去了?我说我忘记了。她没好气地说李萍萍已帮你领回去了。
我正准备离开,宋棵已在不远处喊我,他说李渔,李渔你等一下,别走。他好像是拿着本小人书向我跑来。站在我身边摇头摆尾一声不吭的花花在这时一跃而起,狼一样扑向宋棵。宋棵吓得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随即大喊了一声:花花!你给我回来!我这样疾言厉色地喊花花,其实就跟爸爸平时疾言厉色地喊我差不多。花花的反应很及时,突然停下来,伸出舌头哈着热气,毛茸茸的尾巴在宋棵面前摇来摇去。这时,宋棵哇地一声哭了,我忙过去劝他。我说没事的,别哭了别哭了,看它不是不咬你了。花花很听话的,真的。他还是哭了好一会儿,吓得胡老师他们一家人还以为宋棵发生了什么不测,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
花花趴在宋棵身上,用柔软的舌头不停地舔他的脸,好像是在向他道歉,显得很亲热。宋棵终于被它亲热得破涕为笑。胡老师见没什么事,朝我们笑笑又回去了。我也幸福地笑笑,心像罐装的蜜,拆开来,在身体里传递。宋棵蹲在地上和花花一起玩耍,他一会儿把手伸到花花的嘴里让它吮吸自己的手指头,一会儿抱着花花的头像对小情人似的在一起亲吻,再不就轻轻地抚摸花花光滑的皮肤,我则蹲在地上把这本名叫《大拇指》的小人书铺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
跟宋棵在一起玩了很久才回家,回到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爸爸怎么老用这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毛。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转身就往外走。爸爸突然在我背后喝了一声:你给我回来!我乖乖地站到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我知道奶奶现在不在家,庇护不了我。爸爸说你的语文怎么没考满分?我嘟哝着说怎么98分还少啊?爸爸说想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门门功课多是满分,要不是后来闹文革,我怎么也不会回家来敲这几亩土坷拉。我心想爸爸真婆婆妈妈,老拿我跟他小时候比,可你小时候到底好不好谁知道,说不定还不如我呢。爸爸又说你看你个混蛋,成绩不好还整天在外打架骂人,你看老师给你的评语:好打架好骂人。这下我肚子里像是憋了泡屎,怎么也攒不住了。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是连后来想起来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我咬牙切齿道:就你管!小时候差点被我奶奶揍个半死!说完我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爸爸想用鞋底亲我的屁股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影子似的在我屁股后面穷追不舍。
我知道自己这下肯定要完蛋,爸爸年轻力壮,腿又那么长,跑起来一步抵我两步甚至三步。可想而知,他要抓我简直比捉小鸡还容易。尽管我眼前的小路七拐八拐能拐上很多条,但问题是爸爸在我屁股后面追得太紧,我根本脱不了身。
爸爸抓住我的时候东隔壁的大婶正拎着只鸭子回家,换句话说,我是在取儿家门口被爸爸揪住的。我越看越觉得那只半死不活的鸭子像我,说得更确切些,是我更像那只半死不活的鸭子,垂头丧气任人宰割。不过我觉得糟糕的是那只鸭子被拎着脖子,真担心它会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跟它相比,我显然好多了。爸爸身上好像有片巨大的磁场,通过粗壮的手臂把我整个身体烂铁片一样吸了过去。
爸爸的鞋底烙铁似的落在我的屁股上。我的哭声立即像决堤的潮水,汹涌而出。大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进了家院。如果我屁股上的疼痛加重一倍,那我的哭声就有必要加重两倍。要是我不这样做,那我的屁股肯定要挨得更苦。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在这里指的是很长一段时间以前,总之距现在已经很久了,我都有点记不太清晰了。可曹老师平时老板着脸说,如果以前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你记不清它具体的时间,那你在讲述它的时候就要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偏不听她的鬼话,就拿这次考试来说吧,他们给了一幅图画要求作文,图上画着一个比人还要大的萝卜,一个老头儿拽着萝卜梢,后面的老太婆抱着他的腰,甚至在他们的身后连猫狗和老鼠都加上了。那萝卜多半已经出土,还有一小截仍在土里。后来听说班里面的同学在开头一律写着:很久很久以前。结果得分基本上都是满分。就我最不争气。我偏偏在开头写道: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末尾又强调:可他们还是没把那棵萝卜拔出土。结果我的作文分在全班最低,一时成为他们数落我的笑柄。
奶奶说她床头上的那盒苹果罐头没了,问我和妹妹是不是给偷吃了。我们都摇头说没有。因为妹妹还小,爸爸就拿我开刀,他怎么审我都不承认,反正我没偷,你打死我还是没偷。结果可想而知,爸爸脾气很大,我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开始我愣是没哭,他见我越是不哭越是来气,打得自然也就越用力。到后来要不就是打累了,要不就是觉得实在拿我没辙了。终于停了下来。就在他停下来的那一刻,我终因屁股疼痛难忍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可后来听说那盒苹果罐头早被奶奶吃掉了,我简直委屈得要命。自那以来,爸爸每次打我的时候,我就迅速雷雨大作。
爸爸打完了我便揪着我的耳朵往回走。我像老牛似的被爸爸牵着。我觉得自己要多倒霉有多倒霉,老是被爸爸照屁股打,打完了还要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回家,末了还得在屋檐下跪炉渣。我常常想我这样一来,跟畜生没什么两样,脾气不小,反抗的余地却不大,到头来给收拾得低眉顺眼服服帖帖。
二狗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跪在炉渣上不停地抽噎。他见我被罚,一声不吭地走了。第二天傍晚又来找我。这一整天外面都在吹喇叭,听说是前面有人结婚,那人我近日里见过几次,并不认识,论辈分我该喊他二叔才行。他哥哥我老早就认识,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因为识几个字,和他老婆一起在家开了个基督教会,每星期都要有三四次聚会。去的大多是些妇女和老人,至于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也是常去的,不过凑凑热闹罢了。此外还有个别爷儿们,三天两头来聚会。有时也要在一起讲道布道,布道时大家都一股脑跪在地上,低下头闭上眼,跟着布道者一起念念有词,中间不忘插入几句主啊阿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