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吃纸烟,却是满脸的泪水。狗尿苔说:面鱼儿伯,今儿没去担垫圈土?面鱼儿看了狗尿苔一眼,眼泪还吧嗒吧嗒掉。狗尿苔说:咦,还吃纸烟呀,咋舍得买的?面鱼儿突然说:不过啦,都不过啦,要破这个家就破吧!他恨恨吸着烟,呛得连声咳嗽。善人就笑着说:咋啦咋啦,谁把面鱼儿气成这样?!面鱼儿却抓了善人的手,说:唉,唉,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么,一大家子人,馍我不吃放在那儿有人吃哩,自留地里那一摊活我不做就没人做么。不做就不做,我做了也把我累不死,可屋里一天到黑都是吵。开石两口闹着要分家,分吧,各过各的日子或许会好,可老二老三吃饭就抢铲子,争着铲锅底粘粘,竟然还偷屋里钱去开合那儿吃豆腐,昨儿开合来问我要账,说锁子还在他那儿赊过纸烟钱,你说这日子咋过呀?!善人说:你不是老给人说娃们认你这后大吗?面鱼儿说:先前都好好的呀,谁知道唉,这是啥事情么!善人说:你听我说不?面鱼儿说:你会说病,这一家人害了啥病,你说。善人说:就因为你在穷人身上刻薄,所以穷鬼都投生到你家来啦!面鱼儿嘴一下子张开了。善人说:你不要插嘴,你听我说,在你没当打麦场场长时,往年打一夜麦场,场上的人有顿糊涂面吃哩,你当了一夏场长,你嫌费,改为每人二斤蒸红薯。蒸红薯要喝菜汤,你又嫌烧汤不合算,平常烧汤还放盐和辣子哩,你不放辣子连盐也不放,这不是刮穷吗?面鱼儿说:哎呀,那我还不是给生产队省吗?善人说:腊月里你烧酒,村里规定做多少酒给大伙喝多少酒,你说你私藏了没有?面鱼儿说:我就藏了一罐子,你都知道?善人说:过春节你卖给老诚那罐酒,正价一斤两角钱,你卖了两角五呀,还掺了一勺水,你卖葱蒜,卖红萝卜都是秤不够么。因为你怕穷,在穷人身上刻薄,所以穷鬼都寻上你了。你自己做的,还问谁呢?
面鱼儿听善人说完,不吃纸烟了,哭着进了院子。
狗尿苔可怜了面鱼儿,看见那一包纸烟还在石头上放着,就把纸烟从院门缝撂了进去,说:你咋这样说他呀?
善人说:凡是遇事抱屈的,是不明白因果。
狗尿苔心想:因果?啥是因果?!他听不懂善人的话,清涕就流下来,吸了一下,又流下来,便用手擦了,却一时寻不着个抹清涕的地方。而善人只管给狗尿苔说,说种瓜就得瓜,种豆就得豆,人也一样,前世里给佛敬过花,今生容颜好,前世里偷过别人的灯,今生眼睛不光明,前世和猪争过糠,今生是麻子脸不光。狗尿苔说:噢,麻子黑和猪争过糠!麻子黑是人咋和猪争糠?善人说:他是个乞丐,乞丐才和猪争糠么。今生是什么性,就知道前生是做啥的,今生是火性,前生一定是当官的,今生是水性,前生一定是生意人,今生是木性,前生一定是工人,今生是土性,前生一定是庄稼人。善人一肚子都是古董,说起来没完没了,像是在倒一口袋核桃,狗尿苔叫着善人爷,善人爷,善人还在说,牛的性里有愚火,狗的性里有阴木,它就现那个形,受那样的苦,要能把性化了,也就可以脱离畜生的苦啦!狗尿苔还是没地方抹清涕,索性拍了一下褡裢,也就把手擦干净了。
善人说:你叫我啥?叫爷就叫爷么还前边加上善人!
狗尿苔说:爷,我不管前生和现在,我问你,我将来能是什么?
善人说:哦,那你想是什么?
狗尿苔说:我想和别人一样,都是贫下中农。
善人看着狗尿苔,不说话了。
狗尿苔说:你咋不说了?
善人说:这你得寻支书。
狗尿苔有些泄气。善人是白说了,不信了,走啊,狗尿苔就走了。
善人在后边说:唉,这娃心空呀。
狗尿苔头并没回,说:怎个不空?
善人说:性有天理,天命就不空,心有道理,宿命就不空,身尽情理,阴命就不空。人是万物之灵,所以万物都希望转人,可惜人却迷了又要转物,才循环不已。而人有妄想,或有牵挂,就是循环不了,不会当人,不明道理,心就赎不出来。不满意不知道,意就赎不出来。物不空,事不净,志就赎不出来。必须做一件事,了一件事,得一条道,了一条道,钻进去还能钻出来,不被世网迷住,才能赎出身来。逆事来若能乐哈哈地受过去,认为是应该的,自然就了啦,若是受不了,心里有怨气,这件事虽然过去,将来必有逆事重来。
狗尿苔别的全没听懂,听懂了一句“应该的”,就说:都是人,都在古炉村,他水皮就应该是好成分,我就应该赖成分?
善人说:给你说不清,说不清。
狗尿苔说:那我咋办?
善人说:那就好好当你狗崽子么。
狗尿苔说:我——不——想——当!
他从巷道跑过去,听到善人在后面说:娃呀,这世上没个隐身衣么!
18
善人原本是无奈地说了一句隐身衣,但狗尿苔的脑瓜子却像是一口钟,咣的一下,敲灵了。回到家睡了,还老想着隐身衣。真的,如果有件隐身衣那多好呀,他狗尿苔愿意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比如,他要去杏开家,杏开是熬吃了苦楝籽的汤打胎吗,若是熬了药,药渣是倒在院墙根的,在那里一看便知道。比如,可以到支书家去,他是曾在门缝里见过支书的老婆在院里用席晒点心,现在他要直接进去,就站在席边一个点心一个点心地数,支书和他老婆看不见,支书的儿子看不见,猪呀鸡呀都看不见。他还要坐在支书家的痒痒树下,看都是谁会来送礼的。天布送过礼吗?八成送过礼吗?冯有粮、夜土根、白长宽肯定是送过的,冯有粮和白长宽他们是外姓,要巴结支书,况且他们是木匠泥瓦匠,出外干挣钱的活能不和支书关系搞好吗?霸槽越是离支书远,他们越是会离支书近。冬生和立柱也绝对送过,立柱那么笨,他怎么就能去窑场?还有水皮也送过,百分之百送过,狗尿苔是看见过水皮送过韭菜和南瓜,没送过点心,那鬼信呀!对了,穿上隐身衣去水皮家,水皮在外能说会道,总是客客气气,人哪儿老是好脾气,在家了才要骂人的,那娘俩吝啬,送了点心肯定骂点心给狗吃了,吃了肚子疼去。哦,要去秃子金家,要去麻子黑家,最好狗日的都在吃饭,就朝他们碗里唾一口,或者叭叭拍耳光,他们看不见,以为是鬼。鬼就来打你,一天去三趟打。麻子黑个子高,得上到凳子上扇狗日的脸,扇他脸!
狗尿苔迷迷糊糊,手从被窝里猛地挥了出来,哐的一声,把炕墙上的煤油灯打翻了。婆没有睡,在灯下剪她的纸花儿,煤油灯掉在炕上,忙把灯壶拾起来,狗尿苔也醒了,去摸火柴,把灯再点着,煤油已经倒在盖在被子上的夹袄上。婆擦不净煤油,拽了狗尿苔的腿一扭,狗尿苔趴在了炕上,照着那屁股就打。狗尿苔知道又做坏了事,不吭气,让婆打,婆打得屁股一片红。婆不打了,坐着喘息,却说:你做梦了?狗尿苔编谎说:梦里我和人打架哩。婆说:你梦里都和人打架?你能打过谁,你又能受得住人打,你和人打?!气又上来,一把将狗尿苔拉起来,拉起来狗尿苔还是和坐着差不多高。婆说:叫你乖乖地就呆在屋里,你一天到黑不着屋,你倒还想着和人打架!唉,我咋就说不醒你!狗尿苔说:我是娃么,在屋里果不住么。婆说:呆不住也要呆!你啥时候才能老气呀!狗尿苔说:让我是老鼠呀,小小就长胡子呀?!狗尿苔的话把婆逗笑了,就拧了狗尿苔的嘴,把被子却又给狗尿苔盖上,去寻碱面来擦夹袄上的油渍。
狗尿苔并不生婆的气,他觉得他反正是打了麻子黑。天明起来,把尿桶的尿提着去自留地泼麦苗,麦还没起身,一只兔子在那里跑,狗尿苔大声叫:兔子!兔子!兔子蹦在了空里,身子弯得像一张弓,跃过了水渠,向东南跑去了。不远处的一块麦地里,麻子黑也在撒灰。看见了麻子黑,狗尿苔就心里说:我打过你!竟然发现麻子黑的左脸是肿了。
狗尿苔说:谁打你脸了?
麻子黑说:我牙疼。谁打我?打我的人古炉村还没有哩!
狗尿苔说:有两个人可以打你。
麻子黑说:谁?
狗尿苔说:霸槽就打过你。
麻子黑说:他不是走了吗,走了权当死了,还有谁?
狗尿苔说:穿隐身衣的。
麻子黑说:隐身衣?
狗尿苔不说了,提了尿桶,脖子硬硬地走了。
这个中午就下了雨,春雨贵如油,地里的麦苗都乍立着来了精神,狗尿苔庆幸早晨把尿泼在了地里。但是,雨虽不大,却一直到了傍晚还在下。村人差不多都戴了草帽,或者披了蓑衣,狗尿苔没有蓑衣,有一块绿塑料布,布的两个角缝起来,从头到腿就盖起来。他想真怪,昨夜里梦中打了麻子黑,麻子黑的脸就肿了,那么,他还去了水皮家,去了支书家,是不是他们那儿也有什么变化?狗尿苔便顺着巷子走,巷道里没人理他,面鱼儿前天还哭哩,现在又拿锨在把屋檐水往尿窖里引,朝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铲土,牛铃明明是站在院门口的,也没有说话。为什么他们看见了他就像没看见似的?是穿了隐身衣他们看不见了吗?这塑料布是能隐身吗?狗尿苔突然觉得一定是塑料布能隐身!这塑料布怎么以前没这作用呀,是它在做了梦后才能隐身吗?
狗尿苔啊啊地兴奋起来,往水皮家去,水皮家的院门却锁了,狗尿苔的企图未能实现,就抬脚在门扇上踹了一个泥脚印。这时候巷口过来一伙人,有支书有磨子,一个黑胖子,还有天布。狗尿苔没有跑,就站在院墙下,他偏要尿尿,想:他们看不见我。
天布却在大声喊:干啥哩,哎,干啥哩!
狗尿苔不吱声,还在尿。
天布上来踢了一脚,说:公社张书记来了,你在巷道里尿?!
狗尿苔说:你看见是我尿啦?
天布说:那是狗尿的?快滚!
狗尿苔才知道塑料布并不隐身,是面鱼儿故意不理他,是牛铃看见他了不招理他。
下雨天生产队里爱开会,果然晚上就开了会,连满盆也去了,杏开把他扶到公房的长条凳子上,他没有坐,就趴在那里。整个会上,都是支书在讲话,他讲了下午公社张书记来了,领导下村视察,充分肯定和表扬了古炉村的工作,强调一定要加强民兵训练和学大寨修梯田。领导到了村办公室,又去了窑神庙,问到窑神庙住的谁,他说住着善人,领导说是他让善人从庙里还俗的,竟然还住这么大的庙而村办公室又那么窄狭,这桌椅板凳也该换换了。啊,这是领导在批评我们,也是在关心我们啊!他说,他还要告诉社员们一个好消息,就是领导说公社新到了十辆手扶拖拉机的指标,原本没考虑给古炉村,鉴于古炉村工作出色,条件简陋,就拨一个指标给古炉村。他说,最后,领导问到他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他告诉领导没有问题也没有困难,古炉村是红旗村,我们的社员觉悟高,劳动热情大,爱社如家,和睦相处。他说,但是,他隐瞒了一件事,就是霸槽,他本来想汇报,又取消了念头,因为这么久走掉了一个人,如果是没经同意外出钉鞋补胎,那就是在古炉村还没有割净资本主义尾巴,如果是出外讨饭了,这又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支书这么说着,足足说过了能吃五锅烟的工夫,人们以为会议就这些内容了,却接着又宣布了四项决定。这四项决定是:一、民兵工作坚持十天里就要集中训练一次。二、中山东后坡的那十八亩梯田要在麦收前修好。三、村办公室搬到窑神庙,这两间公房公开出售,价格核定后,凡是古炉村的社员,除过四类分子,都可以申请购买。售后的款要买手扶拖拉机,要给窑场添两辆架子车,要更换新办公室的家具。四、善人搬出窑神庙住到中山顶山神庙去,山神庙与窑场近,善人以后就去窑场干活。
古炉村在每一年春天都会有一些新的决定,而这个春天的决定重大而且来得突然,也执行得紧急。三天后善人就搬家了,中山东后坡的梯田由磨子负责也开始动工。公房更腾得利索,窑神庙是个四合院,北边五间殿房正中三间做了办公室,两边各一间存放了三个柳条编就的囤子,装着生产队一百斤稻子和一百斤包谷的储备粮,这些粮是防备着天灾人祸而救急的,万不得已谁也不能动用。再就是五个缸瓮里藏着各类种子和给牛做精料的黑豆。殿房下的东西厢房里,东厢房堆集了烧好的瓷货,西厢房里除了放一张桌子晚上记工分用外,就塞满了公用的犁呀,套绳呀,木锨木杈,耧耙,一些木椽竹竿,还有过年耍社火的旌旗锣鼓、芯子。这一切都没有话说,但对于公房出售却议论纷纷。为什么要出售公房呢,难道就是添置手扶拖拉机架子车和更换办公家具吗?谁又能购买呢?古炉村家家并不缺房的,以前霸槽老宅屋破败,他是可以买的,但霸槽一走,还有谁需要买房呢?好像没有谁要买的,这情况支书应该清楚,为什么就做这个决定呢?
这些疑猜,狗尿苔不理会,牛铃也不理会,他们关心的仍是出工的事,就再次去寻支书,说要修中山东坡的梯田呀,应该让他们出工挣工分呀。支书总算是同意了,但给牛铃每天记四分工,给狗尿苔只是三分工,因为过了春节,牛铃的个头冒了一截,狗尿苔依旧没长。在梯田工地上,磨子、长宽、秃子金他们砌石头堰,砌堰的大石头是从山上开凿的,而大石头中间的小垫石则是牛铃和狗尿苔去路畔、地头捡那些料浆石。狗尿苔力气小,好不容易捡一笼子料浆石了,吭哧吭哧提来,秃子金把料浆石哗啦灌了大石头缝,骂道:你也用个大笼筐么,半天提这么一点,是填牙缝呀?!狗尿苔憋着劲又去捡,捡得十个手指头蛋都磨出了血,跑得脚上鞋也歪破了鞋帮子,秃子金催他,磨子催他,连长宽也催他,骂他俩干不了就不要来出工,这工分是好混的?累得他俩轮换去避人处去尿,去屙,趁着尿和屙歇一歇,尿和屙了搬起块料浆石把屎砸飞,说:你是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