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你们都他妈的给小白跪下。是小白的奶救了你们的命,没有小白你们都活不成现在这个样子。刘巧兰生下马大洋的时候,妞妞里一点奶水也没有。马小香你是被人家丢到街门前草垛子里的,因此你连妈都没有。小雪的妈尿尿去了到现在连人影都不见。没有小白就没有现在的你们,小白就是你们的妈,你们还不给小白跪下?”
先是马小香哇的一声哭了,接着小雪也哭出了声音。
马大洋没有哭出声音来,却最先把眼泪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马三多一边将沙子填进坑里,一边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就哭一哭你们的羊妈妈吧,小白虽然是羊,但羊通人性,它养大了你们,你们也应该通羊性对不对?它死了,你们是不是应该给它哭几声?”
马三多的话刚说完,他耳边就响起了一片被明显抬高了的哭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已经露出了笑脸,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不孝的龟子儿哇!”
说完,马三多自己嘤嘤地哭了。
马三多一边哭,一边挥锨填土。他想刘巧兰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和马大洋忘了。当初她走的时候,只答应接他和马大洋进城,而现在他又凭空多出了马小香和马小雪两个丫头,如果刘巧兰有一天真的来接他们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这样一想,你就不得不哭。
哭完了,小白的坟丘也堆好了。他拍了拍棉袄上的沙土,重新穿好。然后拉过小雪抱在怀里,对呆立着的马大洋和马小香说:
“我都替你们哭过了,你们就用架子车拉着我回家吧。这样的话,你们对小白的不孝,就算扯平了。”
第二十六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春天的到来。
一场小雨给沙洼洼带来了一丝绿色,树木上厚厚的灰尘被洗掉了,看上去新鲜而明亮。最先醒来的是河滩上那几棵老柳树,裹着泥腥味的细风吹了没几天,它们就吐出了嫩绿的芽尖,又过了几天之后,树冠看上去就绿得很浓了。接着杨树也不甘示弱地撑开了瘪瘪的芽苞,羞涩地将鸟嘴似的叶子舒展开来。白天鸟叫,夜间蛙鸣,沙洼洼就这样来到春深似海的季节了。
马三多没有想到米米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来找他。
马三多正在河滩上放羊,他的羊沿着狭长的河滩肆无忌惮地追逐青草。空中漂浮的沙尘在前一天突然不见了,天公还给焦渴的沙洼洼降了一场小雨。所以这一天是晴朗的一天,天看上去很蓝,也很远。
马三多在一只粗大的树根上坐着,旁边的一块毡子上坐着小雪。他举着手在空中逗她一下,她就咧开小嘴笑出一声。
就在这时候,米米来了。
米米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褂子,她腿上的裤子是灰色的,她的头发编成了一条粗辫子挂在背后,额前的刘海刚刚被精心地剪齐了。
马三多一仰头,看见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起初他以为是刘巧兰,因为那时候他脑袋里正想着刘巧兰,想她是不是应该回来了,是不是应该把他和马大洋弄到城里去了。后来他发现这个朝他走过来的女人不是刘巧兰,她是米米,老杨家的二丫头米米。
马三多目不转睛地看着米米一步步走近,最后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米米说:“马三多,我姐姐琴琴已经出嫁了。”
米米又说:“她是前年出嫁的,我爹收了五千块钱的彩礼就把她嫁给了一个男人。”
米米又说:“这个男人已经不小了,四十多岁了,是个老男人。”
马三多说:“你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去吃席了哩,你难道不记得了?你给我弄了满满一碗肉菜,我差一点都吃不掉了,但最后我还是全都吃光了。”
马三多又说:“你姐姐琴琴是嫁给一个城里人了吧?这我也知道。要不是这个城里男人已经老了,他咋会娶一个乡里丫头呀?不会娶的。这个男人老是老了些,可他是城里男人呀,你姐姐嫁过去也变成城里人啦。她生了娃娃,也都是城里人。”
马三多又说:“这是多好的事啊。”
米米说:“可我姐琴琴经常在哭。”
马三多说:“她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米米说:“你错了马三多,她哭是因为她怀不上娃,因为那个男人已经太老了,真的太老了。”
马三多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停了一会儿,米米又细声说:
“我爹又收了一个男人送来的彩礼。”
米米说:“这彩礼又是五千块钱。”
说到这里的时候,米米眼圈就红了,她难过地挤出了两颗硕大的泪珠,低着头说:
“马三多,你还以为刘巧兰会接你到城里去么?你不要这样想了,刘巧兰她已经有男人了,他们还生了一个儿子哩,她寄给刘歪脖的全家照我都看到了。”
马三多说:“你弄错了,刘巧兰她还在上学,我刚才还想起她了。”
米米说:“她早就毕业了,她早就当上老师了。”
马三多说:“那你知不知道她啥时候来接我和马大洋?”
米米说:“你不要做梦了,她接刘歪脖也不会来接你们的。”
马三多说:“是我从河里把她背出来的。”
米米说:“刘歪脖是她亲爹,你算老几?”
马三多固执地说:“是我把她背回来的呀!”
米米说:“你真是一个木头哇,你再这样木,我也要跳到河里去了。”
马三多听了,笑了笑说:“你爹可没说叫你去死。”
米米说:“可我爹要我嫁人,也嫁给一个老男人。”
马三多嘿嘿地笑着说:
“也是一个城里老男人吧!”
米米说:“要那样我还不如去死。”
马三多望着米米的脸,停了一下,又笑了。
米米说:“如果我跳到河里去,你捞不捞我?你把我背回你们家,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马三多想了想说:“不行,我已经背回一个女人了。我只能有一个女人,她就是刘巧兰。”
米米哭丧着脸说:“你不要再做梦了,刘巧兰已经嫁人了,她已经和她省城的老师结婚了,已经生出儿子来了,那个婊子她早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马三多盯住米米的嘴看了一会儿,觉得心里很不好受,便伸出一只手,在她脸上掴了一巴掌。
米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用一只手捂住被打疼的半边脸,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那些眼泪先流到了她的手背上,又从手背上跌到地上。有一些没有流下来的,就渗进了她的指缝里。
米米哭了一阵,哀求地说:
“马三多,我去跳河了,你来背我吧,你把我背回家,我就不用嫁给那个老男人了,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会给你洗衣服,会给你做饭,还会给你生娃娃。”
马三多说:“你今天都穿新衣服了,你要到河里去,弄脏就不好看了。”
米米说:“要死我也要穿一身新衣裳再死,我总不能太亏了自己吧。”
马三多说:“米米,你真的要去死么?”
米米转身向河边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马三多说:
“你不要后悔,你不要以为我是送上门来的贱女人,我可不是跟别人睡过了怀上野种了才来跳河的,我可不是那种婊子。”
马三多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就看见米米走到河里去了。河水没过了她的脚踝,绕着她的小腿哗哗响。
马三多看见他的羊全都回过头来看着正在走下河的米米,有一头白母羊还咩地叫了一声。
马三多看见米米真的向河深处走去了,河水差不多已经淹过了她的膝盖。他突然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腾地从大柳树根上弹了起来。
“再往前走,河水就越来越深了。”
马三多朝米米吼了一嗓子。
他这一吼,所有的羊都把目光投到了米米身上。米米一步步向深水处走去,河水在她的膝盖上发出唱歌一样的声音,翻起的水花像白雪一样堆在米米的屁股后面。
马三多向前走了一步,大声对米米说:
“米米,你不要向前走了,河水最深只能到你的腰上。”
米米已经走到深水处了,果然只能淹过她的裤带。再走,又浅了。
这时候,米米脸上的泪水变成了明晃晃的一片。
米米转过头来,朝马三多仰起头来说:
“马三多;我会蹲下去让水把我冲走的,我又不是傻子。”
马三多说:“你还是走出来吧,米米,只有傻子才跳河哩。”
米米说:“我就不,你来背我。”
见马三多站着没动,米米的眼睛里又挤出了两颗眼泪。然后她就蹲了下去,河水很快涌到她的脖子上去了,水又从下面把她粉红色的褂子卷了起来,遮住了她的头和脸,露出了一片白亮亮的皮肉。接着河水就把米米掀翻了,马三多看见米米在河水里横着漂起来,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
米米被马三多抱上来的时候,身上滴滴答答不停地往下落着水。米米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的身子也湿漉漉的。马三多的手和胳膊能感觉到米米身上的肉棱子。在马三多怀里的时候,米米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马三多抱着米米走过河滩,走出那片绿草地,走上了村街米米身上的水洒了一路,像牛一边走一边尿出的尿水,在地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
有人看见了,奇怪地问:
“呦,马三多,你们这是咋啦?”
马三多喘了一口气说:
“米米跳河了。”
说完马三多就往前走,那个人又在后面问:
“好好的为啥跳河呀?”
马三多说:“老杨要把米米嫁给一个城里的老男人,所以她就跳河了。”
那个人又在后面自言自语地说:
“哦,我当是肚子大了跳河哩。”
沙洼洼很快因为米米跳河的事喧哗起来。
马三多抱着米米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老杨家街门的时候,身后的嘈杂声已经跑进他的耳朵里了。
那时候老杨刚刚从一场美梦中醒来,他摇着一顶破了边的草帽,露着黑油油的上身,身体在炕沿上完全舒展成一头老牲口的样子。刚刚在梦中,他已经像城边的庄稼人一样拥有了一台红色的四轮车了。四轮车多好哇,能拉能运能犁地,不用喂草又不生病,不光自家可以用,春种秋收,还能帮他挣钱。老杨刚才是从梦中笑醒的,醒来后他发现口水流了一大摊。正在他感叹幸福过于短暂的时候,听见虚掩的街门被人用力推开了。从黑乎乎的脏玻璃窗里,他看见一个人跌跌绊绊地朝他睡觉的上房走来。他害怕自己的幸福被人偷去,便把涌到脸上的笑容收敛回去,搁在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马三多一脚踢开屋门,白木板门又弹过来拍在了马三多头上。马三多顾不了疼又向前迈了一步,就立在了屋中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杨,你们家米米跳河了。”
老杨看着眼前的情形,木鸡一样僵在炕沿上,嘴巴张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米米的身体在马三多怀里忸怩了一下,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撕住马三多的后襟。她的一部分皮肤已经给马三多焐热了,不单是热,而是在发烫,热浪一丝一丝流向她的身体深处。她的胸腔渐渐地沸腾开来,她觉得她的身上湿淋淋的不是水,而是油,她的身体正在由内向外悄悄燃烧。
马三多喘着气对老杨说:
“老杨,我把米米从河里捞回来了,她刚刚跳到河里了。”
老杨黑洞洞的嘴一张,声音于是出来了:
“她为啥跳河哇,为啥?你说,马三多你说。”
老杨又说:“你说,是我对她不好么?是我打她了?是我骂她了?你说,马三多你说哇。”
马三多说:“你要她嫁给一个城里男人,所以她跳河了。”
老杨说:“嫁给一个城里男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穿的好,吃的好,天天在阴凉房里坐着,不用晒太阳,不用淋雨,做城里人咋了吗?”
马三多说:“可她说这个城里男人太老了,米米说跟你大小差不了多少,给她当爹差不多都能行哩。”
老杨谦虚地说:
“人家虽说年纪大了,可从面相上看,比我要小得多哩,这就是当城里人的好处。”
马三多说:“我还是先把米米放下再说吧。”
说完他就把米米往炕沿上放,米米的手却不肯松开,两只手反而从背后锁住了,死死地把自己吊在马三多腰上。
老杨见米米的眼皮闪动了一下,里面还露出一丝亮闪闪的光,便不答理她了。他像一个老练的猎手遇到了一只绵羊,既感到满足又感到失望。老杨闭上了嘴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嫁给城里男人有啥不好?难道嫁给乡里男人就出息了?年轻男人是男人,男人老一点一样也是男人。关键是过日子,看将来过啥样的日子。嫁给城里男人,以后子子孙孙都是城里人了,这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不要不知足。”
马三多听了一阵,心里缓过劲儿来了,他对老杨说:
“嫁给城里男人日子就能过好?琴琴不是嫁到城里去了吗?可她为啥一回到娘家就哭哩?老男人老得连球都硬不起来了,哪里来的子子孙孙?”
老杨横了马三多一眼说:
“马三多;你真是一头多嘴的驴哇!”
马三多瞪了老杨一眼,口气沉静地说:
“你才是一头吃草屙粪的老叫驴!”
马三多要出门的时候,米米还吊在他的腰上。老杨一个箭步冲上来,拽米米的手。米米抓得太紧,连马三多的衣襟也一同撕下来了。米米像被蜂蜇了似的大声喊:
“马三多你抱住我,我才不嫁给那个城里男人哩,死也不嫁。”
老杨一边拽她的胳膊一边说:
“你一个丫头,吊在一个男人腰上像个啥样子。”
米米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就是不嫁给城里男人。”
马三多见米米在老杨手下渐渐无力挣扎了,就抬手朝老杨秃了的脑顶上用力推了一把,老杨一屁股坐在了屋角的一只瓦盆里,瓦盆随即咔的一声破了。米米乘势扑到马三多怀里,两条膀子铁钳一样扎住他的腰,气喘吁吁地对她爹说:
“我早已经是马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