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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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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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伙人自然是壮汉招来的。在与老卜的相持中见对方人多壮汉不敢贸然动手,他只是一味地缠住对方,是为缓兵之计。他看见一个闲逛的朋友在候船室门口探了一下头,那人见壮汉与外乡人纠缠本想过去帮忙,但壮汉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回去叫人。也许情况不是这样的,报信的是柜台后面的那位营业员姑娘。很可能连壮汉也是她让人叫来的,她觉得受到老卜一伙的侮辱。说不定那壮汉还是她的男朋友呢,而她是壮汉的女朋友,或她被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否则为什么壮汉一出现就找老卜的麻烦呢?这伙从候船室门外冲进来的人也一样,一进门就冲老卜他们过来了,如果不是被人招来的那就奇怪了。至少他们与壮汉认识,看见壮汉力斗一个大个子,还有他的三个同伙,于是不由分说地过来帮忙。壮汉在他的同伙出现之际也需要摆出一副恶斗的模样,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磨磨蹭蹭了。他努力去拧老卜的胳膊,如果单论力气,老卜不是壮汉的对手,但由于他个子高大,胳膊虽被拧到了背后壮汉却举不上去,因此并不能构成严重的威胁,老卜依旧傲然挺立着。并且这时王马费已决定不走了,他们再也不能坐视老卜与壮汉的搏斗。马宁机警地闪到壮汉身后。一个瘦高个跨下摩托车就往里面冲,他一面拨开众人一面嚷嚷:“在哪块?在哪块?”实际上,他早看见了老卜他们,根本没有必要问。这时候候船室里的乘客都已通过了检票口,空旷的大厅里只剩老卜他们以及壮汉,没有更多的人(除了与瘦子一齐进来的那伙男女),因此瘦子所谓的拨开众人只不过是一种想象。由于并没有什么众人,他那拨开的动作就像在划水。他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就到了老卜前面。瘦子一面划水一面蹬脚,把脚上的一双红颜色拖鞋甩掉了。那拖鞋蹦起半人高落在两丈远的地方,另一只朝着不同方向,其飞行高度与距离和第一只拖鞋相仿。总之,两只拖鞋造成的效果好极了,大有先声夺人之势。需要一提的是:某种样式的红塑料拖鞋是当年本市小流氓的必备之物,标志性服饰,谁要是穿了一双那样的红拖鞋老百姓见了必然敬而远之。瘦子将红拖鞋蹬掉类似于打架之前卷袖子摘手表之类的仪式,可见他是多么地理解红拖鞋,把它的功用简直发挥到了极至。
  瘦子赤着脚,作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上来便打。他的拳头还没有够着老卜突然惊叫一声,原来一脚踩中了地上的碎玻璃。瘦子落脚之处正是王智丢汽水瓶的地方,一脚下去顿时鲜血淋漓,瘦子立刻失去了战斗力。他大叫“华子华子”,这时一个黄发的女人挤过来,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刚才坐在摩托车后跟瘦子一起过来的。瘦子对那女人说:“华子啊,我的脚受伤了。”华子就骂他:“你兴你妈个头!”瘦子大怒,骂那个叫华子的女人道:“你这个逼,看老子打不死你!”于是两人骂得不可开交,暂时没人理会壮汉和老卜的纠缠了。倒是王智他们颇为关切地察看了瘦子的脚,应该说的确伤得不轻。伤处在右脚大脚趾一侧的脚趾上,血流了一地,估计那脚趾即便还在脚上也不过连着一层皮了。王智心中得意,于混乱之中搜寻到马费二人的目光,三人不禁会心地一笑。他们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不计前嫌,提醒瘦子快去医院。王智还试图教会华子一种止血方法,用以给瘦子止血,必要的时候他甚至愿意亲自操作。也许他们的和平攻势太过分了,让对方觉得受到了嘲弄(当然他们也确有嘲弄瘦子的意思,只不过说着说着被自己感动了,以为眼下是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甚至壮汉也放弃了老卜,跑过来制止王智们的离间之计。王智颇为心虚,生怕壮汉说出那地上的玻璃来自一只汽水瓶,而汽水瓶是他王智砸碎的。当然壮汉并没有看见王智砸汽水瓶,但如果他聪明的话完全可以想到:汽水瓶是王智或王智们砸碎的。即便想不到也可以这样诬陷他们,如此一来必能激发瘦子他们的斗志。实际上,王智他们的处境危险得很,不仅是壮汉,随便壮汉或瘦子一伙中的谁说那汽水瓶是他们砸的他们就完了。然而连壮汉都想不到这条妙计,瘦子和其他人就更甭提了。在王智看来,壮汉显然是他们中的聪明人。聪明的壮汉一口咬定老卜的包里面有东西,因此要把他们(老卜和王马费)带到民警值班室去。马费二人表现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肯定地说老卜的包里没有任何东西。他们问壮汉:“要是没有东西怎么办?”壮汉说:“没有东西我把眼睛抠出来给你们看!”他一心要把王智他们弄出候船室,到外面的街上去。王智十分焦急,因为他知道老卜的包里确实有壮汉所说的东西(因此他觉得壮汉在那伙人中最聪明),这事儿只有他王智和老卜知道。
交叉跑动(4)
  本来那东西并无所谓,只不过版本稀有,经过复印,模样像是手抄本。再加上掐头去尾传阅中磨损再三,就越发显得神秘莫测了。本来,携带这样的东西应该和马费二人打好招呼,但由于吃饭耽误,没有机会也就算了。现在就更没有机会了。看见他二人如此坚持自己的清白,王智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实情,因此毫不心虚,越发的理直气壮,甚至王智也受到了感染,认为老卜的包里的确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壮汉那样一口咬定是奇耻大辱和不白之冤。在此情形下当然不便向马费泄漏秘密,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还会这样义愤填膺吗?想必也如王智一般做贼心虚,尽量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王智怕的是马费二人的态度过激,非要以开包检查来洗刷自己。这两人从小都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他们得寸进尺坚持那样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会儿双方都已撇下了瘦子,在去留问题上相持不下。一方认定老卜的包里有东西,必须前往民警值班室接受检查。一方坚决否认老卜的包里有任何违禁品,他们不怕检查,问题在于:如果检查的结果证明他们是清白的那该怎么办?王智暗想:如果去民警值班室的话势必要开包检查。如果不去,候船室里对方人越来越多,虽然瘦子失去了战斗力,但他在一边呻吟呼号,后来的人见此情景以为是被王智一伙伤害的,于是不由分说地就要冲上来。王智虽然竭力辩解,但毕竟只有一张嘴,瘦子的朋友熟人却不断地拥来(还有壮汉的)。
  这时马宁将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故意不拿出来。从外面的形状看,似乎他手里握着一件什么东西,刀子或者是改锥之类的,他就是要给人以这样的感觉,而实际上他也可能手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拳。也许将裤子顶出一个突点的不过是某根手指。他就这样挡住一路来犯之敌以他壮实的身躯和想象中的武器。壮汉不敢大意,用手抓住马宁插在裤子里的那只手的手腕,一面却说:“有本事你拿出来啊!”如果马宁手里真有武器壮汉是绝对不会让他轻易亮出来的。如果马宁手里并无什么他也没有必要如实地拿出自己的手。因此两人看上去在相持角力,实际上却各怀鬼胎。
  王智马宁遥相呼应分别以和平和武力的方式,在宽敞的候船室里以他们为中心人群分作两堆。此乃是分兵之计,当然也可以说他们被对方分割包抄,将面临各个击破的命运。本来费俊是可以来回策应的,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被彻底地忽略了。他始终拿不定主意,应该帮谁?或者,谁更需要他的帮助?他的主张一向不甚明确,到了关键时刻就不知作何抉择了。因此当他挤到王智身边,便帮腔附和王智的和平主张,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包括王智,这就让费俊感到自己并无任何辩才。于是他来到马宁这边,模仿马宁也将手插在裤子里不拿出来,可也没有谁过来握住他的手腕。费俊用手将他的裤子顶起一块,并保持了半天,结果连自己也怀疑起来:那后面是一把匕首还是一根勃起的阴茎?他实在不知道如果是一把匕首他的手应该是怎样放置的?
  壮汉想起三只包同时想起了包的主人老卜,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了。壮汉的对手早就变成了马宁,等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老卜不在了,三只包自然也不翼而飞,跟随它们的主人从这间候船室里消失不见了。一种看法认为:老卜是在王马费的掩护下悄悄撤离的。还有一种看法:老卜是壮汉故意放跑的,因为后者对老卜的包里是否有东西也不敢确信。如果老卜以及他的三只包从此无影无踪,那包里是否真有东西也就死无对证。当壮汉发现老卜不见了,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壮汉不仅咬定老卜的包里有东西,并声称是他亲眼所见,若不如此,他(老卜)干吗要跑呢?因此王马费三人(老卜的同伙)非得跟他去民警值班室不可。壮汉此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证明他是正确的。这边,王智的心思和壮汉一样,当他得知老卜不见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估计老卜趁乱混在乘客里上船走了,没准现在已经过江到了对岸,他带走了三只包,当然也带走了里面令人担忧的东西。也就是说那东西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现在到了洗刷自己的时候了。
  权衡利弊,王智觉得还是随壮汉一伙去民警值班室比较好,虽然他们得通过外面的那条黑暗陌生危机四伏的街巷。眼见得壮汉的同伙越来越多,留在候船室里也不是一个办法那儿已经快成街头了。
  他们分别被壮汉一伙拥着向外走去。来到外面的街上一些人想把他们就地打倒,为瘦子报仇,但被壮汉制止了。此刻他只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因而非得去民警值班室不可。壮汉来回维持着必要的秩序,以免在到达目的地以前王智等人被揍成半身不遂,若是那样就理亏了。
  民警值班室设在江堤上,是一所孤零的木板房子,门前亮着一盏红灯。虽然他们早就看见了那红灯射出的红光,但要走到还需要一段路程。这段路黑漆漆的,空气中飘荡着江水以及煤烟混合而成的特别的气味。一伙人在用王智他们不甚明白的当地话辱骂他们,并簇拥着他们向前走。那些人越来越陌生,他们的心里就越发慌乱。相比之下,壮汉由于和他们打了一两个小时的交道,因而较为亲切。在莫名的恐怖中他们努力寻找着壮汉的身影和他的声音。实际上壮汉也的确在保护他们。但由于他们被分作三处,壮汉需要来回照应,因此显得有些忙不过来。他扯着嗓子大声喊叫,训斥和责骂着他的同伙,那声音虽粗俗刺耳,但还是给了他们不少安全之感。黑暗中,王马费三人的身上分别挨了不少拳,那是壮汉照顾不周的结果。当然也多亏了壮汉的照顾,否则将会更惨。可见壮汉是这伙人的头目,男人们一般都听他的,女人则管不了这许多,她们纷纷扑上来袭击王马费。好在她们是女人,力气有限,他们挨着的很少有实实在在的拳头,一般来说不过是扭一把掐一把,虽不至于致命但疼痛难忍。这帮女人想必是壮汉和瘦子们的女人,或者是被壮汉的女人(小卖部的营业员)和瘦子的女人(黄头发的华子)扇动起来的。她们同仇敌忾,发誓把与她们的男人作对的几个外地人置于死地。从候船室到民警值班室的这段路并不很长,大约有两百来米,但由于壮汉一伙的内部存在着明显的意见分歧,以及参与者众多,队伍庞大行动不便,因此路上花了很多时间。
  好不容易到达了民警值班室,由于木屋窄小,只有当事人才被允许进入。王智他们三人都进去了,壮汉一伙只进去了一个壮汉。本来瘦子也是有资格进去的,但他疼得实在熬不住,被人架走看急诊了。加上值班民警,木屋里一共是五个人。王智们一进来就觉得彻底安全了,他们与对手的力量对比是三比一,民警暂时中立。而在木屋之外,层层叠叠的群众包围了值班室,矮小的木屋几乎看不见了,至少那刺目的红光已照射不到那么远。包围木屋的群众是壮汉的同伙、女人、亲戚、熟人和老乡,可以说没有一个是超然事外的纯粹的观众。他们包围了木屋,从门窗以及木板的缝隙中观察里面的一举一动。值班室里低悬着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得室内通亮。由于木板将群众隔绝在外面,因此在视觉上王智们占有绝对优势(三比一),他们的自信多半来自这里。然而木板并不隔音,从声音判断外面的街上至少也有一百来人。他们并没有特意大呼小叫,反倒压低了嗓音,那压抑不住的嗡嗡的低语声更具威胁性。壮汉的自信来自于此,他相信只要自己点个头,外面的那伙人甚至能把木屋掀翻。他掩饰不住一脸的得意之色,并显然有了某种以势压人的意思。
交叉跑动(5)
  民警很年轻,二十岁左右,壮汉一口一个“小李,小李”的把他叫得不耐烦起来。他皱着眉头问:“你把他们带来干吗啊?”壮汉就说有一个家伙带了三只包,三只包中的一个包里面有东西小李问:“是他们吗?”壮汉说:“不是的。”小李说:“不是他们你把他们带来干吗啊?”壮汉说:“他们是一伙的。”小李问:“那东西呢?”壮汉说:“在包里。”小李问:“那包呢?”壮汉说:“被拎包的人带走了。”小李听后很不高兴,说:“你耍我还是怎么的?既没人也没赃,你跑到这里来闹什么闹?”壮汉说:“小李小李,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们哥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小李说:“谁跟你是哥们?你少来这一套!”
  王智察言观色良久,这时他主动掏出教师证递到小李手上,说:“你看,我是大学老师,这位(指马宁)是律师,这位(指费俊)是记者,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怎么会去干那些违法的事呢?今天我们过江来送一个朋友,没想到碰上了这伙人,恕我直言,他们是什么身份?”
  小李略微端详了王智一番,强烈的灯光下后者越发显得文弱白净。再看他的两个同伴,也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默默地吸烟。而这一位,把小李称作哥们的,将汗衫袖子一直撸到肩膀以上,堆积在粗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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