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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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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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于《周礼》只治畿内,春秋战国诸侯各自为政,可以见封建世之俗矣。其时诸侯与天子同有无限之权,故谓之多君。封建亦一大酋长耳,其相戕亦惨,其战斗亦多。

    世卿亦谓之多君,何也?

    《礼。丧服》传:“公士大夫之众臣为其君”。

    《传》曰:“君谓有地者也”。盖古者凡有采地皆称君,而仕于其邑、居隶其地者,皆为之民。

    其待之也,亦得有无限之权,故亦谓之多君。世卿之国,亦多战斗,如鲁之季孙氏、郈氏,晋之韩、魏、范、中行氏,皆是也。故世卿亦可谓之小封建。

    凡多君之世,其民皆极苦,争城争地,糜烂以战,无论矣。彼其为君者,又必穷奢极暴,赋敛之苛,徭役之苦,刑罚之刻,皆不可思议。观于汉之诸侯王,及今之土司,犹可得其概矣。孔子作《春秋》,将以救民也,故立为大一统、讥世卿二义,此二者,所以变多君而为一君也。变多君而为一君,谓之小康。昔者秦、楚、吴、越,相仇相杀,流血者,不知几千万人也,问今有陕人与湘人争强,苏人与浙人构怨者乎?无有也。昔之相仇相杀者,皆两君为之也,无有君,无有国,复归于一,则与民休息,此大一统之效也。世卿之世,苟非贵胄,不得位卿孤,既讥世卿,乃立选举,但使经明行修,虽蓬荜之士,可以与闻天下事,如是则贤才众多,而天下事有所赖,此讥世卿之效也。

    虽然,当其变也,盖亦难矣。秦汉以后,奉《春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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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梁启超文集

    经世之学,亦既大一统矣。然汉初之吴楚七国乱之,汉末以州牧乱之,晋之八王乱之,唐之藩镇乱之,乃至明之燕王宸濠,此害犹未获息。越二千年,直至我朝,定宗室自亲王以下至奉恩将军凡九等,功臣自一等公以下至恩骑尉凡二十六等,悉用汉关内侯之制,无分土,无分民,而封建之多君始废。汉氏虽定选举之制,而魏晋九品中正,寒门贵族,界限画然,此犹微有世卿之意焉。虽然,吾中国二千年免于多君之害者,抑已多矣,皆食素王之赐也。凡变多君而为一君者,其国必骤强。昔美之三十七邦也,德之二十五邦也,意之二十四邦也,日本之九十二诸侯也,当其未合也,彼数国者,曾不克自列于地球也;其既合也,乃各雄长于三洲。何也?彼昔者方罢敝其民,以相争之不暇,自斫其元气,耗其财力,以各供其君之私欲;合而一之,乃免此难,此一君世之所以为小康也。

    而惜乎诸国用《春秋》之义太晚,百年前之糜烂,良可哀也。

    世卿之多君,地球各国,自中土以外,罕有能变者。日本受毒最久,藤原以后,政柄下移,大将军诸侯王之权,过于天皇,直至明治维新,凡千余年,乃始克革。今俄之皇族,世在要津;英之世爵,主持上议院;乃至法人既变民政,而前朝爵胄,犹潜滋暗窥,渐移国权;盖甚矣变之之难也!

    封建世卿之与奴隶,其事相因也。举天下之地而畀诸诸侯,则凡居其地者,莫敢不为臣;举天下之田而聚诸贵族,则凡耕其田者,莫敢不为隶。

    故多君之世,其民必分为数等,而奴隶遍于天下。孔子之制,则自天子以外,士农工商(天子之元子犹士也)

    ,编为四民,各授百亩,咸得自主。六经不言有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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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73

    (《周礼》有之者,非孔子所定之制。)

    汉世累诏放奴婢,行孔子之制也。

    后世此议不讲,至今日而满蒙尚有包衣望族,达官尚有世仆,盖犹多君世之旧习焉。

    西方则俄国之田,尚悉归贵族掌辖;法国之田,悉为教士及世爵公产。凡齐民之欲耕者,不得不佃其田,而佃其田者,不得不为之役。

    自余诸国,亦多类是。

    日本分人为数等之风尤盛,乃至有秽多、非人等名号,凡列此者,不齿人类。而南北美至以贩奴一事,构兵垂十年。此皆多君世之弊政也,今殆将悉革矣。此亦《春秋》施及蛮貊之一端也。

    (余别有“孔制禁用奴婢考”。)

    欧洲自希腊列国时已有议政院,论者以为即今之民政。

    然而吾窃窃焉疑之。彼其议政院,皆王族世爵主持其事,如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晋之六卿,楚之屈景,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继相及耳。至于匹夫编户,岂直不能与闻国是,乃至视之若奴隶,举族不得通籍。此其为政也,谓之君无权则可,谓之民有权则不可,此实世卿多君之世界也。度其为制也,殆如英国今日之上议院,而非英国今日之下议院。周厉无道,见流于彘,而共和执政;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父兄百官皆不悦,此实上议院之制也,不得谓之民政。若谓此为民政也,则我朝天聪、崇德间,八贝勒并坐议政,亦宁可谓之为民政也。俄史称俄本有议事会,由贵爵主之,颇有权势,诸事皆可酌定。一千六百九十九年,大彼得废之,更立新会,损益其规,俾权操于己(见《俄史辑译》卷二)。俄之旧会,殆犹夫希腊、罗马诸国之议院也,犹多君之政也,俄之变多君而为一君,则自大彼得始也。

    大地之事事物物,皆由简而进于繁,由质而进于文,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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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梁启超文集

    恶而进于善,有定一之等,有定一之时,如地质学各层之石,其位次不能凌乱也。

    今谓当中土多君之世,而国已有民政,既有民政,而旋复退而为君政,此于公理不顺,明于几何之学者,必能辨之。

    严复曰:欧洲政制,向分三种:曰满那弃者,一君治民之制也;曰巫理斯托格拉时者,世族贵人共和之制也;曰德谟格拉时者,国民为政之制也。德谟格拉时,又名公产,又名合众,希、罗两史,班班可稽,与前二制相为起灭。虽其时法制未若今者之美备,然实为后来民治滥觞。

    且天演之事,始于胚胎,终于成体,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则当夏、商时含有种子以为起点;而专行君政之国,虽演之亿万年,不能由君而入民。子之言未为当也。

    启超曰:吾既未克读西籍,事事仰给于舌人,则于西史所窥知其浅也。乃若其所疑者,则据虚理比例以测之,以谓其国既能行民政者,必其民之智甚开,其民之力甚厚,既举一国之民而智焉,而力焉,则必无复退而为君权主治之理,此犹花刚石之下,不得复有煤层,煤层之下,不得复有人迹层也。

    至于希、罗二史,所称者其或犹火山地震喷出之石汁,而加于地层之上,则非所敢知,然终疑其为偶然之事,且非全体也,故代兰得常得取而篡之,(西史称借民权之名以攘君位者,谓之代兰得。)其与今之民政殆相悬也。至疑西方有胚胎,而东方无起点,斯殆不然也。日本为二千年一王主治之国,其君权之重,过于我邦,而今日民义之伸,不让英、德,然则民政不必待数千年前之起点明矣。盖地球之运,将入太平,固非泰西之所得专,亦非震旦之所得避,吾知不及百年,将举五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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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93

    而悉惟民之从,而吾中国,亦未必能独立而不变,此亦事理之无如何者也。

    世之贤知太过者,或疑孔子何必言小康,此大谬也。凡由多君之政而入民政者,其间必经一君之政,乃始克达。所异者,西人则多君之运长,一君之运短;中国则多君之运短,一君之运长。

    (此事就三千年内言之。)

    至其自今以往,同归民政,所谓及其成功一也。此犹佛法之有顿有渐,而同一法门。若夫吾中土奉一君之制,而使二千年来杀机寡于西国者,则小康之功德无算也,此孔子立三世之微意也。

    问今日之美国、法国,可为太平矣乎?曰恶,恶可!今日之天下,自美、法等国言之,则可谓为民政之世;自中、俄、英、日等国言之,则可谓为一君之世;然合全局以言之,则仍为多君之世而已。各私其国,各私其种,各私其土,各私其物,各私其工,各私其商,各私其财,度支之额,半充养兵,举国之民,悉隶行伍,眈眈相视,齮龁相仇,龙蛇起陆,杀机方长,螳雀互寻,冤亲谁问?呜呼,五洲万国,直一大酋长之世界焉耳!

    《春秋》曰:“未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

    《易》曰:“见群龙无首吉。”其殆为千百年以后之天下言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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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梁启超文集

    说  动

    (1898年2月11日)

    合声、光、热、电、风、云、雨、露、霜、雪,摩激鼓宕,而成地球,曰动力;合地球与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暨无数小行星、无数慧星、绕日疾旋,互相吸引,而成世界,曰动力;合此世界之日,统行星与月,绕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成天河之星圈,互相吸引,而成大千世界,曰动力;合此大千世界之昴星绕日,与行星、与月、以至于天河之星圈,又别有所绕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若星团、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气,互相吸引,而成一世界海,曰动力。假使太空中无此动力,则世界海毁,而吾所处八行星绕日之世界,不知隳坏几千万年矣。由此言之,则无物无动力,无动力不本于百千万亿恒河沙数世界自然之公理,而电、热、声、光,尤所以通无量无边之动力以为功用。小而至于人身,而血,而脑筋,而灵魂,其机缄之妙,至不可思议,否则为聋瞆,为麻木痿痹,而体魄之殭随之。更小而至于一滴水,一微尘,莫不有微生物万千浮动于其中,否则空气因之而不灵。盖动则通,通则仁,仁则一切痛痒相关之事,自不能以秦越肥瘠处之,而必思所以震荡之,疏渝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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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  动14

    新新不已。此动力之根原也。

    谭嗣同曰:“日新乌乎本?曰:以太之动机而已矣。”

    “王船山邃于《易》者也,于有雷之卦,说必加精而微至焉。屯之所以满盈也,豫之所以奋也,大壮之所以壮也,无妄之所以无妄也,复之所以见天心也,震之所以不丧匕鬯而再则泥也,罔弗由于动也。”是故“君子之学,恒其动也。

    吉凶悔吝,贞乎动也。

    《易》抑阴而扶阳,则柔阴与刚动异也。“痛乎,有老氏者出,”言静而戒动,言柔而戒刚,乡曲之士,给饘粥,察难豚,而长养子孙,以之自足而苟视息焉,固亦术之工者矣。乌知乎天子术焉,士大夫术焉,诸侯王术焉,卒使数千年来成乎似忠信、似廉洁,一无刺无非之乡愿天下。言学术则曰宁静,言治术则曰安静。

    处事不计是非,而首禁更张;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废驰矣。用人不问贤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论兴,柄权则皆颓暮矣。陈言者,命之曰希望恩泽;程功者,命之曰露才扬己。既为糊名以取之,而复隘其途;既为年资以用之,而复严其等。

    财则惮辟利源,兵则不贵朝气。“

    “其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日制四万万人之动力,以成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悲夫?彼西人之哀我“中国之亡于静”也,曰:“此不痛不痒顽钝无耻者也。”梁启超曰:不通则塞,不进则退,亘古今中外,无中道而画之理。子谓颜渊曰:“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又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曾子曰:“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此皆圣贤救世度众生之大愿力,日新不已,故悲闵。其动之心,栖栖皇皇,足迹遍九州。其动之迹,其视柔静无为之旨,殆有大小乘之别。即彼释氏之为教,众以佛、老并诋之。然其精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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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梁启超文集

    在,曰威力,曰奋迅,曰勇猛,曰大无畏,曰大雄,括此数义,至取象于师子。而于柔静无为者,则斥为顽空,为断灭,为九十六种外道。即其言静之旨,不过以善其动,而遍度众生,与《大学》之以静生虑,太极之以静根动,同一智慧勇力。而即静即动,本无对待之可名。杨氏述老氏者也,其意专主于为我。

    夫孔氏戒我,而杨氏为我,此仁不仁之判也。

    乃今天下营营于科目,孳孳于权利,伀伀偅'于豆剖瓜分之日,不过“我”之一字,横梗胸臆。而于一二任侠之士,思合大群,联大力,血泪孤心,议更庶政,以拯时艰,则必以喜事多事诋之,以曲利其守旧不变之私。此真老杨之嫡派,孔孟之蟊贼,释氏之罪人,充其柔静之祸,以戕种类毁世界有余矣。其可为太息痛恨者,孰有过于斯乎?

    唐才常曰:“西人以动力横绝五洲也。通商传教,觅地布种,其粗迹也。其政学之精进不已,骎骎乎突过乎升平。无可惧也,无可骇也,乃天之日新地球之运,而生吾中国之动力也。”梁启超曰:斯固然矣,然以吾所见吾中国者,微论其精,其粗者不可得也。何也?科举不变,士欲动,而至庸极陋之时文绁之;铁路不修,商欲动,而淹滞迂回之舟车绁之;机器不兴,工欲动,而笨拙粗疏之刀锯绁之;电化不讲,农欲动,而勤苦胼胝之耒耜绁之。生一人即予一绁,绁一人即防一弊。

    故我闻西人之言,以为中国防弊之法,至精且密,虽彼国千思万虑,不能臻此境地。其意若有所讽刺也者,若自苦其民智难于控御,转羡吾中国也者。故法于越南,仍以越南之法治之;俄于朝鲜,仍以朝鲜之法治之。彼非有爱于越南、朝鲜也,乃阴用吾中国防民之故智,绁之使不生其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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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  动34

    也。虽然,吾特怪吾四万万人之绁于士农工商之旧法者。言提其耳而天聪之,力启其扃而解脱之,则必色然怒,哗然骇,以谓吾安吾绁,而奚纾吾手足,破吾囹圄为?

    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事涉求新,辄生阻力,法图稍变,必多业障。凡少年意气,妄事更张,沽名市誉等语,不惜箝制海内豪侠任气之士,同归澌灭。老杨柔静为我之徒,可以尸居养望,坐享老成持重之名。

    嗟夫!

    以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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