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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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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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观115

    “市中除鱼与豕肉与芥与姜之外,无有他物。”夫一市之物之多,非若水中微虫,必待显微镜然后能睹者,而蠢仆不知之,此其故何哉?

    任公曰:吾观世人所谓智者,其所见,与彼之攫金人与此之蠢仆,相去几何矣?李白、杜甫满地,而衣袚襫、携锄犁者,必不知之;计然、范蠡满地,而摩禹行、效舜趋者,必不知之;陈涉、吴广满地,而飨五鼎、鸣八驺者必不知之。

    其不知也,则直谓世界中无有此等人也,虽日日以此等人环集于其旁,而彼之视为无有固自若也。不此之笑,而惟笑彼之攫金者与此之蠢仆,何其蔽欤?

    人谁不见萍[苹]果之坠地,而因以悟重力之原理者,惟有一奈端;人谁不见沸水之腾气,而因以悟汽机之作用者,惟有一瓦特;人谁不见海藻之漂岸,而因以觅得新大陆者,惟有一哥仑布;人谁不见男女之恋爱,而因以看取人情之大动机者,惟有一瑟士丕亚。无名之野花,田夫刈之,牧童蹈之,而窝儿哲窝士于此中见造化之微妙焉;海滩之僵石,渔者所淘余,潮雨所狼藉,而达尔文于此中悟进化之大理焉。故学莫要于善观。

    善观者,观滴水而知大海,观一指而知全身,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是之谓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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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5梁启超文集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

    (1901年12月1日)

    人常欲语其胸中之秘密,或有欲语而语之者,或有欲勿语而语之者。

    虽有有心无心之差别,而要之,胸中之秘密,决不长隐伏于胸中,不显于口,则显于举动;不显于举动,则显于容貌。

    《记》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乎。”吁,可畏哉!盖人有四肢五官,皆所以显人心中之秘密,即肢官者,人心之间谍也,告白也,招牌也。其额蹙蹙,其容悴悴者,虽强为欢笑,吾知其有忧;其笑在涡,其轩在眉者,虽口说无聊,吾知其有乐。盖其胸中之秘密,有欲自抑而不能抑,直透出此等之机关以表白于大庭广众者。述怀何必三寸之舌,写情何必七寸之管,乃至眼之一闪,颜之一动,手之一触,体之一运,无一而非导隐念、述幽怀之绝大文章也。

    西儒哈弥儿顿曰:“世界莫大于人,人莫大于心。”谅哉言乎!

    而此心又有突如其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

    若是者,我自忘其为我,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

    (INBSPIRATION)。

    “烟士披里纯”者,发于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刹那顷,而千古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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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315

    心之宗教家、美术家、探险家,所以能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事业,皆起于此一刹那顷,为此“烟士披里纯”之所鼓动。故此一刹那间不识不知之所成就,有远过于数十年矜心作意以为之者。尝读《史记。李广列传》云:“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射之,中石,没羽;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由此观之,射石没羽,非李将军平生之惯技,不过此一刹那间,如电如火,莫或使之,若或使之,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马丁。路得云:“我于怒时,最善祈祷,最善演说。”至如玄奘法师之一钵一锡,越葱岭,犯毒瘴,以达印度;哥仑布之一帆一楫,凌洪涛,赌生命,以寻美洲;俄儿士蔑之唱俚谣,弹琵琶,以乞食于南欧;摩西之斗蛮族,逐水草,以徘徊于沙漠;虽所求不同,所成不同,而要之皆一旦为“烟士披里纯”所感动所驱使,而求达其目的而已。虑骚尝自书其《忏悔记》后,曰:“余当孤筇单步旅行于世界之时,未尝知我之为我。凡旅行中所遇百事百物,皆一一鼓舞发挥我之思想。余体动,余心亦因之而动,余惟饥而食,饱而行,当时所有于余之心目中者,惟始终有一新天国,余日日思之,日日求之而已。

    而余一生之得力,实在于此。“

    云云。

    呜呼,以卢骚心力之大,所谓放火于欧洲亿万人心之火种,而其所成就,乃自行脚中之“烟士披里纯”得来。

    “烟士披里纯”之动力,诚不可思议哉!

    世之历史家、议论家往往曰:英雄笼络人。而其所谓笼络者,用若何之手段,若何之言论,若何之颜色,一若有一定之格式,可以器械造而印板行者。

    果尔,则其术既有定,所以传习其术者亦必有定,如就冶师而学锻冶,就土工而学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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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5梁启超文集

    埴;果尔,则习其术以学为英雄,固自易易;果尔,则英雄当车载斗量,充塞天壤。而彼刻画英雄之形状,传述英雄之伎俩者,何以自身不能为英雄?噫嘻,英雄之果为笼络人与否,吾不能知之。借曰笼络,而其所谓笼络者,决非假权术,非如器械造而印板行,盖必有所谓“烟士披里纯”者,其接于人也,如电气之触物,如磁石之引铁,有欲离而不能离者焉。赵瓯北《二十二史札记》论刘备曰:“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爱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夫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岂惟刘备,虽曹操,虽孙权,虽华盛顿,虽拿破仑,虽哥郎威儿,虽格兰斯顿,莫不皆然。

    彼寻常人刻画英雄之行状,下种种呆板之评论者,恰如冬烘学究之批评古文,以自家之胸臆,立一定之准绳。

    一若韩、柳诸大家作文,皆有定规,若者为双关法,若者为单提法,若者为抑扬顿挫法,若者为波澜擒纵法,自识者视之,安有不喷饭者耶!

    彼古人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

    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

    然则养此“烟士披里纯”亦有道乎?曰:“烟士披里纯”

    之来也如风,人不能捕之;其生也如云,人不能攫之。虽然,有可以得之之道一焉:曰至诚而已矣。更详言之,则捐弃百事,而专注于一目的,忠纯专一,终身以事之也。

    《记》曰:“至诚所感,金石为开。”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西儒姚哥氏有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

    (WOMANISWEAK,BUTM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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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515

    ISSTRO-NG。)

    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

    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日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之中,虎狼吼咻,魍魍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盖至诚者,人之真面目而通于神明者也。当生死呼吸之顷,弱者忽强,愚者忽智,无用者忽而有用;失火之家,其主妇运千钧之笥,若拾芥然;法国奇女若安,以眇眇一田舍青春之弱质,而能退英国十万之大军;曰惟:“烟士披里纯”

    之故。

    使人之处世也,常如在火宅,如在敌围,则“烟士披里纯”日与相随,虽百千阻力,何所可畏?虽擎天事业,何所不成?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书此铭诸终身,以自警戒,自鞭策,且以告天下之同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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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5梁启超文集

    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

    (1902年2月8日)

    凡欲为国民有所尽力者,苟反抗于舆论,必不足以成事。

    虽然,舆论之所在,未必为公益之所在。舆论者,寻常人所见及者也;而世界贵有豪杰,贵其能见寻常人所不及见,行寻常人所不敢行也。然则豪杰与舆论常不相容,若是豪杰不其殆乎?然古今尔许之豪杰,能烂然留功名于历史上者踵相接,则何以故?

    赫胥黎尝论格兰斯顿曰:“格公诚欧洲最大智力之人,虽然,公不过从国民多数之意见,利用舆论以展其智力而已。”

    约翰。摩礼(英国自由党名士,格公生平第一亲交也。)驳之曰:“不然。

    格公者,非舆论之仆,而舆论之母也。格公常言:大政治家不可不洞察时势之真相,唤起应时之舆论而指导之,以实行我政策。此实格公一生立功成业之不二法门也,盖格公每欲建一策行一事,必先造舆论,其事事假借舆论之力,固不诬也。但其所假之舆论,即其所创造者而已。“

    饮冰子曰:谓格公为舆论之母也可,谓格公为舆论之仆也亦可。彼其造舆论也,非有所私利也,为国民而已。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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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715

    以此心为鹄,则舆论必不能造成。

    彼母之所以能母其子者,以其有母之真爱存也。

    母之真爱其子也,恒愿以身为子之仆。

    惟其尽为仆之义务,故能享为母之利权。二者相应,不容假借,豪杰之成功,岂有侥幸耶?

    古来之豪杰有二种:其一,以己身为牺牲,以图人民之利益者;其二,以人民为刍狗,以遂一己之功名者。

    虽然,乙种之豪杰,非豪杰而民贼也。二十世纪以后,此种虎皮蒙马之豪杰,行将绝迹于天壤。故世界愈文明,则豪杰与舆论愈不能相离。然则欲为豪杰者如之何?曰:其始也,当为舆论之敌;其继也,当为舆论之母;其终也,当为舆论之仆。敌舆论者,破坏时代之事业也;母舆论者,过渡时代之事业也;仆舆论者,成立时代之事业也。非大勇不能为敌,非大智不能为母,非大仁不能为仆,具此三德,斯为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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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5梁启超文集

    文明与英雄之比例

    (1902年2月8日)

    世界果借英雄而始成立乎?信也。吾读数千年中外之历史,不过以百数十英雄之传记磅礴充塞之,使除出此百数十之英雄,则历史殆黯然无色也。虽然,使其信也,则当十九世纪之末叶,旧英雄已去,新英雄未来,其毋乃二十世纪之文明,将随十世纪之英雄以坠于地?此中消息,有智慧者欲一参之。

    试观英国,格兰斯顿去矣,自由党名士中,可以继起代兴者谁乎?康拔乎?班拿曼乎?罗士勃雷乎?殆非能也。试观德国,俾士麦去矣,能步其武者,今宰相秘罗乎?抑阿肯罗乎?抑亚那特乎?殆非能也。试观俄国,峨查伋去矣,能与比肩者,谟拉比埃乎?谟拉士德乎?殆非能也。然则今日欧洲之政界,殆冷清清地,求如数十年前之大英雄者,渺不可睹,而各国之外交愈敏活,兵制愈整结,财政愈充溢,国势愈进步,则何以故?

    吾敢下一转语曰:英雄者,不祥之物也。人群未开化之时代则有之,文明愈开,则英雄将绝迹于天壤。故愈在上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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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与英雄之比例915

    则英雄愈不世出,而愈见重于时。上古之人之视英雄,如天如神,崇之拜之,以为终非人类之所能及。

    (中国此风亦不少,如关羽、岳飞之类皆是。)若此者,谓之英雄专制时代,即世界者,英雄所专有物而已。降及近世,此风稍熄。英雄固亦犹人,人能知之,虽然,常秀出于万人之上,凤毛麟角,为世界珍。

    夫其所以见珍者,亦岂有侥幸耶?万人愚而一人智,万人不肖而一人贤,夫安得不珍之?后世读史者,啧啧于一英雄之丰功伟烈,殊才奇识,而不知其沈埋于蚩蚩蠕蠕、浑浊黑暗之世界者,不知几何人也。

    二十世纪以后将无英雄。何以故?人人皆英雄故!英雄云者,常人所以奉于非常人之徽号也。畴昔所谓非常者,今则常人皆能之,于是乎彼此皆英雄,彼此互消,而英雄之名词,遂可以不出现。夫今之常人,所以能为昔之非常人;而昔之非常人,只能为今之常人者,何也?其一,由于教育之普及。

    昔者教法不整,其所教者不足以尽高才人脑筋之用,故往往逸去,奔轶绝尘;今则诸学大备,智慧日平等,平等之英雄多,而独秀之英雄自少。其二,由于分业之精繁。昔者一人而兼任数事,兼治数学,中才之人,力有不及,不得不让能者以独步焉;今则无论艺术,无论学问,无论政治,皆分劳赴功,其分之日细,则专之者自各出其长,而兼之者自有所不逮,而古来全知全能之英雄,自不可复见。

    若是乎,世界之无英雄,实世界进步之征验也。一切众生皆成佛,则无所谓佛;一切常人皆为英雄,则无所谓英雄。古之天下,所以一治一乱如循环者,何也?

    恃英雄也。

    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即世界借英雄而始成立之说也。故必到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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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5梁启超文集

    不倚赖英雄之境界,然后为真文明,然后以之立国而国可立,以之平天下而天下可平。

    虽然,此在欧美则然耳。若今日之中国,则其思想发达、文物开化之度,不过与四百年前之欧洲相等,不有非常人起,横大刀阔斧,以辟榛莽而开新天地,吾恐其终古如长夜也。

    英雄乎,英雄乎,吾夙昔梦之,吾顶礼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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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涉与放任125

    干涉与放任

    (1902年10月2日)

    古今言治术者,不外两大主义:一曰干涉,二曰放任。

    干涉主义者,谓当集权于中央,凡百皆以政府之力监督之,助长之,其所重者在秩序;放任主义者,谓当散权于个人,凡百皆听民间自择焉,自治焉,自进焉,其所重者在自由。此两派之学者,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皆有颠扑不破之学理,以自神明其说。泰西数千年历史,实不过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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