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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们把屈原的身世大略明白了,第二步要研究那时候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伟大的文学?为什么不发生于别国而独发生于楚国?何以屈原能占这首创的地位?第一个问题,可以比较的简单解答。因为当时文化正涨到最高潮,哲学勃兴,文学也该为平行线的发展。内中如《庄子》、《孟子》及《战国策》中所载各人言论,都很含著文学趣味。所以优美的文学出现,在时势为可能的。第二第三两个问题,关系较为复杂。
依我的观察,我们这华夏民族,每经一次同化作用之后,文学界必放异彩。楚国当春秋初年,纯是一种蛮夷,春秋中叶以后,才渐渐的同化为“诸夏”。屈原生在同化完成后约二百五十年。那时候的楚国人,可以说是中华民族里头刚刚长成的新分子,好象社会中才成年的新青年。从前楚国人,本来是最信巫鬼的民族,很含些神秘意识和虚无理想,象小孩子喜欢幻构的童话。到了与中原旧民族之现实的伦理的文化相接触,自然会发生出新东西来。这种新东西之体现者,便是文学。
楚国在当时文化史上之地位既已如此。
至于屈原呢,他是一位贵族,对于当时新输入之中原文化,自然是充分领会。
他又曾经出使齐国,那时正当“稷下先生”数万人日日高谈宇宙原理的时候,他受的影响,当然不少。他又是有怪脾气的人,常常和社会反抗。后来放逐到南荒,在那种变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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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山水里头,过他的幽独生活,特别的自然界和特别的精神作用相击发,自然会产生特别的文学了。
屈原有多少作品呢?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云:“屈原赋二十五篇。”据王逸《楚辞章句》所列,则《离骚》一篇,《九歌》十一篇,《天问》一篇,《九章》九篇,《远游》一篇,《卜居》一篇,《渔父》一篇。尚有《大招》一篇,注云:“屈原,或言景差。”然细读《大招》,明是摹仿《招魂》之作,其非出屈原手,象不必多辩。但别有一问题颇费研究者,《史记。屈原列传》赞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是太史公明明认《招魂》为屈原作。然而王逸说是宋玉作。逸,后汉人,有何凭据,竟敢改易前说?大概他以为添上这一篇,便成二十六篇,与《艺文志》数目不符;他又想这一篇标题,象是屈原死后别人招他的魂,所以硬把他送给宋玉。依我看,《招魂》的理想及文体,和宋玉其他作品很有不同处,应该从太史公之说,归还屈原。然则《艺文志》数目不对吗?又不然。
《九歌》末一篇《礼魂》,只有五句,实不成篇。《九歌》本信神之曲,十篇各侑一神;《礼魂》五句,当是每篇末后所公用。后人传钞贪省,便不逐篇写录,总摆在后头作结。
王逸闹不清楚,把他也算成一篇,便不得不把《招魂》挤出了。我所想象若不错,则屈原赋之篇目应如下:《离骚》一篇《天问》一篇《九歌》 十篇 《东皇太一》 《云中君》 《湘君》 《湘夫人》 《大司命》 《少司命》 《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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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伯》 《山鬼》 《国殇》《九章》 九篇 《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怀沙》《远游》 一篇《招魂》 一篇《卜居》 一篇《渔父》 一篇今将二十五篇的性质,大略说明:(一)
《离骚》 据本传,这篇为屈原见疏以后使齐以前所作,当是他最初的作品。起首从家世叙起,好象一篇自传。
篇中把他的思想和品格,大概都传出,可算得全部作品的缩影。
(二)
《天问》 王逸说:“屈原见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
因书其壁,呵而问之。“我想这篇或是未放逐以前所作,因为”先王庙“不应在偏远之地。这篇体裁,纯是对于相传的神话发种种疑问,前半篇关于宇宙开辟的神话所起疑问,后半篇关于历史神话所起疑问。
对于万有的现象和理法怀疑烦闷,是屈原文学思想出发点。
(三)
《九歌》 王逸说:“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见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以见己之冤。”这话大概不错。
“九歌”是乐章旧名,不是九篇歌,所以屈原所作有十篇,这十篇含有多方面的趣味,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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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章》 这九篇并非一时所作,大约《惜诵》、《思美人》两篇,似是放逐以前作;《哀郢》是初放逐时作;《涉江》是南迁极远时作;《怀沙》是临终作。其余各篇,不可深考。这九篇把作者思想的内容分别表现,是《离骚》的放大。
(五)
《远游》 王逸说:“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
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秀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我说:《远游》一篇,是屈原宇宙观人生观的全部表现。是当时南方哲学思想之现于文学者。
(六)《招魂》 这篇的考证,前文已经说过。这篇和《远游》的思想,表面上象恰恰相反,其实仍是一贯。这篇讲上下四方,没有一处是安乐土,那么,回头还求现世物质的快乐怎么样呢?好吗?他的思想,正和葛得的《浮士特》(Goethe:Faust)剧上本一样,《远游》便是那剧的下本。总之这篇是写怀疑的思想历程最恼闷最苦痛处。
(七)
《卜居》及《渔父》 《卜居》是说两种矛盾的人生观,《渔父》是表自己意志的抉择。意味甚为明显。
三
研究屈原,应该拿他的自杀做出发点。屈原为什么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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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我说: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他是极诚专虑的爱恋一个人,定要和他结婚;但他却悬著一种理想的条件,必要在这条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然而他的恋人老不理会他!
不理会他,他便放手,不完结吗?
不不!
他决然不肯!
他对于他的恋人,又爱又憎,越憎越爱;两种矛盾性日日交战;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种“单相思”的爱情!
他的恋人是谁?
是那时候的社会。
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
《九歌》中《山鬼》一篇,是他用象征笔法描写自己人格。其文如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予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艰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脩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间。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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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说:若有美术家要画屈原,把这篇所写那山鬼的精神抽显出来,便成绝作。
他独立山上,云雾在脚底下,用石兰、杜若种种芳草庄严自己,真所谓“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一点尘都染汗他不得。然而他的“心中风雨”
,没有一时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万斛情爱。那人爱他与否,他都不管;他总说“君是思我”
,不过“不得间”罢了,不过“然疑作”罢了。所以他十二时中的意绪,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风飒飒、木萧萧”里头过去。
他在哲学上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他说: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远游》)
他一面很达观天地的无穷,一面很悲悯人生的长勤,这两种念头,常常在脑里轮转,他自己理想的境界,尽够受用。他说: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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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见解,是道家很精微的所在;他所领略的,不让前辈的老聃和并时的庄周。他曾写那境界道: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
上至列啵з猓低筵帧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廖廓而无天。视翛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远游》)
然则他常住这境界翛然自得,岂不好吗?然而不能。他说: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离骚》)
他对于现实社会,不是看不开,但是舍不得。他的感情极锐敏,别人感不著的苦痛,到他的脑筋里,便同电击一般。他说: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
(《远游》)
又说: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思美人》)
一朵好花落去,“干卿甚事?”但在那多情多血的人,心里便不知几多难受。屈原看不过人类社会的痛苦,所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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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社会为什么如此痛苦呢?
他以为由于人类道德堕落。
所以说: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此兮,又况揭车与江蓠?
《离骚》
所以他在青年时代便下决心和恶社会奋斗。常怕悠悠忽忽把时光耽误了。他说: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
《离骚》
要和恶社会奋斗,头一件是要自拔于恶社会之外。屈原从小便矫然自异,就从他外面服饰上也可以见出。他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
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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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研究336
又说: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
《离骚》
《庄子》说:“尹文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当时思想家作些奇异的服饰以表异于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从小便是这种气概。他既决心反抗社会,便拿性命和他相搏。他说: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
又说:
即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茞。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
又说: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而终身。
《涉江》
他从发心之日起,便有绝大觉悟,知道这件事不是容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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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暋和恶社会奋斗到底,他果然能实践其言,始终未尝丝毫让步。但恶社会势力太大,他到了“最后一粒子弹”的时候,只好洁身自杀。我记得在罗马美术馆中曾看见一尊额尔达治武士石雕遗像,据说这人是额尔达治国几百万人中最后死的一个人,眼眶承泪,颊唇微笑,右手一剑自刺左胁。屈原沉汨罗,就是这种心事了。
四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落之百晦。
畦留夷以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彼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
这是屈原追叙少年怀抱。他原定计划,是要多培植些同志出来,协力改革社会。到后来失败了。一个人失败有什么要紧,最可哀的是从前满心希望的人,看著堕落下去。所谓“众芳芜秽”
,就是“昔日芳草,今为萧艾”
,这是屈原最痛心的事。
他想改革社会,最初从政治入手。因为他本是贵族,与国家同休戚;又曾得怀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为。他所以“奔走先后”与闻国事,无非欲他的君王能彀“及前王之踵武”。
《离骚》无奈怀王太不是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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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脩之数化。
《离骚》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抽思》
他和怀王的关系,就像相爱的人已经定了婚约,忽然变卦。
所以他说: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湘君》
他对于这一番经历,很是痛心,作品中常常感慨。内中最缠绵沈痛的一段是: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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