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耐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韦长歌喃喃自语。
韦长歌那个已经做了十年朋友;却不知道还能做多久朋友的朋友;便是洛阳苏家的大公子——苏妄言。
苏妄言是洛阳苏家的长子;也是韦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
之所以说是〃迄今为止〃;是因为苏妄言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苏妄言从六岁那年知道这句话之后就一直引以为金科玉律;不只如此;凡是识字多于一百的人都被他划入〃负心人〃的范围;无一幸免。很不幸的是;韦长歌认识苏妄言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纠正苏妄言过激的思想;于是只能长久地成为了〃负心人〃中的一个。
开始的时候;行走江湖;韦长歌总有机会意气风发地宣称〃我最好的朋友苏妄言〃;或是〃好兄弟甘苦同当〃。每到这个时候苏妄言就会在一旁淡淡地补上一句〃这一刻还算是;下一刻就难保了〃。虽说老被人这么抢白有点面上无光;不过还不值得恼羞成怒;所以几次下来;韦长歌也就从善如流地加上了〃迄今为止〃一词。
韦长歌在等的人就是苏妄言。 江湖中的人都知道;天下堡堡主的寿宴;只要苏家大公子没到;是绝不会开席的。
苏妄言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苏妄言也说过:〃其实迟到没什么不好;让别人等是应该的;只要你值得人等。〃即使聪明如韦长歌也不能确定这些话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他敢打赌;如果苏大公子敢把这番道理说给他爹听;不管他有没有迟到;结果苏大侠一定会把祠堂里供着的祖宗家法请出来。但;他也知道;如果对方是苏妄言;那不管什么时候;他也一定会等的。
就像现在——平日里也就罢了;每年的这一天苏妄言是一定会让韦长歌等的。
刚认识的那几年;也不必等七月七当天;一进七月;苏妄言便早早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不到生日当天就见不到他的影子;然后到最近几年;更是一年比一年来得迟了;会不会突然从哪一年起他干脆便不再出现?
韦长歌没来由地有些焦躁。
他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角慢慢浮起了一抹浅笑。
〃我来晚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宾主间静默的尴尬。
众人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看向门口——来人站在门口;轻裘绶带;神采飞扬;一扬眉;一浅笑;都透着一种狷狂意气;傲慢得不可一世;叫人不敢直视。整个人像是走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那眼耳口鼻;那五官眉目;都尚未看得分明;一身逼人而来的英气;却远远地就已叫人心折了。
于是又是一阵安静。
便看他轻振衣衫;泰然自若地走进来。
片刻才有人轰然地叫道:〃苏大公子!〃
这般凛然神气、凌人气势;除了洛阳苏家的大公子;还会是谁?——众人到这时方才恍然似的;纷纷立起。
苏大公子含笑立在灯下。
韦长歌松了口气;笑着站了起来。
整个天下堡像是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刹那间;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出自四十位名厨之手;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般端了上来;堆得像小山似的美酒被一一揭开封泥;那陈年的酒香终于蓬勃地冲了出来。
韦长歌向前迎上几步:〃苏大公子架子可真不小!可算来了;让人好等!〃
苏妄言道:〃你要是不愿意;不等也没关系。〃
说完微微一笑;跟着韦长歌走到他旁边的位子坐下。
苏妄言一面落座;一面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
韦长歌压低了声音笑道:〃韦长歌不过负心人一个;劳动苏公子大驾已是罪孽深重;怎么还好意思让你破费?〃
苏妄言瞟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微带笑容;一脸的得意之色。喝过几杯酒;不等净席;苏妄言便拉着韦长歌往书房走去。
刚着人把灯点上;苏妄言已经径直走了进去;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轻轻地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韦长歌;慢慢把布包解开了。那布包中原来还有一层布;天青颜色;纹理细致;竟是上等的蜀锦——只这样小小的一方;花费的价钱怕已足够一户中等人家半年之用了——而一直到揭开了三层这样的蜀锦之后;里面的东西才露了出来。
被三层上好的蜀锦郑重而仔细地包起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铜匣。半个手掌大小;四面都有浅浅的底纹;铜匣的盖子;镂空成精致而惟妙惟肖的藤蔓图案;枝叶间夹杂着造型优美的花朵;然而每一朵却都是不同的颜色;或绿或紫或蓝或朱;在灯火下辉映着澄澈、通透的光芒。
韦长歌忍不住往前踏上一步。
——那些流光溢彩的美丽花瓣;竟全是打磨成了薄片的宝石!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贵重得值得装在这样珍贵的一个铜匣里? 〃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韦长歌问道。
透过枝叶间的微小缝隙;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苏妄言看了韦长歌一眼;没有回答。他一手按在盖子上;露出混合了挑战、兴奋;又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情。
韦长歌仔细想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不知道。〃
苏妄言的口耳眼鼻似乎一瞬间都被那缤纷的光芒照亮了;他得意地笑了笑;缓缓打开了盒盖。
女人突然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我常常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睡着;或是醒着;都在梦里。这个梦那么长;那么迷人;但却又那么荒诞。无可名状;亦叫人无处追寻。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铜匣里;是一块石头。 一块乌黑的石头。
虽然是石头;却方方正正;棱角分明。
而那颜色;是最纯最完全的黑色;看得久了;就没来由地昏眩——有如最暗的夜空、最深的大海;仿佛十方世界一切宇宙中所有的光线都被这一块小小的黑色吞没了;直至荡然无存。
韦长歌一怔:〃这是什么?〃
苏妄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块乌黑的东西拿了出来;递到韦长歌手里:〃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你呢?你倒是猜猜看;它是什么?〃
韦长歌沉吟着;忽地屈起左手食指在那石头上一叩。那小小的石头竟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隐约有金石之声。那一声响;听来像是无限地远;又像是无限地近;像是已环绕了三年之久;却又像是从未发出过这一声轰响。
空空洞洞。
无所从来。
亦无所从去。
韦长歌脸色惊疑不定;好一会儿;才像是不能置信似的低声道:〃相传;当年汉武帝为练水军;集天下征夫开昆明池;得一异物;状若黑石;天下竟无有识者。汉武问于东方朔;亦不知;然又献策;某年某月某日将有胡僧某某过某地;问之可知。后果有胡僧西来;问之则答曰:‘此乃前劫之劫灰也。’——这块东西;其色如漆;叩之有异声;应该不是世间寻常之物;莫非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劫灰吗?〃
话音未落;只听啪啪几声掌声。
苏妄言击掌笑道:〃原来韦大堡主除了过生日的派头天下第一之外;竟还如此渊博;真真是羡煞旁人!〃
韦长歌不禁莞尔;低下头;兴致勃勃地端详着那块黑石。
苏妄言道:〃你猜得没错;这块东西就是劫灰。自汉武以来;这也许是劫灰惟一一次现世吧?!〃
韦长歌略一侧头;问道:〃但后世似乎也有过发现劫灰的记载?〃
苏妄言微微点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记载。但其实那些所谓的劫灰;不过是偶然采到的煤罢了;只不过因为形似;而当年现世的劫灰也早已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详细的情况;因此就被人们误以为是劫灰。天长日久;慢慢地人们都把煤当作了劫灰;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是真有劫灰的〃
韦长歌点点头;轻轻把黑石放回到铜匣里;视线却依然不离那乌黑的表面:〃如果这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劫灰;那可真算得上是件独一无二的宝贝了。你又是怎么找到这东西的?〃
苏妄言闻言却是一怔;他看着烛火;待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韦长歌也愣了愣:〃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看着苏妄言脸上难得的出现了恍惚的神色;〃你没事吧?〃
〃我只是不明白;难道世上竟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苏妄言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苏家西院里住了一个怪人?
〃爹让我管那人叫三叔。三叔身体不好;老躲在自己那小院里;只有逢到祭祖的大日子才偶尔出来露个面。小的时候;我常常去西院找三叔说话;让他讲故事给我听。他长得真是英俊;可他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他有一双非常非常好看的眼睛;可这双好看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三叔眼睛看不见;身体也不好;经年累月;就住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子里;但他知道的东西却好像比任何人都多。我时常在想;三叔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地方?这些地方;这些事;他是真的都亲自去过;亲眼见过;还是听别人讲起的?若是有人告诉他的;那告诉他这些的人又是谁?〃
苏妄言一顿:〃这劫灰就是三叔给我的。〃
韦长歌一呆;笑道:〃这东西千载难遇;而且又是你三叔送给你的;这么珍贵;你怎么拿来给我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我知道;你是有心送给我;不过放在你那里和放在我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苏妄言瞥他一眼;笑道:〃要真是给我的;我可就舍不得给你啦〃
韦长歌脸上微微一热;还没说话;便听苏妄言接着说道:〃劫灰是我三叔送给你的。〃
〃送给我?〃 苏妄言点点头;走到一旁坐下。
韦长歌站在原地;想了想;坐到他身边:〃为什么?〃
苏妄言道:〃从去年冬天开始;三叔身体就不大好;我常去西院看他。那天;三叔知道我要来天下堡;他沉默了许久;抬眼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韦长歌——今年的七月七;他就该满二十七岁了吧?二十七我常害怕;不知道这漫长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原来一转眼;就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听着奇怪;便问他:‘三叔;你认识韦长歌?’他微微笑了笑;说:‘韦长歌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还是个婴儿呢。唉;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光那么好;雪地又那么漂亮;他却只是哭个不停;急得我和’三叔说到这里;突然就停住了。〃
韦长歌脸上有点发热;却还是强作镇定:〃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苏妄言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定他:〃你那时还是个婴儿;又怎么会记得这些事?〃
韦长歌忙打岔道:〃后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三叔明明有话没说完;但却停住不说了。接着;他就拿了这个铜匣出来;要我带给你。我刚一打开;不由得呆了;我问他:‘三叔;这这是什么;这东西;这东西难道就是劫灰吗?’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劫灰的表面;道:‘没错;这东西就是劫灰;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一千六百八十万年为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然后等再过四个中劫;方才为一大劫究竟这一大劫是多少光阴?又究竟是经历了多少亿年才化出这一块劫灰?莫非那劫前的茫茫宇宙、大块乾坤竟都化在这一方小小的黑石中了吗?《华严经》说:於此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刹一劫;於安乐世界阿弥陀佛刹为一日一夜。安乐世界一劫;於圣服幢世界金刚佛刹为一日一夜。一劫、一昼夜乃至一刹那间;分明是天壤之别;但;竟又是全无区别!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冥冥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那时候;我也是这么一寸一寸地摸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我看着那铜匣子;也看得出神。好一阵子;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这块劫灰出神。我问:‘三叔;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三叔没说话;半晌才回答说:‘是别人给我的。’我便又问:‘这么珍贵的东西;不知道那个人又是从哪儿得来的?三叔;你知道吗?’听我这么问;他好像愣了愣;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个送给我劫灰的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东西的来历。他说;很多年前他在极北之地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普通人;十分奇怪。’〃
苏妄言停了下来;他看着韦长歌:〃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个奇怪法?〃
韦长歌笑道:〃请苏大公子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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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妄言轻叹一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人十分奇怪;他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送劫灰给我三叔的人碰到那个人是在极北之地。据说;那个地方在昆仑以西;中原之北;有数千里之广;自天地初开便是一片冰天雪地;终年奇寒彻骨;不要说人了;就连飞鸟都不敢从那地方经过。很多很多年前;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那位前辈独自一人到了那极北之地;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那个人。〃
韦长歌正要发问;苏妄言举起手止住他;吸了口气;缓缓道:〃那个人是个女人。〃
韦长歌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苏妄言看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想说;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
韦长歌一笑;也不反驳。
苏妄言道:〃极北之地既远离中原;那种刺骨之寒也非常人所忍;但送给三叔劫灰的亦是一位奇人;仗着一身的好本事;竟不惧严寒;孤身孤剑;一路蜿蜒往北行去。那位前辈后来对三叔说;他不知已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总之是一日冷过一日。到后来;只觉得好像连心都冷得成了冰。若是平常时候;恐怕连他也受不了啦。恰好那时候正值变故 之余;他心头怆然;便和极北之地一样;是茫茫然一片;就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其他的事一无所思一无所想;那刺骨之寒;仿佛也减轻了些。到了那天;天下着大雪;数丈之内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雪花;什么都看不见。他站在雪地中间;一时间;竟有种天高地广、托身无所之感!就在这时;他一转头;就看到有个女人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
韦长歌已听得入神;悠然道:〃那地方已是极北之北;严寒难当;竟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是怎么熬得住的?唉;倒是那位前辈行事不同常人;叫人神往〃
〃那时候风雪很大;那女人又穿着白色斗篷;所以一直到了近前才看见。〃苏妄言也不理他神往不神往;只管往下说着;〃但说那人奇怪;却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咦;那是为什么?〃
苏妄言有些迟疑;欲言又止;终于小声地道:〃她不会老。〃
韦长歌没听清楚;追问:〃什么?〃
〃那个人;她不会老。〃
韦长歌一怔;没说话;却又偷眼望着他。
苏妄言自己也正迷惑;冷不防撞见他的目光;霍然立起;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走。
韦长歌忙抢上几步拉住他;刚叫了声〃妄言〃;苏妄言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听我说?〃
韦长歌低声道:〃我没有〃
苏妄言转过身;一脸愠怒;大声道:〃不错;你没有!你只不过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