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悄悄地拉开她身后的拉门。
不知何时,大寺的僧房已满是暮色。从敞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厨房的灯火红红地闪烁着。
“哎呀呀!原来你在这里呀?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呀?”
自言自语进到屋里来的是阿杉婆。
“啊!是伯母呀?”
她急忙拿出坐垫,阿杉二话不说,一屁股坐下,像个木鱼。
“媳妇儿!”
她表情严肃。
“是!”
阿通似乎有些畏惧,双手伏地回礼。
“我来是为了要弄清楚你心里的想法,另外有些事要跟你说。刚才我一直跟那泽庵和尚,还有姬路来的武士们谈。这里的住持连茶也不给我喝,渴死了!你先倒杯茶给阿婆!”
“不是别的事”
接过阿通奉上的绿茶,阿婆立刻说道:
“武藏那小子说的话,我是不敢相信!不过听说又八在他乡还活着呢!”
“是吗?”
阿通反应冷淡。
“不,即使他死了,你还是要以又八的新娘身份,由这寺庙的大师当你的父母,堂堂正正地嫁到本位田家来。今后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二心吧?”
“是”
“真的不会吧?”
“是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还有,世间爱讲闲话,如果又八一时回不来,我一个人也有诸多不便,老是依靠出嫁了的女儿也不是办法。所以,最近你就离开寺庙,搬到本位田家来。”
“是我吗?”
“还有其他人会嫁到本位田家吗?”
宫本武藏 地之卷(29)
“但是”
“是不是讨厌跟我一起生活?”
“没没这回事,但是”
“你先整理东西吧!”
“可不可以等又八哥哥回来之后?”
“不行!”
阿杉严肃地说:
“我儿子回来之前,不能有男人玷污你的身体。监督媳妇的素行是我的责任。你应该在我这婆婆的身边,在我儿子回来之前,学习种田、养蚕、针线、生活礼仪,我什么都教你。好吗?”
“好好的”
万分无奈的阿通,连自己都听出声音里已带着哭调。
“还有。”
阿杉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关于武藏的事,那个泽庵和尚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阿婆我搞不清楚。刚好你是这寺里的人,武藏呜呼哀哉之前,你给我牢牢地盯住他———半夜一不留神,那个泽庵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这么说来我不必现在就离开寺里了?”
“一次做不了两件事。武藏的头落地的那天,就是你带着行李到本位田家来的日子。了解吗?”
“了解。”
“我可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喔!”
阿杉又再确定了一次才离去。
接着———窗外有个人影出现,似乎早在等这个机会。
“阿通!阿通!”
有人在轻声呼唤她。
她探头一看,原来是八字胡站在那儿。他突然隔窗用力握住她的手:
“以前受你不少照顾。藩里来了公文,我不得不回姬路了!”
“啊!是这样呀”
她想把手缩回来,八字胡却抓得更紧。
“藩里得知这件事,要我回去详细报告。要是能带着武藏的首级回去,我不但风光,而且也好交代。但那个泽庵和尚,说什么也不交给我。不过,只有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这封信,等会儿到没人的地方再看。”
八字胡塞了个东西到她手上,便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走了!
好像不只一封信,还包着重重的东西。
她很了解八字胡的野心。心里有点害怕,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里头包着一枚耀眼的庆长大金币。
信里写着:
请照我的话,在这几天内,偷偷取下武藏的首级,赶紧送到姬路城下来。
我想你已经很了解我对你的心意了,在池田侯的家臣中,只要提到青木丹左卫门,无人不知我是年饷一千石的武士。
如果说你是我借宿时候娶的老婆,他们一定会相信,你会马上成为享禄千石的武士夫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以此信为证物。还有,武藏的首级,为了你未来的丈夫,你一定要带来喔!
匆忙提笔,简此相告。
丹左
“阿通姑娘,吃过饭了吗?”
外头传来泽庵的声音,阿通边套上草鞋边走出去,对泽庵说:
“今晚不想吃。头有点痛———”
“那是什么?你手上拿的。”
“信。”
“谁的?”
“您要看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一点也不。”
阿通交给他,泽庵看完后大笑。
“他是无计可施,所以想用钱财富贵来收买阿通姑娘吧!看了这信才知道,八字胡的名字叫青木丹左卫门呢!世上也有奇怪的武士。不管怎样,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没什么。可是他信里夹着钱,这个要怎么办呢?”
“哦!是一大笔钱呀!”
“真伤脑筋”
“你是说钱该怎么处理吗?”
泽庵把钱拿过来,向本堂前走去,作势把钱丢到香油钱箱里,之后又把那钱贴在额头上,拜了拜。
“好了,这钱你拿着,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担心以后会和他牵扯不清。”
“这钱已经不是胡子的了。刚才我已经把钱献给如来佛,又从如来佛那儿收到这个钱,你就把它当作是护身符吧!”
他把钱塞到阿通的腰带里。
“啊!今夜起风了!”
他仰望天空说道。
“好久没下雨了”
“春天也过了,下场大雨,把散落的花瓣和人们的惰气都给冲洗干净也不错!”
“如果下大雨,武藏怎么办?”
“嗯,那个人吗?”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千年杉。就在此时,立于风中的乔木上,传来人声:
“泽庵!泽庵!”
“咦!武藏吗?”
他瞪大眼睛瞧着。
“混账和尚!你这个泽庵假和尚!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到树下来———”
风吹得树梢不停摇晃,武藏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杉叶不断掉落下来,打在大地和泽庵的脸上。
“哈哈!武藏,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泽庵踩着草鞋,走向发出声音的树下。
宫本武藏 地之卷(30)
“你看起来是很有精神,但这该不是因为对死亡过于恐惧而神经失常吧?”
他走到适当的位置,抬头仰望。
“闭嘴!”
武藏再次喊道。
应该说他充满怒气,而不是有精神。
“如果我怕死,为什么要受你捆绑呢?”
“接受捆绑,是因为我强你弱。”
“你这和尚!在胡扯什么?”
“声音好大呀!如果你嫌刚才的说法不好,那么换一种好了,因为我聪明,你太笨!”
“哼!你再说说看!”
“好了好了!树上的猴子先生,经过一番折腾,还不是被五花大绑吊在这棵大树上。你还能怎么样?真丢脸喔!”
“听着!泽庵!”
“哦!啥事?”
“那个时候,如果我武藏想跟你拼的话,要把你这个烂黄瓜踩碎,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喔!”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
“你你说什么?你这和尚花言巧语骗我自己束手就缚,我真没想到会活生生受这种耻辱。”
“继续说”
泽庵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快点砍掉我武藏的头呢?我原来想,一样要选择死,与其落到村里的家伙或是敌人的手里,不如把自己交给你这个看起来蛮有武士风范的和尚。没想到我错了。”
“错的只有这些吗?你不认为你以前所作所为都是错的吗?你挂在那儿,好好反省一下。”
“啰嗦!我自认问心无愧。虽然又八的母亲骂我是仇敌,但是,把又八的消息告诉他母亲是我的责任,是朋友应尽的道义,所以我才会闯岗哨,回到村子来———难道这也违背武士之道吗?”
“不是这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从大处看,你的内心———本性———也就是你的根本想法就错了,看来好像模仿了一两样武士的表面行径,其实什么都没学到。反而自己认为充满正义感。越是用武力解决,就越伤害自己,越给别人带来麻烦,最后落得束手就缚的下场怎么样?武藏,上面视野不错吧?”
“臭和尚!你给我记住!”
“在你被晒成肉干之前,在上面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广大。从高处俯瞰人间世界,反省反省吧!死后,去见你的祖先时,告诉他们,你临死的时候,有个叫泽庵的和尚叫你做这些事。他们一定会因为你受了良好的引导而感到欣慰。”
———在此之前,一直像个化石般畏缩地站在后面的阿通,突然跑过来尖声地大叫:
“太过分了!泽庵师父!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对一个无力抵抗的人来说,太残酷了你、你不是个出家人吗?而且武藏刚才说过,他是因为相信你,才乖乖就缚的呀!”
“你说这些,是要护着他呀?”
“你一点也不慈悲你要是再说这些,我会讨厌你的。武藏也觉悟了,要杀他就干脆一点!”
阿通脸色大变,向泽庵扑了过来。
少女的情感最容易激动。她铁青着脸,泪汪汪地扑向对方的胸膛。
“啰嗦!”
泽庵的表情从来没这么可怕。
“女人懂什么?你给我闭嘴!”
他骂道。
“不要!不要!”
她用力摇头,阿通也不像平常的阿通了。
“我也有权利讲话。在虎杖草牧原,我也努力了三天三夜呀!”
“不行!不管谁讲什么,武藏都得由我泽庵处置。”
“所以说,要砍头就快砍,不是很好吗?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以折磨人为乐,太不人道了!”
“这就是我的毛病。”
“什么?你太无情了!”
“你给我退下!”
“我不要!”
“你这个女人,又开始固执了!”
泽庵用力把她甩开,阿通踉跄跌向杉树,哇———的一声,整个人靠在树干上哭了起来。
她没想到连泽庵都这么无情。原来以为他只是在村民面前把武藏先绑在树上,最后一定会做合理的处置。没想到这个人现在竟然说他的毛病就是享受这种乐趣,令阿通心寒不已。
她百分之百相信泽庵,现在连他都令人厌恶,就等于全世界都令人厌恶一样。她已经不再信任别人了,她哭倒在绝望的谷底。
但是———
她突然从靠着哭泣的树干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情热。这个被绑在千年杉上面的人———从天上掷下凌厉声音的人———武藏的热血正透过这个十个人也环抱不了的大树干直通下来。
他就像个武士的儿子,纯洁而且充满信义。想起他被泽庵师父捆绑时的样子,还有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个人才是有血、有泪、有感情的男子汉。
以前受大家影响,自己也错怪武藏了———这个人哪里像恶魔,让人这么憎恨?大家怎会把他当成野兽,这么惧怕他,还要去追捕他呢?
“”
她的背和肩膀因哭泣而不断起伏,阿通紧紧抱着树干。她两颊的泪水不断滴到树皮上。
宫本武藏 地之卷(31)
树梢发出了飒飒声,好像天狗① 在摇这些树一样。啪!斗大的雨滴,打在她的领子,也打在泽庵的头上。
“哦!下雨了!”
泽庵用手遮着头。
“喂!阿通姑娘!”
“”
“爱哭的阿通!就因为你太爱哭,连老天都陪你哭了!起风了,这下子要下大雨喽!趁还没淋湿,快点走吧!别护着即将死去的人了!快点过来。”
泽庵用法衣蒙着头,逃难似地跑进本堂。
雨唰唰地下着,黑暗的天边,朦胧地露出白色的云带。
阿通任由雨水啪啪地打在背上,依然静止不动———当然,树上的武藏也无法动弹。
阿通怎么样也无法离开那儿。
雨滴渗过她的背,浸湿了她的肌肤。但是,一想到武藏,这已不算什么。可是,武藏受苦,为何自己也要跟着受苦呢———她却没时间考虑这么多。
这个少女突然发现一个极为出色的男子形象。她心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同时,她真心期待武藏不要被杀。
“他太可怜了!”
她绕着树走动,不知如何是好。仰望头上,风雨交加,武藏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武藏哥哥!”
她不觉叫了出来,可是没有回答。武藏一定也把自己看成本位田家的一分子,认为自己跟村里的人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受这种风雨吹打,哪能熬得了一个晚上啊!世间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愿意救武藏吗?”
阿通突然跑回去。风像在追她一样,吹个不停。
寺庙后面,僧房和方丈房都门户紧闭。溢出排水管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倾灌到地面。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
阿通从外面猛敲泽庵的房门。
“谁呀?”
“是我,阿通!”
“啊!你还在外面呀?”
他立刻开门,看看水气弥漫的走廊:
“唉呀!下得好大呀!雨会打进来的,快进来!”
“不要,我是来拜托您的。泽庵师父!请您把他放下来。”
“谁?”
“武藏。”
“岂有此理!”
“我会感激您的。”
阿通在雨中对着泽庵下跪,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请救救他!救救他!”
雨声盖过阿通的哭声,但是,阿通却像个瀑布下的修行人,合紧双掌。
“我拜托您,泽庵师父,我求您!只要我能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请、请您,救救那、那个人!”
雨点不断地打入她嘴里。
泽庵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紧闭着眼睛,像一尊神像。后来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说道:
“快去睡吧!你的身体又不强健,继续淋下去会生病的。”
“如果”阿通捱到门边。
“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他重重地关上门。
然而阿通却没妥协,也没屈服。
她竟然钻进地板下的隙缝中,爬到泽庵的寝铺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