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地关上门。
然而阿通却没妥协,也没屈服。
她竟然钻进地板下的隙缝中,爬到泽庵的寝铺附近。
“我求求您!我这一生惟一的请求泽庵师父!如果您不答应就太不人道了您是鬼您是冷血动物。”
本来泽庵忍着不动声色,这下子看来是睡不成了,他终于发火跳起来,怒斥道:
“来人呀!我房间的地板下有小偷呀!快给我抓住啊!”
10
经过昨夜那一场风雨,春天的气息被洗得无影无踪。今早,酷热的阳光直射额头。
“泽庵师父!武藏还活着吗?”
天一亮,阿杉婆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来寺里到处张望,想看热闹。
“哦!是阿婆呀?”
泽庵走到走廊,继续说道:
“昨夜的风雨可真大呀!”
“这场风雨来得正是时候。”
“但是,雨再怎么大,也不会一夜两夜就把人淋死。”
“下那么大雨,他还活着呀?”
阿杉婆满脸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千年杉的树梢,说道:
“他像条抹布挂在树上,没有动静耶!”
“乌鸦还没去啄他的脸,可见武藏一定还活着。”
“太谢谢您了!”
阿杉婆边点头,边窥视里面,问道:
“没看到我媳妇,可不可以帮我叫一下?”
“媳妇?”
“我家的阿通呀!”
“她还不是本位田家的媳妇吧!”
“再过一阵子,就要把她娶进门了!”
“你儿子不在,你娶媳妇进门,跟谁结婚呀?”
“你这个流浪和尚就别管这些闲事了!阿通在哪里啊?”
“大概在睡觉吧!”
“这样子呀?”
她一个人自圆其说:
“我吩咐她晚上要好好看着武藏,所以白天想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泽庵师父!白天就由你看着他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32)
阿杉走到千年杉下,仰头望了一阵子,终于拄着桑树拐杖回村子去了。
泽庵则一进房间,直到晚上都没有露面。只有一次,村里的小孩跑来用石头丢千年杉树梢时,他曾打开格子门大声斥责:
“鼻涕鬼!干什么?”
之后,格子门就整天没再开过。
在同一栋屋子里的阿通房间,格子门今天也是紧闭着,不过小和尚们倒是忙进忙出地端药送粥。
昨夜的倾盆大雨中,寺里的人发现了阿通,硬是把她拉进屋里,住持还狠狠地说了她一顿。结果阿通染了风寒,发烧在床上,无法起身。
今夜的天空,一反昨夜的大雨,明月皎洁。寺里的人都熟睡后,泽庵书看累了,便穿上草鞋,走到屋外。
“武藏———”
他一叫,杉树高处的树梢摇晃了一下。
闪亮的露珠纷纷落下。
“可怜虫,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吗?武藏!武藏!”
这一来,对方大声回答:
“干啥?臭和尚!”
武藏怒吼,力气一点也没衰竭。
“哦———”
泽庵再次抬头。
“声音还很宏亮嘛!看来还可以撑五六天吧!对了你肚子饿了吗?”
“少啰嗦!和尚,快把我的头砍下吧!”
“不行不行!不能随便乱砍头。像阁下这样的莽汉,搞不好即便是只剩个头,还会追杀过来呢来赏赏月吧!”
泽庵坐到一块石头上。
“哼!你要怎么样?你给我记住!”
武藏的身体被绑在老杉上,他使尽全力,摇得树梢上下晃动。
杉树皮、树叶纷纷落到泽庵头上。泽庵弹去领子上的落叶,仰头说道:
“对了、对了!不这样发发怒气,就看不出真正的生命力,也表现不出人的味道。最近的人呀!不是成了不会生气的知识分子,就是装出人格崇高的样子。要年轻人模仿这种老气横秋的举止,真是岂有此理。年轻人不会发怒是不行的呀!再发怒啊!再多发怒啊!”
“哼!我会把这绳子扯断,跳到地上,把你踢死。你等着瞧吧!”
“有出息!我等着瞧———对了!要继续吗?绳子还没断之前,你可别断气啦!”
“你说什么!?”
“好大的力气,树在动了。可是,大地却没受影响呀!这是因为你的怒气只是私人的怒气,所以非常微弱。男子汉的怒气,必须是为公众而愤怒。为了个人小小的感情问题就发怒,那是女性之怒。”
“你有屁尽管全放出来———我们走着瞧!”
“算了吧!武藏,这样只会徒增疲累。不论你再怎么挣扎,别说天地了,连这乔木的一根树枝都不可能断呢!”
“哼”
“以你这么大的力气,即使不为国家,至少也要贡献给他人。要是如此,别说天地,连神明都会为之动容———更何况是人呢?”
泽庵开始用说教的口吻了。
“真可惜!你有幸生为一个人,却仍跟山猪、野狼一样,野性不改。连一步都没进到人类的世界,年纪轻轻就即将在此了结一生了!”
“啰嗦!”
他从高处吐了一口口水,但是,口水在半途就化成一团雾气了。
“听好,武藏———你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你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强过自己结果怎么样啦?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我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才输给你的。”
“不管是输在策略还是口才,反正输了就是输了。证据摆在眼前,不管你怎么懊恼,我胜了,坐在石板上;你败了,乖乖被绑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不是吗———我们两个之间到底差在哪里,你可知道?”
“”
“比力气,的确,你是最强的。虎与人是无法比拼力量的,但是,老虎还是比人类低等呀!”
“”
“你的勇气也是如此。以前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不智、不知生命真谛才表现出的蛮勇。这不是真勇,也不是武士应有的作为。真勇,是指能知恐怖之处,懂得珍惜生命,最后怀抱龙珠,死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人呀我说可惜,指的就是这件事。你生来就具有过人的力量和阳刚之气,但没学问,只学到武道坏的一面,没想过要磨磨你的智德。人们常说文武两道,所谓两道,不是指两个道,而是在人生道上将两者合一 ———你了解了吗?武藏!”
石不语,树亦不语,黑夜仍然寂静无声。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终于,泽庵慢条斯理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武藏,你再想一晚看看。想好了,我再来砍你的头。”
说完,举步离去。
走了十步,不,大约二十步左右,当他正要走进本堂的时候。
“喂!等一等!”
武藏从树上叫住他。
“什么事?”
泽庵从远处回头答道。
宫本武藏 地之卷(33)
“请再回到树下。”
“嗯这样吗?”
接着,树上的人影突然大声呼唤:
“泽庵和尚———救救我呀!”
他似乎哭得很剧烈,上空的树梢摇晃得很厉害。
“我从现在开始,想要重新活一次我现在才了解我生为一个人是负有重大使命的我开始了解生命价值的时候,才警觉到这个生命不就被绑在这树上吗啊啊!我做错了!已经无法挽救了!”
“你能觉悟,真是太好了!你的生命可以说现在才晋升为人类。”
“啊啊!我不想死!好想再活一次。活着,再重新来一次泽庵和尚!求求你,救救我!”
“不行!”
泽庵断然摇头。
“人生有很多事是无法重新再来过的。世间任何事都是真刀真枪定胜负,你现在就像被对方砍了头,还想把它接回去一样。你虽可怜,但我泽庵不会为你解开绳子。为免死状太难看,你还是念念经,静静体会生死大义吧!”
泽庵草鞋的声音逐渐消失,武藏也没再呼唤他了!
他照泽庵说的,闭上大悟的眼睛,放弃求生的念头,也放弃死亡的念头。在萧飒的林风和满天星斗的夜空下,只有一股冰凉直渗入背脊。
好像有人?
树下有个人影仰望着树梢,接着抱住千年杉,拼命往上爬。那人看来拙于爬树,只爬了一点,就和树皮一起滑了下去。
即使如此———即使手都被树皮磨破了———那人仍然不屈不挠,一心一意往上攀爬,终于够到树枝,再抓住另一枝树枝,爬上了最高处。
那人喘着气:
“武藏武藏!”
武藏转向那人,一张脸只剩眼睛还能动,像个骷髅。
“哦?”
“是我!”
“阿通姑娘?”
“逃走吧你刚才不是说死了会遗憾吗?”
“逃走?”
“对我也无法再待在这个村子里了再待下去,我会受不了的武藏,我要救你。你会接受吗?”
“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
“请等一下!”
阿通单肩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从头到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
她拔出短刀,一刀就把武藏的绳子割断了。武藏的手脚已无知觉,阿通想支撑他,没想到两个人都踏了空,一起从树上重重掉落下来。
从两丈高的树上掉下来,武藏竟然还能站得住。他一脸茫然地立在大地上。接着,他听到脚旁传来呻吟声。低头一看,阿通手脚趴在地上挣扎,站不起来。
“喔!”
武藏扶她起来。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好痛好痛啊!”
“摔到哪里了?”
“不知道摔到哪里了但还可以走,没关系!”
“掉下来的时候,连撞了好几根树枝,应该不会受什么大伤。”
“别管我了!你呢?”
“我”
武藏想了一下,说道:
“我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呀!”
“我只知道这点而已。”
“快点逃吧!越早越好如果被人看见了,我跟你都会没命的。”
阿通跛着脚走,武藏也跟着走———默默地、缓缓地,就像失了魂的小虫,走在秋霜里。
“你看!播磨滩那边已经破晓,露出鱼肚白了!”
“这是哪里?”
“中山岭已经到山顶了!”
“已经走这么远啦?”
“专心一志,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对了!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任何东西了!”
经她这么一说,武藏才感到饥渴难耐。阿通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蔴薯。甜甜的馅儿吞到肚里,武藏感到生之喜悦,拿着薯的手不断颤抖。
我还活着呀!
他深切体认到这点,同时,他也热切地期待———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生活了!
嫣红的朝阳照着两人的脸庞。阿通的脸越来越鲜明,武藏突然想到,自己竟然会跟她在这里,简直像在做梦,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白天,更不能大意。尤其是快要到边境了!”
武藏一听到边境,眼睛突然一亮。
“对了!我现在要到日名仓关卡去。”
“什么?你要去日名仓?”
“我的姐姐被关在那山牢里。我要去救姐姐,阿通姑娘!咱们在此分手吧!”
“”
阿通心里有点愤恨不平,默默地瞪着武藏的脸,终于开口说道:
“你真的要这么做?如果要在这里就分手,那我何必离开宫本村呢?”
“可是,这也没办法呀!”
“武藏哥哥!”
阿通的眼神逼近他,握住武藏的手,她双颊和全身发热,满怀的热情,使她不断颤抖。
“我的心情以后慢慢再谈。我不喜欢在这里分手,不管你要去哪里,请都带着我。”
宫本武藏 地之卷(34)
“可是”
“我求求你!”
阿通合掌说道:
“即使你不喜欢,我也要跟着你。你要救阿吟姐,如果我碍手碍脚的话,我可以先到姬路城等你。”
“好吧”
说着,武藏正准备离去。
“一言为定喔!”
“嗯!”
“我在城下边的花田桥等你!见不到你,一百日、一千日我都会站在那儿等的。”
武藏点头答应,一径儿沿着山脊直奔而下。
11
“奶奶———奶奶!”
阿杉的外孙丙太光着脚丫,从外面直奔回来。一进门,用手把青鼻涕一抹。
“不好了!奶奶!你还不知道吗?还在做什么呀?”
他对着厨房大叫。
阿杉婆在灶前,正拿着竹筒吹气升火,回道:
“什么事呀?大惊小怪的。”
“村里的人都闹成这个样子了,奶奶你怎么还在煮饭呀———难道你不知道武藏已经逃走了吗?”
“什么?逃走了?”
“今天一早,武藏已不在千年杉上了!”
“真的?”
“寺里的人也是乱作一团,因为阿通姐姐也不见了!”
丙太没想到自己说的事,竟然让奶奶的脸色变得如此可怕,吓得直咬指甲。
“丙太呀!”
“是!”
“你赶快去叫你娘和河原的权叔快点来。”
阿杉婆的声音在颤抖。
然而丙太还没出门,本位田家的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女婿、还有权叔也在里面。另外,还有其他的亲戚和佃户,都在那儿嚷着:
“是不是阿通那娘们儿把他放走的啊?”
“泽庵和尚也不见了。”
“一定是这两个人耍的把戏。”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女婿和权叔等人,扛着祖传的长枪聚集在本位田家门口,情绪非常激动。
有人对着屋里问道:
“阿婆!你听说了吗?”
不愧是阿杉婆,她心里明白这件大事已是事实,便压抑住满腹的怒气,坐在佛堂里。
“我马上出去,你们静一静。”
她在里头回答。接着默祷了一下之后,神态从容地打开刀柜,打点一些衣裳,来到大家面前。
她把短刀插在腰带上,系紧鞋带,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顽固的老婆婆心里已经有了重大的决定。
“没什么好骚动的。阿婆这就去追那个不知廉耻的媳妇,好好惩罚她!”
接着,神态自若地走了出去。
“既然阿婆都要去了,我们就跟随她吧!”
亲戚和佃农们群情激愤,以这位悲壮的老婆婆为首,大家沿途捡棒子、竹枪当武器,往中山岭追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