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架在围墙上的晒衣竿,随着梅子飞过来,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从空地跑往马路。
此时,武藏正好外出不在家。
在加工厂专心磨刀的耕介听到声音,从窗户露出脸来,瞪着眼睛问: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伊织立刻从树上跳下来。
〃伯父,刚才又有一个奇怪的男子躲在空地那里。我用梅子把他打跑了。若是我们不注意,恐怕会再来喔!〃
他向磨刀房内的耕介说着。
耕介边擦着手走到门外。
〃是什么人?〃
〃是个无赖。〃
〃半瓦家的手下吗?〃
〃那人长的就像前几天晚上到店里闹事的人。〃
〃长得像猫的人吗?〃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是来找后面的伤者报复的吧!〃
〃啊!找北条先生吗?〃
伊织回头望着病人的房间。
病人正在房里吃稀饭。
北条新藏手上的伤已经不必绑绷带了。
〃…老板。〃
那是新藏的叫声。
耕介走到门前。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新藏收拾碗筷,重新坐好。
〃耕介先生,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不用客气,因为我要工作所以没法照顾你。〃
〃我一直受您的照顾,也给您添了麻烦。半瓦家的人不断来此骚扰,要找我报仇,若我在此久呆,恐怕会给您增添麻烦,更令我过意不去。〃
〃你不必担心这个〃
〃不,我身体也差不多恢复了,我想今天向您告辞。〃
〃你要回去了?〃
〃改日再向您致谢。〃
〃请等一下,刚好今天武藏不在,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我受武藏先生不少照顾,还是劳烦您代我向他致谢吧!我现在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
〃可是,半瓦家的一些无赖会因为你杀了菇十郎和少年小六而来寻仇。你一走出这家门,恐怕他们早已经在外面守株待兔了。我既然知道,就不能让你独自回去。〃
〃我杀菇十郎和小六是有正当理由的。他们恨我,我也恨他们,我问心无愧。〃
〃虽然如此,我仍然不放心你的身体。〃
〃非常谢谢您的关怀,但我不碍事的,尊夫人在哪里,我要向她道谢〃
新藏准备离去,站了起来。
这对夫妻心想再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便送他出门。他们走到店里,刚好武藏汗流浃背地从外面回来。
武藏看到北条,瞪大眼睛问道:
〃哦!北条先生您要出门去哪里?…什么?要回家…看你恢复体力,我很高兴,但是一个人回去,可能半路会遭遇不测。我送您到平河天神吧!〃
北条婉拒武藏的好意。
〃别这么客气!〃
武藏坚持。
北条新藏接受武藏的一片好意,离开耕介的家。
〃您好久没走路了,会不会累?〃
〃好像有点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的。〃
〃别太勉强,到平河天神还有一段路,最好坐轿子回去。〃
武藏这么说着。
〃我刚才没对您说清楚,我已经不能回小幡兵学所了。〃
〃那您要去哪里?〃
〃我真是没面子。〃
新藏低头说着。
〃我想暂时回到父亲身边。〃
说完又告诉武藏:
〃就在牛栏镇。〃
武藏找来一顶轿子硬要新藏乘坐。轿夫也请武藏一起坐,但武藏拒绝,自顾走在新藏的轿边。
〃啊!他乘上轿子了。〃
〃他看到我们喽!〃
〃别骚动,还没到!〃
轿夫和武藏来到外壕沟,向右转的时候,街角有一群无赖跟在他们后面,有的卷起裤管,有的卷起袖子。
他们是半瓦家的人,一副来寻仇的样子。每个人眼睛都是盯着武藏的背和轿子。
当他们来到牛渊的时候,有一颗石头打在轿子的架子上,接着尾随在后的那群无赖大叫:
〃嘿!等一等!〃
〃畜牲,别跑。〃
〃别跑啊!〃
〃等一等!〃
轿夫早已吓破胆,见状弃轿逃走。接着,又有两三粒石头飞向武藏。
北条新藏不愿被别人认为他胆小,提刀走出轿子。
〃找我吗?〃
他摆出架势,准备应战。武藏护着他。
〃你们有什么事?〃
他对丢石头的人们说道。
无赖们就像探着浅滩,一步一步靠拢过来。
〃你明知故问。〃
无赖们恨恨地说道。
〃把那畜牲交给我们,你要敢轻举妄动,可别怪我们连你也一起杀了。〃
无赖们气势高昂,杀气腾腾。
可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人敢拿起大刀砍过来。可能也是因为武藏的眼光慑住他们,使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武藏和新藏只是默默地盯住他们。
〃你们这群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做半瓦的无赖老板,在的话就请他出来。〃
武藏突然迸出这话,无赖汉中有一人回答:
〃我们老板不在,他不在的时候,由我这个老人掌管一切。我叫念佛太佐卫门,如果你有什么遗言,告诉我也是一样。〃
这老人穿着白褂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他走向武藏,报上姓名。
武藏说:
〃你们为何找北条新藏先生寻仇呢?〃
念佛太左卫门代表大家回答:
〃我们有两名兄弟被他杀了,岂能坐视不管,这有失我们的面子。〃
〃可是,北条说之前菇十郎和少年小六曾经帮助佐佐木小次郎到小幡家偷袭门人。〃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我们的兄弟被杀了,我们就必须报仇,要不然我们还算是男子汉吗?〃
〃原来如此。〃
武藏同意他们的说法,却又说:
〃在你们的世界里的确如此。但是在武士的世界里却非如此。武士的世界必须讲理、不准迁怒。武士特别尊重道义,为了名声允许报仇,但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会遭人耻笑的。而你们的做法就是如此。〃
〃什么?你敢耻笑我们?〃
〃别拿佐佐木小次郎当靠山。你们若是以武士的身份来挑战,我还可以接受。但你们不过替人跑腿,就如此骚动,简直不可取。〃
〃我不管你们武士不武士的,我们可是无赖汉,无赖汉也有无赖汉的做法。〃
〃在同一个世界若要分别武士和无赖汉的做法,可能不止于此地,街道上到处都会沾满血迹的。我们只好到衙门去裁断了,念佛先生。〃
〃什么?〃
〃我们到衙门去。让他们来评断是非吧!〃
〃别做白日梦了。如果要去衙门,我们就不须如此大费周章了。〃
〃你贵庚?〃
〃什么?〃
〃枉费你年事已高,竟然带领年轻人做这种事。〃
〃你不必说大话。你给我看好,我太左卫门打起架来,可不输给年轻人啊!〃
在太左卫门身后的无赖汉见他拔出腰间的佩刀也赶紧附和着:
〃打死他!〃
〃老爷,可别输了。〃
说着,攻向武藏。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一手抓住太左卫门的腋下,一手揪住他的白发,大约走了十步左右,再把他丢到城外的壕沟里去。
武藏又转向无赖汉,在他们的乱刀中抱住北条新藏,趁着一阵骚动快步跑过牛渊草原,当他们跑到九段坡山腰附近的时候,武藏的人影越来越小。
牛渊和九段坡是后来才取的地名。当时那附近古木苍郁、悬崖峭壁、外壕内渊,到处可见险峻的溪流峡谷,由多处的沼泽形成的湿地,当时的名称非常朴实,曾经叫做蟋蟀桥或是啄木鸟坡。
武藏不理睬那些愣住了的无赖汉,径自来到坡道的中腰部分。
〃可以了。北条先生您快走吧!〃
武藏放下新藏,瞧他犹豫不决,赶紧催促他快跑。
无赖汉们这才回过神来。
〃啊!逃跑了。〃
这么一叫,立刻又气势汹汹地说道:
〃别让他逃走了。〃
他们从山下爬坡往上追,口中怒骂不止。
〃懦夫。〃
〃看来不怎么厉害嘛!〃
〃不知耻!〃
〃你这样算是武士吗?〃
〃竟敢把我们太左卫门丢到壕沟里,畜牲,还我们公道来。〃
〃现在连武藏也是我们的敌人了。〃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懦夫。〃
〃不知耻的家伙。〃
〃臭武士!〃
〃给我们站住啊!〃
耳边传来各种怒骂毁谤之辞,武藏头也不回地催促北条新藏赶快走。
〃现在只有逃跑了。〃
武藏说完,拔腿就跑。
〃要逃跑也真不简单啊!〃
武藏边跑边笑,几乎甩开了那群无赖汉。
跑了一阵子之后,回头一看,已经无人追来。大病初愈的新藏跑完这一段路,已经令他脸色苍白,气喘如牛。
〃您累了。〃
〃不,不,没那么累。〃
〃您会不会认为让他们如此痛骂而不回嘴,感到遗憾呢?〃
〃〃
〃哈哈哈!等您冷静下来就会懂了。有时逃走也很令人愉快那里有一条河,您去盥洗一下,然后我送您回去。〃
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得到赤城的森林。北条新藏的家就在赤城明神的寺庙附近。
〃您一定要到我家来见见我父亲。〃
新藏这么说着,但是武藏站在红土墙边。
〃我们后会有期,请您好好疗伤。〃
说完便道别离去。
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武藏之名在一夜之间便传遍整个江户城。
…他是个懦夫。
…他是个胆小鬼。
…他不知耻,有辱武士道的精神。那家伙在京都打败吉冈,不是因为吉冈太弱,而是武藏擅长逃跑,沽名钓誉。
武藏恶名昭彰,无人为他辩护。
除了半瓦的人到处散播谣言之外,街上十字路口竟然张贴布告,上面写着:
警告背着我们逃跑的宫本武藏,本位田又八的老太婆正在找你报仇。我们兄弟也不会饶过你,你要是不敢出面,就不配当一名武士。
半瓦家全体
宫本武藏 二天之卷
武藏在屏风上留下一幅武藏野之秋。朝阳代表武藏一颗赤忱之心,故涂成朱红色。其余则以墨水浓淡来表现秋天空旷的原野。
后来酒井忠胜坐在屏风前拱手观画,沉思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说:
〃哎!纵虎归山了。〃
1
早饭前先做学问,白天视察藩务,有时留驻江户城内,练习武艺。晚上则与年轻武士闲话家常。这便是忠利的生活。
〃怎么样?最近有无趣事?〃
每次忠利这么问,家臣们总是轻松地答道:
〃是啊!有这么一件事。〃
大家由此引出话题。虽然不忘礼节,却似一家人一样气氛融洽。
主从关系不容忽视,忠利在公务上也要求甚严。但是晚饭后,他喜欢穿着便服、与住宿城内的武士们话家常,如此不但放松自己,也可拉近与部下间的距离。
再加上忠利还年轻、更喜与年轻人打成一片,由此了解民情世事,这比起早课,更是一门活学问。
〃冈谷!〃
〃在。〃
〃听说你的枪术进步了?〃
〃的确进步了。〃
〃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大家都说我进步,如果我再谦虚,不是落得说谎之嫌?〃
〃哈哈!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好!下次让我看看你到底进步多少?〃
〃我期待着自己能早日派上用场,可是一直没有战争的迹象。〃
〃没有战争才好呀!〃
〃少主人可听过最近的流行歌谣。〃
〃什么歌谣?〃
〃…枪手满天下,冈谷五郎次第一。〃
〃你乱唱。〃
忠利笑着说。
大家也都笑了。
〃那首歌应该是这样吧…名古谷山三排第一…〃
〃哎呀!原来您知道?〃
〃当然!〃
忠利本想与部下多谈一点,好探知民情,却谨言慎行,改变了话题。他问道:
〃平常你们多少人练枪?多少人练刀?〃
在场七人当中,有五个人回答:
〃在下练枪。〃
只有两人回答练刀。
忠利又问:
〃为何练枪?〃
大家一致回答:
〃因为在战场上,枪比刀有用。〃
又问:
〃那么,练刀的人呢?〃
练刀的两个人回答:
〃因为刀不管平时或战时都有用。〃
枪有用?抑是刀有用?
这个问题经常引起争议。练枪人持的意见是:
〃平常的雕虫小技,在战场上不管用。只要手持得住,武器是越长越好。尤其枪有三益:能刺、能扑,又能打。而且打斗时,即使枪柄断了,仍可当刀来使用。大刀则不行,刀弯了就不能用了。〃
第四部分:
养一个武士谈何容易?尤其是新人,更得三思而后行。忠利的父亲细川三斋也经常耳提面命。第一是人;第二是和。再怎么需要这个人,也要顾虑到细川家能有今日,是世代功臣累积的成果。一个藩所,就像一座石墙。不管多巨大的石头,质地有多好,如果它无法与其他石头砌在一起,就无法使用。一个无法与他人和睦相处的人,即使再优秀也不能成为藩里的一员。天下之大,有很多伟材巨石,却被埋没于荒郊野外。
认为刀有用的人则说:
〃战场并非武士活动的惟一场所。行、住、坐、卧,刀经常带在身上,是武士的灵魂。因此,练刀等于是磨炼魂魄。虽然用在战场上略逊一筹,但它本来的含意便是磨炼武士的心志。如果刀法能贯通武道的精髓,其理亦通于枪术,也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这种议论总是没有结论。忠利不偏袒任何一方,却对着刚才赞成练刀的松下舞之允说道:
〃舞之允,刚才你说的不像是你的论调,你跟谁学的?〃
舞之允认真答道:
〃不,是我自己的论调。〃
忠利却识破他的谎言:
〃不可能,我听得出来。〃
舞之允只好承认:
〃老实说…有一次我受邀到岩间角兵卫先生位于伊皿子的住处。当时也出现相同的争议,寄居该处的佐佐木小次郎赞成练刀较好。他的言论正好与我的意见吻合,我才会把他的说词当作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无欺骗大家的意思。〃
忠利听了苦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他突然想起藩里有一事尚未解决。
以前岩间角兵卫曾向他推举佐佐木小次郎,到现在他还没决定是否要聘用此人。
虽然角兵卫向他推荐时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