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默默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准备流浪。”
“是吗?”
辉政随即转向泽庵,说道:
“给他衣服和盘缠。”
“您的大恩大德,泽庵也向您致谢。”
“你向我致谢,这可是头一遭喔!”
“哈哈哈!可能是吧!”
“年轻的时候流浪也不错。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千万别忘了出生地和自己的乡土。以后你的姓就改成宫本吧!叫做‘宫本’好了,‘宫本’。”
“是!”
武藏整个人平伏在地,说道:
“遵命。”
泽庵从旁补充道:
“武藏也改个念法读成‘武藏(musashi)’②。今天是你从黑暗藏的胎内,转世投胎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比较好吧?”
“嗯,嗯。”
辉政心情越来越好:
“———宫本武藏?好名字,该庆祝一下,来人呀!拿酒来。”
他吩咐侍臣准备。
辉政换了个地方,和泽庵、武藏一直畅谈到夜晚,还有很多家臣共聚一堂,当泽庵陶醉在猿乐舞等舞蹈三昧中时,武藏虽有几分醉意,却更加谨慎地欣赏泽庵有趣的舞姿。
两人离开白鹭城时,已是翌日。
泽庵将继续踏上行云流水的旅程,因此向武藏告别。而武藏也说,今天将跨出第一步,迈向人间修行及修炼兵法的旅途。
“那么,在此告别吧!”
来到城下,两人分手在即。
“嗳!”
泽庵抓住他的袖口。
“武藏,你一定还想见一个人。”
“谁?”
“阿吟姑娘。”
“咦?姐姐还活着吗?”
这事他连做梦都未曾忘记。武藏说完,眼睛顿时满含泪水。
14
泽庵告诉武藏,三年前武藏袭击日名仓的番所时,姐姐阿吟已经不在那儿,所以官方也没继续追究。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阿吟也没回宫本村,住到佐用乡的亲戚家里,现在过着安定的日子。
“你想见她吧?”
泽庵问武藏。
“阿吟姑娘也很想见你。但是,我告诉她———就当你弟弟已经死了,不,真的死了。我还向她保证,三年后,要带个跟以前截然不同,全新的武藏回来见她。”
“这么说来,您不但救了我,连姐姐也救了。您真是大慈大悲,我太感激您了。”
武藏双手合在胸前。
“来,我带你去。”
泽庵催他走。
“不,不用见面了这样已如同见过面了。”
“为什么?”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重生之后,现在正是坚定意志,踏上修业第一步的时候呀!”
“我了解了。”
“即使我不多言,您也应该可以推想得到。”
“你连这种心智都已修成,太好了!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
“在此向您告别只要还活着,后会有期。”
宫本武藏 地之卷(41)
“嗯!我也如浮云流水。见面随缘。”
泽庵的个性本就洒脱。
正要分别———
“对了,有件事你要稍加留意,阿杉婆和权叔都誓言找不到阿通和你报仇雪耻,绝不回乡。旅程中也许有些麻烦,别挂在心上。还有,八字胡青木丹左这个家伙,虽然我并没有在背后告状,但因为捉你的任务失败,已被解职,所以可能也在四处游荡。不管如何,人生道路上,总是充满艰难挫折,你要特别小心。”
“是。”
“只有这些事了。那么,再会吧!”
说完,泽庵走向西方。
“保重了!”
武藏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一直目送他到路的尽头。最后,终于剩下武藏孤身一人,朝东方迈开脚步。
孤剑!
只剩腰间这把剑陪着他了。
武藏握住它。
“藉此生存下去吧!把这个当自己的魂魄,经常磨炼,看看自己能追求到人类多高的境界!泽庵以禅行道,我就以剑行道,一定要超越他。”
他下定决心。
青春,二十一岁,还不嫌迟。
他的双脚充满活力。眼中闪耀着年轻和希望。有时,他会推高斗笠边缘,用全新的眼光看着未来遥不可测且完全陌生的旅途。
此时———
他离开姬路城不久,正要度过花田桥,从桥头跑来一个女人。
“啊!你不是”
对方抓住了他的袖子。
是阿通。
“呀?”
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她含恨说道:
“武藏哥哥,你没忘记这桥的名字吧!即使你已忘记那个不管百日千日都要等你来的阿通———”
“这么说来,你已在此等了三年了?”
“没错本位田家的阿婆到处追我,我差一点就被杀了。还好有惊无险,总算保住一命。从跟你在中山岭分手之后大约二十天开始,一直到今天———”
她指着桥头附近的竹器店,说道:
“我一直在那家店边工作边等你。今天,算起来刚好是第九百七十天。往后的日子,你会照我们的约定带我走吧?”
其实,他心底也渴望见到她。就在他连牵肠挂肚的阿吟姐姐都能狠心不见、一心只想早日动身的时候———
为什么?
武藏愤然自问。
为什么?现在正要踏上修业的旅程,带着女人走得动吗?
况且,这女人再怎么说也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是那个在阿杉婆口中,即使儿子不在也还是我家媳妇的阿通。
武藏无法掩饰痛苦的表情。
“你说带你走,走去哪里?”
他鲁莽地回问。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的未来是条充满艰苦的道路,可不是游山玩水。”
“这我了解,我不会妨碍你修业的。再怎么苦我都可以忍受。”
“哪有带着女人一起修业的武士?会被人耻笑的。放开我的袖子!”
“不要!”
阿通反而把他的袖子拉得更紧。
“这么说,你是骗我喽!”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们在中山岭不是说好了吗?”
“唔我那时有点神志不清。而且又不是我提出来的,只是一时心急,顺着你的话‘嗯’了一声而已。”
“不对!不对!你不能这么说!”
两人就像在打斗一般,阿通把武藏的身体推向花田桥的栏杆。
“在千年杉上,我帮你切断绳子的时候,你也说过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放开!喂!会被人看到。”
“被人看到也没关系。那时我问你,你接受我救你吗?你用欣喜的声音说,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而且还喊了两次。”
她虽然据理责备,但充满泪水的双眼,却燃烧着滚滚情热。
武藏在道义上无言以对;在情绪上,被她激得更高涨,连自己的眼角都热了起来。
“手放开大白天,路人会侧目的!”
“”
阿通温顺地放开他的袖子。接着伏在桥的栏杆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很抱歉,忍不住说了一些丢脸的话。这些讨人情的话,请你忘了它吧!”
“阿通姑娘!”
他窥视伏在栏杆上的脸庞。
“老实说,我昨日之前的九百几十天之间,也就是你在此等我的期间,一直被关在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没见过一天阳光。”
“我听说了。”
“咦?你知道?”
“是的,我听泽庵师父讲的。”
“这么说来,那个和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在三日月茶庄下方的竹林谷里昏厥过去,还好师父救了我。还介绍我到那间土产店工作。
“再来是男女的事。”昨天他来店里喝茶的时候,打哑谜似说了句:“未来不可知喔!”
宫本武藏 地之卷(42)
“啊这样呀”
武藏回头望着西边的道路,刚刚分别的那个人,还有再见的一天吗?此时他更深深感受到泽庵伟大的爱。原来认为他只对自己好,那是自己心胸太过狭窄。不只对姐姐如此,对阿通、对任何人,泽庵一律平等地伸出援助的双手。
———男女的事,未来不可知!
听说泽庵丢下这句话就走,武藏觉得肩上突然背负一个预料之外的重物。
九百日,在那禁闭的房间,展示在眼前的庞杂汉和群书,其中没有只字提到这人间大事。泽庵对男女问题,则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故意避开。
不知他是否在暗示:
男女之事,只能由男女自己去解决。
还是对武藏的试探:
这等小事,应该自己判断。
武藏陷入深思。眼睛凝视着桥下的流水。
这一来,换成阿通窥视他的脸了。
“好不好嘛”
阿通哀求着。
“我跟店里说好了随时都可让我离开。我现在马上去说明原委,准备一下就来。一定要等我喔!”
武藏把阿通白皙的手压到栏杆上。
“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我还考虑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黑暗中读了三年书,一再挣扎之后,终于了解人应该走的路,刚刚重新出发。名字也改成‘宫本武藏’了。这是我最重要的时刻,除了修业,别无他心。跟我这种人一起走,道路艰苦,你绝对不可能幸福的。”
“越是听你这么说,我的心越是被你吸引。我知道我已找到这世上最有男子气概的人了!”
“不管你说什么,还是不能带你去。”
“可是,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要跟。只要不妨碍你修业就好了,不是吗?对不对嘛?”
“”
“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
“”
“好吗?如果你不告而别,我会生气!请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自问自答之后,阿通立刻跑向桥头竹器店去了。武藏想利用这个空隙,闭着眼往反方向跑走。但是,只动了一点心,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要是走掉了,我会生气!”
阿通回过头再次确定。看着那白晳的笑脸,武藏不禁点头答应。她看武藏点头,才放心地走进竹器店里。
如果要走的话就趁这个时候!
武藏的心,催促着武藏。
然而,他的脑海里仍然留着阿通白晳的笑脸,还有那楚楚可怜又可爱的双眸,都缚住他整个人。
太可爱了!除了姐姐之外,没想这天地间还有这么爱怜自己的人。
而且阿通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望着天空,望着河水,武藏心情沉闷地抱着栏杆,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不久,他把手肘和脸倚着栏杆,不知在做什么,只见白色的木屑纷纷地掉落下来,顺着水流走了。
阿通脚上绑着浅黄的绑腿,穿着新草鞋,女用斗笠的红丝带系在下巴。阿通很适合这身打扮。
但是———
武藏已经不在那儿了。
“唉呀!”
她哀叫一声,几乎哭出来。
刚才武藏伫立的地方,有木屑散落在那儿。一看栏杆上面,刻有小小的字,留下白色的痕迹。
请原谅我。
宫本武藏 水之卷(1)
1
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① 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 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① 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