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家臣自告奋勇,忠利已经指名:
〃冈谷!〃
〃在。〃
〃有一次讨论枪与刀之利弊时,坚持枪较有用的是你吧?〃
〃是。〃
〃这是个好机会,你上场试试。〃
冈谷五郎次接受命令之后,转向小次郎,说道:
〃在下向你讨教了。〃
小次郎大大地点头。
〃赐教了!〃
双方表面上彬彬有礼,事实上一股凄厉之气已浸入肌肤。
本来在帷幕里打扫的人,以及整理弓箭的人也都集合到忠利身后。
平常把武功挂在嘴边,拿刀剑如拿筷子。但是一生中真正面临比赛,却是难得碰上几次。
如果问在场的武士:
〃打仗可怕?还是比武可怕?〃
十人当中可能十人全会回答:
〃比武可怕。〃
因为战争是集体行动,比武则是一对一,如不获胜,非死即残。而且必须拿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发肤当赌注。打仗则是与战友轮番上阵,得以喘口气,比武却不行。
五郎次的友人严肃地注视着五郎次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冷静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他不会输的。〃
细川藩自古以来没有枪术专家。幽斋公三斋公以来,都是以君主身份,历经无数战场。步卒当中善用长枪的不在少数。善用枪术并非奉公人员必备的技能。因此,藩里一直未聘请枪术教练。
即使如此,冈谷五郎次却堪称藩里的长枪手。不但有实战经验,平常也勤于苦练,是个老手。
〃恕我暂时告退。〃
五郎次向主人和小次郎招呼一声,便退至它处,做比武前的准备。
大概一个奉公武士,都有一个觉悟,早晨出门,也许下午便会殉职横尸回来。今日五郎次出门前,照例全身上下都穿着洁净的衣服。现在,退到一旁做准备,想到即将面对这种觉悟,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凉意。
小次郎双脚微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手中握着借来的三尺长木刀。选了一个比武场地,已先在那里等待。
他的姿态极其神勇,任谁看到,即使憎恨他,也会觉得他威风凛凛。
他就像只勇猛的老鹰。侧面的线条俊美,表情与平时无异。
〃不知结果会如何?〃
家臣们开始同情起冈谷五郎次了。因为一看到小次郎的风采,大家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五郎次在做准备的帷幕。
五郎次平静地做完准备。他在枪口刀刃上,仔细地缠上湿布,才会花费这么多时间。
小次郎见状:
〃五郎次先生!你那是什么准备?如果是怕伤到我,那你大可不必有此顾虑。〃小次郎语气虽然平顺,但话中带刺,充满傲慢之气。刚才五郎次用湿布条缠绕的长枪是曾征战沙场,并获得佳绩的短刀形菊池枪。柄长九尺余,涂上青贝色,闪闪发光。光是菖蒲造形的刀刃,就有七八寸长。
〃用真枪无妨。〃
小次郎嘲笑他徒劳无功。
〃行吗?〃
五郎次瞪着小次郎问着。此时,连同主人忠利和他的友人内心都在鼓动着。
〃就是这样!〃
〃别怕他!〃
〃把他宰了。〃
小次郎有点不耐烦,用催促的语气说:
〃行了。〃
说着,正视对方。
〃那么〃
五郎次拆去缠绕的湿布条,握住长枪,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
〃悉听尊命。可是,既然我用真枪,阁下也请用真剑。〃
〃不,我用这个就行了。〃
〃不成!〃
〃不!〃
小次郎慑住他的气息:
〃我乃藩外之人,怎可在他家的主人面前使用真剑?〃
〃可是〃
五郎次仍不释怀,咬住嘴唇。忠利见状立刻说道:
〃冈谷!不必多虑。就按对方的意思吧!快比武。〃
从忠利的声音里,可知他也受到小次郎的影响。
〃那么…〃
互行注目礼。双方脸上已出现凄厉之色。突然,五郎次向后跳开。
小次郎的身体,像停在竹竿上的小鸟,一个箭步,已随着五郎次的枪柄,攻向他的胸膛。五郎次来不及用枪,立即转身,如击重石般扑向小次郎背领。唰!一声,这块重石弹跳开来。小次郎这回把木剑当长枪,对着五郎次肋骨直刺过来。
〃喝!〃
五郎次退了一步。
向一旁跳开。
来不及喘气,他被小次郎逼得到处躲闪,毫无反击余地。
他已像只被猛鹰追赶的猎物了。小次郎的木剑紧追不舍,缠着他不放。最后长枪截然断成两半,五郎次的肉体勉强挤出一声呻吟,才一瞬间,胜负已定。
小次郎回到伊皿子〃月岬〃上的家,便去找这家的主人岩间角兵卫。
〃今天在大人面前,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不,你表现得很出色。〃
〃我走后,忠利公有无说了什么?〃
〃没有。〃
〃总会说些话吧?〃
〃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坐在席位上。〃
〃嗯〃
小次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角兵卫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我想近日之内会有回音吧?〃
小次郎听了,回答道:
〃任不任职都无所谓。忠利公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位明君,如果要仕宦,我还是选择这里,不过这一切得靠机缘啊!〃
角兵卫慢慢看出小次郎锋芒太露,从昨天开始对他有点反感。一直呵护在怀中的小鸟,不知何时竟然长成一只凶猛的大老鹰了。
昨天忠利本想让四五名武士与小次郎交手,试他的武功。没想到打头阵冈谷五郎次的比武结果,太过于残忍,忠利说了一句:
〃我看到了,不必再比。〃
比武因此结束。
虽然五郎次最后苏醒过来,却可能终生要跛脚了。
他左边大腿和腰部的骨头都已碎掉。小次郎暗自得意:这下子让他们大开眼界,即使与细川家无缘也了无遗憾了。
但是他心中仍有许多疑虑。将来的托身之所除了伊达、黑田、岛津、毛利之外,便是细川家了。由于大阪城的问题尚未解决,天下风云万变,如果选错托身藩所,可能终生无法避免浪人的命运。谋求奉公之地,也得把将来的时势一起考虑进去,否则,为了求半年的俸禄,可能会赔上一生的幸福。
小次郎把这些都盘算在内。只要故乡的三斋公依然健在,细川家铁定稳若泰山。如果要乘船,最好搭这艘大船,才能掌控生涯的船舵,顺应新时代的潮流。如此才是贤明的做法。
〃然而越是家世显赫,越不易谋得一职。〃
小次郎有点焦急。
数日后,不知想到何事?小次郎突然说:
〃我去向冈谷五郎次探病。〃
说完便出门去。
这天他是徒步前往。
五郎次的家在常盘桥附近。小次郎突然造访,使得五郎次非常高兴,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哎呀!比武胜负便可知高下。我恨自己技不如人,可是你为何来看我?〃
说着,眼中闪着泪珠:
〃你这么亲切,又劳驾来此,真过意不去。〃
小次郎离开后,五郎次向枕边的友人透露:
〃他真是个奇特的武士。本以为他很傲慢,没想到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次郎内心也在揣测他会这么说。
后来又来了一位探病的客人。如小次郎所料,这位〃敌友〃,竟向客人赞美小次郎。
4
三番两次,小次郎前后四次到冈谷家探病。
有一天,还叫人从市场送新鲜的鱼过去。
此时的江户,已是夏至时节。
空地上的杂草,掩住门扉。干涸的马路,偶尔可见螃蟹横行其中。
…武藏快出面,否则不配当一名武士!
半瓦手下所张贴的告示牌,已淹没在荒烟蔓草中,有的被雨打落,有的甚至被偷去当柴烧。
〃到哪里去吃饭?〃
小次郎饥肠辘辘,四处张望着寻找饭馆。
这里与京城不同,连像〃奈良茶〃这种店都没有。只见空地的草丛旁,搭了一间苇棚,旁边立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
屯食小吃
屯食…古时候,这词是饭团的别称。指的是屯扎时的食物吧!然而,此地这个〃屯食〃又是何意?
苇棚旁,白烟袅袅,盘踞不散。小次郎走近欲窥究竟,却闻到烹煮食物的香味。难道是卖饭团的不成。无论如何,这家店一定是卖吃的。
〃来杯茶!〃
小次郎进入棚内,看见棚里有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一人拿酒杯,一人拿饭碗,正大口大口地吃着。
小次郎在他们对面坐下。
〃老板!这里有什么吃的?〃
〃这里是饭馆,也有酒。〃
〃招牌上的'屯食'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问过我,可是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写的吗?〃
〃以前有个年老的旅客,在此休息,他帮我写的。〃
〃哦!原来如此,字写得真好。〃
〃听说这个人到处游走。在木曾是数一数二的大富翁,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给平河天神、冰川天神、神田明神等寺庙,还乐此不疲呢!真是个奇特的人。〃
〃那人叫什么名字?〃
〃奈良井大藏。〃
〃我好像听过。〃
〃他为我写了'屯食'二字。虽然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但是这么有名的人写的招牌,至少可以招财进宝吧!〃
老板笑着说。
小次郎看碗里装了饭菜,便拿起筷子,边赶苍蝇边喝着汤,吃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武士…有一人不知何时从苇棚的破洞窥视草原方向。
〃来了。〃
他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滨田,是不是那个卖西瓜的?〃
另一人听了赶紧放下筷子,到苇棚边一看:
〃对!就是他。〃
两人一阵骚动。
一个西瓜贩子顶着炎热的大太阳,扛着秤走在草地上。
躲在〃屯食〃小吃店苇棚后的浪人,追上西瓜贩子,突然拔刀,砍中秤绳。
西瓜贩子向前扑倒在地。
〃嘿!〃
刚才在小吃那里,叫做滨田的另一名浪人,立即上前抓住西瓜贩子的脖子。
〃在护城河旁的石堆附近卖茶的姑娘,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别装傻,一定被你藏起来了。〃
其中一人骂着,另一人用刀背顶着他的鼻子。
〃快说!〃
〃你住哪里?〃
并威胁他。
〃长这副德性,还敢诱拐女人。〃
那人用刀背拍着他的脸颊。
西瓜贩子铁青着脸,拼命摇头。后来趁隙用力推开其中一名浪人,并捡起秤锤打向另一名。
〃你还打人?〃
浪人大喝一声。
〃这家伙一定不是个普通的西瓜贩子。滨田,小心一点。〃
〃哼!我才不怕他…〃
滨田夺下对方的秤,把他压在地上,并用绳子把西瓜贩子连同秤绑在一起。
这时,滨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听到地上发出巨响,回头一看,一阵热风带着红色细雾,打在他脸上。
〃咦?〃
本来骑坐在西瓜贩身上的滨田,立刻一跃而起,瞪大双睛,一脸愕然,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情景。
〃你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只见他的剑如毒蛇般直窜到滨田胸前。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不用说就知道他拿的是那把长剑〃晒衣竿〃。厨子野耕介为他磨去铁锈,重现光芒之后,似乎饥渴难当,不断嗜饮鲜血。
〃〃
小次郎笑而不答,绕着草丛紧追滨田。被五花大绑在地的西瓜贩子这时抬头,看到他的身影,大吃一惊:
〃啊!佐佐木佐佐木小次郎!救命呀!〃
小次郎头也不回。
他直盯着节节后退的滨田,数着对方的呼吸,似乎要把他逼入死亡的深渊。对方退一步,小次郎则前进一步,对方横着跑,小次郎也横着追,刀尖一直追缠对方。
滨田已经脸色惨白,一听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吓了一跳。
〃咦?佐佐木?〃
他连滚带爬。
〃晒衣竿〃挥向天空。
〃往哪里逃?〃
话声甫落,长剑已经削断滨田的耳朵,深深嵌入肩膀。
小次郎随后替西瓜贩解开绳子,但西瓜贩并未抬头。
他重新坐好,却仍一直低垂着头。
小次郎拭去〃晒衣竿〃上的血迹,收入剑鞘。接着似乎感到一阵好笑,说道:〃老兄!〃
他拍拍西瓜贩的背:
〃没什么好丢脸的。喂!又八!〃
〃是!〃
〃别光说'是',把头抬起来。好久不见了。〃
〃你也平安无事吗?〃
〃当然。我说,你怎么会做起买卖来了?〃
〃哎!真没面子。〃
〃先把西瓜捡起来。对了!寄放到屯食小吃那里吧!〃
小次郎站在空地上大叫:
〃喂!老板!〃
小次郎把西瓜交给老板保管,并借来笔墨在格子门边写着。
斩死空地上两具尸体
正是伊皿子坡月岬之
佐佐木小次郎
特此昭告世人
〃老板!这样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谢谢您。〃
〃不用谢了。若死者的朋友来了,请替我转告一声。就说我不会逃避,随时候教。〃
说完,又对着站在苇棚外的又八:
〃走吧!〃
本位田又八低头跟在后面。最近,他挑西瓜卖给江户城内的石头工人、木匠、水泥匠等。
他初到江户时,希望能表现男子气概给阿通看,立志要修行或创业。然而一碰到挫折就意志消沉,毫无生存能力。他更换工作已不下三四次。
尤其阿通逃走之后,又八更是陷入颓废的深渊,最后沦落到无赖汉聚集的家里,寄人篱下,或替赌博的人把风,混口饭吃。有时则趁江户祭典或游山玩水等节庆,到处兜售食物,到现在还没有固定职业。
小次郎从以前便很清楚他的个性,所以听了这些话,一点也不觉意外。
只是想到刚才自己在屯食小吃店的留言,肯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便问又八:
〃那些浪人到底跟你有何仇恨?〃
又八难以启口:
〃老实说,是为了女人的事〃
又八的生活总是会跟女人扯上关系。大概上辈子跟女人有仇吧!小次郎不觉苦笑:
〃嗯!你还是不改好色的本性。你跟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
要让又八吐真言,可能得花点功夫。反正回伊皿子也没特别的事,小次郎一听到女人的事,无聊的心情一扫而空。见到又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