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伊织拔腿要跑,城太郎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不肯说吗?〃
〃可是可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你这个家伙!〃
城太郎加重力气。
〃你一定是村公所派来的密探?喔!不,你一定是密探的小孩。〃
〃如果你认为我是密探的小孩,就表示你是强盗了。〃
〃什么?〃
城太郎心中一惊,瞪着伊织。伊织甩开他的手,身体一低,像一阵风般飞也似的逃走了。
〃啊!这家伙!〃
城太郎赶紧追上去。
在草原的一端,有几栋像蜂巢般并排在一起的茅草屋。那是野火止部落。
这个部落里有制造圆锹的打铁铺。不知何处传来〃铿!铿!〃的打铁声,空气中弥漫着优哉的气氛。秋草已干枯,地上到处是土拨鼠挖过的泥土堆。民家的屋檐下,晾晒的衣物正滴着水。
〃小偷!小偷!〃
有个小孩在路上大叫。
很多人听到了,从晒着柿干的房子以及昏暗的小马厩跑了出来。
伊织对着这些人挥手叫道:
〃有个戴头巾的男人在追我,他是偷秩父三峰神社宝藏的盗贼之一,你们快抓住他呀!啊!来了!来了!追过来了!〃
伊织大声告诉大家。
村人见伊织如此大叫,先是一阵愕然,大伙儿顺着伊织所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个年轻武士戴着苏芳染头巾,往这边飞奔过来。
然而农夫们只是冷眼旁观。伊织又说:
〃有人偷了宝藏,是真的。那个人真的偷了秩父的宝藏。快点把他抓起来,不然会给他逃走了。〃
伊织拼命大叫。
他就像一名大将指挥裹足不前的士兵。但是,雷声大雨点小,整个村落仍是一片沉寂,并未因他的叫喊而震动,大家的表情一派优哉。对伊织的叫声和夸张的动作,只看了一眼,又各做各人的事去了。
这时城太郎已经出现在眼前。伊织情急之下,赶紧躲了起来。不知城太郎是否知道伊织躲藏的地方,只是瞪着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望着道路两旁的居民,并故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走过。
〃如果有人要管闲事,尽管来吧!〃
城太郎就差没说出口,他故作镇定。
村民都屏气凝神,目送他离去。本来大家听说是偷宝藏的小偷,心想一定是个凶神恶煞。没想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长得眉清目秀,威风凛凛。因此大家甚至怪起刚才那个小孩随口开玩笑。
伊织眼见无人伸张正义,心想大人竟如此胆小。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想赶快回中野村的草庵,找熟人去告诉衙门来抓强盗。
他离开野火止村,走到田间小路上。不久,他看到熟悉的杉树林,再走一公里路便可到达他那被暴风吹垮的草庵。他兴奋得跑了起来。
突然,有人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原来是城太郎。伊织心中一凉,但他并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但他知道再逃也没用。他后退一步,拔出腰上的大刀。
〃畜生!〃
他像要砍杀野兽一般,口中怒骂并挥着大刀。
伊织即使拔出大刀,也不过是个小鬼头。城太郎根本未放在心上,空手便扑过去。
他打算抓伊织的领子。伊织叫了一声:
〃哼!〃
他躲过城太郎的手,往旁边跳开十尺。
〃狗养的。〃
城太郎向前逼近,却发现右手指流出了温热的液体,他举起手肘一看,原来手腕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
〃好家伙!〃
这下子城太郎对伊织另眼相看。伊织照武藏平时所教,摆出架势。
眼睛…
眼睛…
眼睛…
平常师父严格的教导,全部集中在伊织的眼睛里。他几乎把整个脸的重心集中在眼睛。〃不能让他活着。〃
城太郎光是互相对视,已经输给了伊织。接着他拔出腰上的长刀。心想即使对方砍伤了自己,但功夫大概不过如此。然而伊织刚才砍伤敌人,信心大增。因此他又刷的一声,拿刀攻向城太郎。
他跳跃的姿势与平常跳向武藏的姿势完全一样,使得城太郎受到莫大的压迫。
〃你别得意。〃
城太郎也全力以赴。他认为这小鬼既已知道自己的秘密,为了保护同伴,更不能留他活口。
伊织跳起来,拿刀砍向城太郎。城太郎也用刀抵挡。但是伊织动作敏捷,功夫在城太郎之上。
〃你这小鬼像只跳蚤。〃
城太郎在心中说着。
就在这时候,伊织突然跑了起来。原以为他要逃走,却又转身回攻。这回城太郎铆足全力攻击,伊织巧妙闪躲,又逃开了。
聪明的伊织想用这个方法把敌人诱向自己的村子。最后城太郎果然被引到伊织的草庵附近的杂树林里。
夕阳西下,林中一片昏暗。城太郎铆尽全力追伊织。到了林中却不见伊织踪影,他喘了一口气:
〃小鬼!你躲在哪里?〃
说着,四处眺望。他身旁的一棵大树哗啦哗啦地掉了很多树皮和灰尘下来,也掉在他的衣领上。
〃原来躲在这里!〃
城太郎往上看,只见树梢的天空一片昏暗,只有一两颗星星闪烁。
树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水滴落下。城太郎心想伊织一定躲在树上,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结果唰…的一声,树上有了动静。
伊织面对树梢,趴在一根树枝上,像只猴子。他的前面已没有别的树枝了。〃小鬼!〃
〃〃
〃我看你插翅也难飞了。快点向我求饶吧!如果你肯求我,我也不是那么无情。〃
〃〃
伊织像一只小猴子,缩在树梢上,城太郎向上爬,快要接近伊织了。但伊织仍保持沉默,城太郎伸手想抓他的脚。
〃〃
伊织仍不语,又爬到另一树枝上,城太郎两只手抓住刚才伊织站的树枝。
〃喔!〃
城太郎正准备伸手抓伊织,伊织早有准备,他将藏在右手的刀,从上面砍向那根树枝。
树枝被砍了一刀,加上城太郎的重量,啪…的一声,城太郎的身影随着树枝掉落地面。
〃怎么样?小偷!〃
伊织在上面喊话。然而城太郎就像抓着降落伞一般,他手上的树枝连打其他的树枝之后才落地,因此他并没有受伤。
〃你真有两下子!〃
城太郎又抬头向上看。这一回他像豹子爬树一般又靠近伊织的脚,伊织拿刀往下乱砍一通。城太郎双手不方便,想接近伊织更不是那么容易。
伊织人小鬼大,而城太郎仗着年纪稍长,小觑了他。虽然如此,在树上僵持这么久也分不出孰胜孰负。不,应该说身体较小的伊织反而占优势。
就在此时,杉树林的另一端传来箫声,虽然看不到吹箫的人,也不知人在何方,但两人同时都听见了,因此可以确定的确有人在吹箫。
伊织和城太郎听到箫声的那一瞬间,停止了争斗,望着黑暗的天空,屏神凝听。
〃小鬼!〃
城太郎打破沉默,重新面对伊织。这回有如教诲的口吻。
〃你个头虽小,却毅力过人,我非常佩服,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跟踪我的,我就饶了你。〃
〃别做梦。〃
〃什么?〃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宫本武藏的弟子,叫做三泽伊织。如果我向小偷求饶,那岂不是有辱我师父。所以我说你别做梦了。笨蛋!〃
城太郎一听,整个人愣在树上。这比刚才从树上滑落地面时更令他震惊。他除了感到意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城太郎的声音强烈地颤抖着,伊织以为是自己的名字吓着他了。
〃你好好听着,我是宫本武藏的弟子…三泽伊织。你很惊讶吧!〃
〃我很惊讶。〃
城太郎莫名其妙地投降。他既怀疑又亲切的心情问道:
〃师父现在可好?他在哪里?〃
〃你说什么?〃
这回换伊织觉得莫名其妙,见城太郎一直靠过来,他连忙躲闪。
〃你叫他师父?武藏师父可没有小偷弟子。〃
〃小偷?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城太郎没那么坏心眼。〃
〃咦?你是城城太郎?〃
〃如果你真的是师父的弟子,一定听他提过我。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跟在他身边好几年。〃
〃骗人,你骗人。〃
〃不,是真的。〃
〃我不会受骗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
城太郎想起跟随师父时的情形,不禁一阵激动,突然想抱住伊织的肩膀。
但是伊织不相信。城太郎伸出手,告诉伊织两人是师兄弟,然而伊织仍不相信,准备拿刀子向城太郎的腹部刺去。
〃啊!等一下。〃
城太郎在树上行动不方便,虽然及时抓住对方的手,但另外一只手也离开了树干,再加上伊织用全身之力扑过来,因此他抓着伊织的衣领,猛力踩在另一枝树枝上而弹了开来。
两人的身体撞在一块儿,折断无数的枝叶之后,掉在地上。
这回跟刚才城太郎掉下去的情况大不相同,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速度,使得他们着地时就像两只胸贴着胸的鸟,浑然失去知觉。
这里的杂木林和杉树林混杂成一片,杉树林中有一块空地,那里就是以前武藏被暴风雨打坏的草庵处。
在武藏要出发去秩父的那天早上,村人遵守信诺,当天起便找了很多人来修补被风吹垮的草庵。
现在,屋顶和柱子已经修好了。
虽然武藏还没回来,但是这户只有屋顶,没有墙壁没有门的房子里,今夜竟然点着灯火。原来是昨日从江户来探视洪水灾情的泽庵,一个人先住在这里等候武藏归来。
泽庵独宿于此,昨夜是一个人度过的。然而今夜有一名流浪的苦行僧看到此处灯光,便过来要一碗热汤。
热汤配饭吃。
刚才杂木林中传来的箫声,便是这名年老的苦行僧在吃完柏叶包的饭团之后为泽庵吹奏的。
17
苦行僧的眼睛不太好,不知是眼疾还是老花了,做什么事情都必须用手摸来摸去。
泽庵并未要求他吹箫,是他自己毛遂自荐要吹一曲,他的箫吹得像外行人一般笨拙。
不过泽庵听着听着,觉得他吹的箫充满真情,毫无一般世人的矫揉造作。曲调间平仄虽然不够协调,但能表露出他吹箫时所欲传达的心声。
这个被世人遗忘的苦行僧,用一支破箫传达他满心的〃忏悔〃。整首曲子从头到尾就如同在忏悔哭泣一般。
泽庵静静聆听,慢慢地他似乎已经了解这位流浪僧的一生是何等光景。无论伟人或是平凡的人,在人性心灵的旅程并无太大的区分。伟人和凡人之间的差异,在于如何跨越人类共通的烦恼。苦行僧和泽庵透过这支破箫,无形的心灵得以相互了解,细思过往岁月,两人皆有相同的烦恼,原是凡夫俗子罢了。
〃我好像见过你。〃
泽庵听完他的吹奏之后说道。这一来苦行僧眨着眼,说:
〃我也觉得似乎听过你的声音。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猜想你是不是但马的宗彭泽庵大师,曾经住过美作吉野乡的七宝寺〃
话还没说完,泽庵也想起来了。这时,屋里的灯火已快熄灭,泽庵重新挑燃灯芯,仔细凝视眼前这位鬓发霜白、脸颊瘦削的老僧。
〃啊!你不是青木丹佐卫门吗?〃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泽庵大师了。哎呀!现在地上如果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没想到我竟落得如此下场。宗彭大师,你别认为我是以前的青木丹佐呀!〃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七宝寺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你提起此事,让我心头有如冰雨浇淋般难受。我即将步入黄泉,成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如今我日日夜夜所思挂的便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以前我在赞甘山围捕武藏,致使武藏被你绑在千年杉上受苦。之后听说他改名为宫本武藏,又听说我儿子成了他的弟子,现在已经来到关东。〃
〃什么?武藏的弟子?〃
〃当我听到这件事时,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我甚至不敢让武藏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我实在是非常想念我儿子屈指算来,城太郎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长大的样子,我死也无憾了。因此我不顾羞惭,前一阵子一直在关东四处寻找他。〃
〃这么说来,城太郎是你儿子喽?〃
泽庵从未听过这件事。自己跟城太郎那么熟悉,为何从没听过阿通和武藏提起他的身世呢?
苦行僧青木丹佐默默地点头。这时的他形容枯槁,无法想像当年他留着八字胡,充满大将威风,精神焕发的英姿。泽庵怜悯地看着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丹佐已经从充满欲望的人性中蜕变而出,迎向人生暮钟,不需任何安慰的话语了。
虽然如此,这个苦行僧为了过去而忏悔、伤心,认为自己毫无未来。皮包骨的身躯令泽庵觉得非常可怜。当这个人失去自己的社会地位,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时,一定也没享受到法悦的境界,更没想到佛陀能够救助他。虽然在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为非作歹,随心所欲,极其嚣张,但此人仍有他道德良心的一面,才会随着自己的败落而良心发现,几乎要扼杀自己的余生以赎罪。
因此他这一生的期望说不定就是见武藏一面,并向他道歉,以及亲眼目睹长大成人的儿子,对他的将来放心之后,也许隔天就会到树林里上吊自杀了。
泽庵认为在这男子见到他儿子之前,一定要先让他见见佛陀。即使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只要向佛祖求救,就能得到佛祖慈悲的光辉。因此先让他面对佛陀之后再让他面对城太郎也不晚,至于和武藏见面则属后来之事,对他好,对武藏也好。
泽庵如是想,因此他告诉丹佐:城内有一座禅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便可随意在那里住宿,爱住多久住多久。我若有空会去找你,见面之后再详谈。至于你的儿子城太郎,我一定会尽力促成你们父子相逢。别太苛责自己,即使是五十岁、六十岁,前途依旧光明,一片乐土,有工作也有人生。在我去禅寺与你见面之前,你也可以与该寺的和尚聊聊人生的真谛。
泽庵这么鼓励他之后,故意要青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