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满泥土味的、在乡下答应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以前他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来的时候,阿甲脸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自己的心里嫉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他悔恨的眼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宫本村,应该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这里呼唤。那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后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宫本武藏 水之卷(8)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来自但马的、叫宫本武藏的武术修行者来到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宫本?”
3
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凶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踪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宫本武藏 水之卷(9)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准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武藏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①,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托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对!
众人都有受辱的感觉。在当时的社会中,除了农、工、商之外的阶层,他们平常最重视的莫过于“耻辱”这件事,如果受了耻辱,甚至随时都愿意以死雪耻。当时的掌权者,因为战乱不断,还没拟出太平时期的政纲,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备的法令治理世间。虽然如此,士人阶层注重耻辱的风气仍然鼎盛,农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动自发地尊崇此风,还影响社会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够弥补法令的不足。
吉冈一门上下,总算尚知羞耻,还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颜无耻。所以,当他们从一时的狼狈和失败中苏醒时,脑子里立刻燃起怒火———
这是家门之耻。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馆内。
他们团团围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显得毫无斗志。昨夜的疲倦,还留在眉宇之间。
“那个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系上皮制的束袖带,一面问门人拿出两把木剑,他选了一把,用右手握住。“他说要等您回来,我们只好照他的意思,让他在房间等着。”有个人指着庭院对面书房隔壁的小房间。
“叫他过来。”
清十郎干涸的嘴唇迸出了这句话。
他准备接见那个人。他坐上武馆的师父用椅,用木剑拄着地。
“是。”
三四个人回答,立刻在武馆旁穿上草鞋,沿着庭院,跑向书房的走廊。祇园藤次及植田等资深门徒,突然抓住他们的袖子,说道:
“等一等,别贸然行事。”
然后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些悄悄话,清十郎离得稍远,听不到内容。只看到以吉冈家的家人、亲戚、资深门人为中心,挤满整个休息室,分成好几组,头靠着头,对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
宫本武藏 水之卷(10)
———虽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结果。有一大批为吉冈家着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实力的人认为,把在里面的无名浪人叫出来,在此无条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经有几个死者及伤者,万一连清十郎也败给他,将是吉冈家的致命伤,实在太冒险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在的话,就没这些顾忌了。但是,很不巧传七郎从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武术的天分上比哥哥好,但是因为他身为次男,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一直过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说要和朋友到伊势,没说明归期就出门了。
“附耳过来。”
藤次终于走到清十郎身边,不知耳语些什么。清十郎脸上出现难堪的受辱神色。
“偷袭?”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气地说:
“如果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声岂不扫地。世人会说我惧怕一个武功平平的乡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胜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断清十郎强装出的坚毅言词,说道:
“交给我们就好了,我们来处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认为我清十郎会败给那个叫武藏的人?”
“不是这样,大家都认为,一个不起眼的敌人还要由小师父出面,未免太小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