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屡致问候之意,愧不敢当。老朽不巧伤风不适,与其望见老朽病容,不如送上一枝清新芍药,聊慰诸君旅途辛劳。花期有限,请赐宽恕之意。
老朽已经不问世事甚久,恕难再见外人。
敬请多多包涵。 石舟斋
致传七郎阁下
及诸大雅
“哼”
传七郎觉得无趣,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卷起信函问道:
“只有这个吗?”
“还有,主公吩咐,本来应该请您前去,奉上粗茶的。无奈家中武者全都不在,儿子宗矩在江户任职,要是草率招待,恐会贻笑京都诸公,更是失礼。下次再请您顺道来访———”
“哈哈———”
他一脸的不悦。
“听你之言,看来石舟斋大人误会我们是来讨茶喝的。我们这些武门之子不懂什么茶道之事。我们只想拜见石舟斋大人的健朗之躯,顺便求教,请他指点一番而已。”
“这个他非常了解。但是,近来他以风月为友,安享余生,所以养成了什么都喜欢用茶道来谈论的习惯。”
“真没办法!”
他颇不甘愿地说道:
“既然如此,请你转告他,下次再游此地,一定要前去拜访。”
宫本武藏 水之卷(45)
传七郎说完,把芍药花还给她,阿通立刻说道:
“啊!主公说过,这枝花要送您,以慰旅途辛劳。要是您坐轿子就插在轿子前面;骑马就插在马鞍上。”
“什么?拿这个当礼物?”
他瞥了一眼,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神情愤怒。
“混、混蛋!你告诉他,我们京里也有芍药花!”
被他这么拒绝,也不好再勉强,阿通便道:
“那我这就回去转告”
阿通拿着芍药,小声告辞,然后走出房间。
对方大概非常生气,竟然没人送客。阿通想到背后的情形,一到走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达此地已十几天的武藏,就住在同一条走廊,隔着数间的房间里。阿通侧脸望了一下又黑又亮的走廊,便往反方向走了出去。突然,有人在武藏房里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
阿通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了过来。
“您要回去了吗?”
阿通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路的小茶。
“是啊!我事情办完了。”
“这么快。”
打过招呼,小茶直盯着着她手上的花。
“那枝芍药是白色的吗?”
“是的。是城里的白芍药,你要的话送给你。”
“我要。”
她伸出手。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她手上。
“那我走了。”
她走到屋前,翻身上马,披上披风径自走了。
“欢迎再度光临。”
小茶目送她离开后,现宝似的把芍药花拿给客栈里的伙计们看,但是没人称赞它美丽,只好失望地拿到武藏房间,问道:
“客官,您喜欢花吗?”
“花?”
武藏又撑着脸靠在窗台上,出神地盯着着小柳生城的方向。
怎样才能接近那个大人物?怎样才能见到石舟斋?还有,如何才能给那个被称为剑圣的宗师致命一击?
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哦,这花真美!”
“喜欢吗?”
“喜欢。”
“这花叫做芍药———白芍药。”
“太好了。那儿刚好有个花瓶,把它插上吧!”
“我不会插花,客官您插。”
“不,你来插比较好,你清纯没有心机,反而比较好。”
“那么,我去装水。”
小茶拿着花瓶出去了。
武藏看着放在那儿的芍药花,目光突然停在它的切口上。不知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光远看还不够,后来索性拿起来细瞧,不是欣赏花,而是看它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端着花瓶,里面的水一路走一路溅,让她连连惊呼。回到房间,她把水放到壁龛上,随手就把芍药花插进瓶里。
“不行哪!客官!”
虽然是个小孩,还是看得出自己插得不够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长了。好,拿过来,我帮你切短一点。”
小茶把花抽出来,武藏对她说:
“切短之后,把花直插瓶里。对、对!就像那样,就像花长在土里的样子,直着拿。”
小茶照他说的拿着花,但突然把手里的芍药抛了出去,吓得大哭起来。
也难怪。
因为武藏竟然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切一株娇柔的花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才刚碰到腰间的短刀,突然铿———一声,随着刀入鞘的声音,一道白光穿过小茶两手之间。
她吓了一大跳,大哭不止,武藏却没有安慰她,兀自拿着两枝花茎,仔细比较原来的切口和自己的切口,看得入神。
“唔”
过了一阵子,武藏才回过神。
“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茶泪眼汪汪,武藏抚着她的头,又是道歉又是哄的,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花是谁送来的?”
“人家送我的。”
“谁?”
“城里的人。”
“小柳生城的家臣吗?”
“不,是个女的。”
“唔这么说来,这是城里种的花喽!”
“可能是吧!”
“刚才真抱歉,等一下大叔给你买糖吃。现在长短刚刚好了,插在瓶里看看。”
“这样可以吗?”
“对、对!那样很好。”
本来小茶认为武藏是个有趣的叔叔,这回看到他用刀之后,突然觉得他很可怕。所以武藏一讲完,她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比起正在瓶里微笑的芍药花,落在武藏膝前七寸长的花茎,更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的切口,不是用剪刀,也不是用小刀切的。芍药枝干虽然柔软,但是这个切口看得出来是用相当大的腰刀切下来的。
而且切法也不寻常。光看那枝干的切口,就知道切的人身手非凡。
为了比较,武藏也学他用腰刀来切,但仔细比较之下,还是不一样。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切法实在差得太远了。就像雕刻一尊佛像,即使用的是同一把凿刀,但从着力的刀痕就可看出名匠和凡工的不同。
宫本武藏 水之卷(46)
“奇怪。”
武藏独自沉思。
“连城内庭园里的武士,都如此身手非凡,可见柳生家实际上比传说的还要厉害喽?”
一想到此,就令他自谦不已。
“错了!自己到底还是不行———”
但是立刻又振作精神,充满斗志。
“要找对手,这种人不是正合适吗?要是打败了,只好臣服在他的跟前。可是,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些,令他全身发热。年轻人追求功名的心,令他热血奔腾。
———问题是,用什么手段?
石舟斋大人一定不会接见修行的武者。这客栈的老板也说过,什么人介绍都没用,他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孙子兵库利严也远在他乡。要在这块土地上打败柳生家,就只能把目标放在石舟斋身上了。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思绪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在他血液中奔流的野性和征服欲,才稍微安定下来,眼光也移到壁龛的白花上。
“”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个气质和这花相似的人。
———阿通!
好久没想到她了。在他忙乱的神经和朴实的生活中,又浮现出她温柔的面貌。
阿通轻拉缰绳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有人从杂树丛生的悬崖下对着她大叫:
“喂!”
“小孩子!”
但是,这个地方的小孩,看到年轻女子,根本不敢这样大叫,耍逗人家。
她停下马,想看个究竟。
“吹笛子姐姐!你还在这里啊?”
原来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孩,头发湿透,衣服夹在腋下。裸着身子,一点也不遮掩,就从崖下跑上来。
还骑着马呢!他抬头用轻蔑的眼神望着阿通。
“哟!”
阿通也吃了一惊。
“我以为是谁呢?你不是那个在大和路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城太郎吗?”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胡说!我那时才没哭呢!”
“不提那事了。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前几天。”
“跟谁来的?”
“我师父。”
“对了、对了,你说过要拜师学剑术的。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光着身子?”
“我在这下头的河里游泳。”
“哎水还很冷吧?人家看你游泳,要笑你的!”
“我是在洗澡。我师父说我一身臭汗,我讨厌进澡堂洗澡,所以来这里游泳。”
“呵呵呵!你住哪个客栈?”
“绵屋。”
“绵屋?我刚刚才从那儿回来呢!”
“是吗?要是知道的话,就能到我房间来玩了。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我是来办事的。”
“那就再见喽!”
阿通回头对他说:
“城太郎!到城里来玩吧———”
“可以吗?”
这本来只是她的客套话,没想对方这么认真,使她有点为难。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能这个样子去啊!”
“真讨厌!我才不去那种拘束的地方呢!”
阿通听他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进城去了。
她把马还给马房,回到石舟斋的草庵,禀报传话的结果。
“这样子啊?他生气了。”
石舟斋笑道。
“这样就好,他虽然生气,但是不会再纠缠不休了,这样很好。”
过了一阵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芍药呢?你把它丢掉了吗?”
她回答说送给了客栈的小女佣,他也同意她的做法。
“但是,吉冈家那小子传七郎,可曾拿过那芍药?”
“有。要解开信函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就还给我了。”
“他有没有看到花枝的切口?”
“没特别注意”
“他完全没注意到,也没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石舟斋好像对着墙壁讲话,喃喃自语:
“没见他是对的。这个人不值得我见他,吉冈只有拳法那一代呀!”
13
此处的武馆堪称庄严宏伟,属于外城郭的一部分,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石材建造而成,听说是石舟斋四十岁的时候改建的。处处透出岁月留下的光泽,古朴典雅,好像在述说人们以往在此磨炼的历史。面积宽阔,听说遇战争时,可以容纳家里全部的武士。
“太轻了!不是用刀尖———用刀腹、刀腹!”
庄田喜左卫门穿着一件内衣、长裤,坐在高出一阶的地板上,怒斥练习的人。
“重来!不像话!”
被骂的也是柳生家的家士。他们甩了甩汗如雨下的脸。
“喝!”
“嘎!”
立刻又像两团火球,打得难分难解。
宫本武藏 水之卷(47)
在此,初学者拿的不是木剑,而是一种叫做“韬”的东西,它是上泉伊势守所发明,用皮革包裹竹子,是个没有护手的皮棒子。
———咻!
要是打得激烈,有时也会有人不是耳朵飞了,就是鼻子肿得像个石榴。这里也没有对打的规则,总要把对方打倒在地才算,就算倒地之后再补上一二棒,也不算犯规。
“不行!不行!搞什么啊!”
这些人总要练到精疲力竭。对初学的人更是严格,从不假辞色。因此,很多家士都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到柳生家奉公的。新来的很少能继续练下去,因此,能忍受的人才能当这里的家士。
足轻也好、马僮也好,只要是柳生家的人,没有人不懂刀法。庄田喜左卫门的职务虽然是用人,但是他老早就学成新阴流,对石舟斋精心钻研的家学柳生流的奥秘,也早已融会贯通———而且,还加上自己的个性和心血,自称是———
庄田真流。
还有木村助九郎虽然是马回 ①,但他也熟悉这个流派;村田与三虽然是纳户组② ,但听说是现在在肥后的柳生家长孙兵库的好对手;出渊孙兵卫也只是这里的小文书,但从小在此长大,也练就一手高强的剑术。
要不要到我的藩里做事———这是越前侯想聘用出渊说的话。而记州家则大力争取村田与三。
柳生家只要一传出有人学成的风声,各地诸侯立刻前来求才———
这男子让给我吧!
简直像在招赘女婿。对柳生家来说,这是光荣也是困扰。每次拒绝,对方就会说:
哎呀!你们那里还会培养出更多好人才的!
一代剑士,不断从这古城的武馆中涌出。在家运昌隆下奉公的武士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接受竹刀和木剑的磨炼,这是理所当然的家规。
“那是什么?卫兵!”
突然,庄田站起来,对着窗外的人影问道。
原来是城太郎站在卫兵背后。庄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大叔!您好!”
“啊?你怎么进城来的?”
“是守城门的人带我进来的。”
城太郎言之成理。
“原来如此。”
庄田喜左卫门问带他进来的大门守卫道:
“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他说要见您。”
“怎么可以凭这小孩的一句话,就随便带他进来。小家伙———”
“是。”
“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来玩的,是替师父送信来。”
“你师父啊哈!对了,你主人是修行武者。”
“信在这里,请过目。”
“不看也罢!”
“大叔!您不识字呀?”
“什么?”
庄田苦笑。
“胡说八道!”
“那么,您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伶牙俐嘴的。我的意思是说不必看大概也知道内容。”
“即使您知道,可是看一下总是礼貌嘛!”
“来此的修行武者像蚊蝇一样多,请原谅我无法一一礼貌对待。在这柳生家,要是像你说的以礼相待,那我们每天光应付修行武者就忙不完了。可是,你专程跑来,这样对你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