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认可以一当十、当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况这个修行武者正濒临垂死边缘,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力发挥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说不定。总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双眼直瞪着又八,慢慢向他爬过来,让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个人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读出些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将至的眼睛———充满血丝,闪着泪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折,这次真的断气了吧!又八仔细一看,他颈部的皮肤已经变紫,草丛里的蚂蚁爬上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还有一只钻进他流着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但是这力大无比的修行武者,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负着一个不可违抗的约定———此人刚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赠药,并拜托他有人靠近时知会一声,但由于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缘分。
曳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城池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伏见城镇里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对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绑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如此判断。
他从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放在自己怀里———他也想到似乎该剪下一撮头发,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
他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麾下的武士们。又八想到自己擅自从尸体上偷取的东西,此刻正在怀中,立即感受到危机,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弯着腰,偷偷从石头背后躲躲闪闪像野兔般逃走了。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
“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
“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宫本武藏 火之卷(7)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
“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废墟显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语着:
“四十而不惑,我已经都四十七岁了,竟然还犯错,害我的独子浪迹异乡,想来真是惭愧,无颜对逝去的妻子及活着的儿子啊所谓四十而不惑,那只有圣贤才做得到啊!四十岁是凡夫俗子的危险关卡,此时绝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关于女人。”
他双手持箫,盘腿而坐:
“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屡受女色之害,年轻时的任何绯闻还不至于影响前途但是人过中年还迷恋女色,将为众人讥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之事后,更难容于世。蜚言满天飞、身败名裂,连亲生儿子都弃我而去,自毁一生这样的失败若在年轻时发生的话,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他旁若无人地自语道。
又八悄悄地走进房间。当他看见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脸颊,及全身瘦骨如柴,苍灰的毛发,加上他的喃喃自语,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气向前搭讪。
“啊!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苦行僧仰天叹息,又八视线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褴褛衣着,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证明他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的席子,看来是他四处露宿时的随身之物。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后更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我自以为人情练达,小有成就,就沉溺于女色,果真尝到失败的苦果。想必是命运之神的惩罚实在是太惭愧了!”
苦行僧赎罪般低垂着头:
“我已经无所谓了。在忏悔中,尚能苟延残喘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语毕,热泪盈眶:
“但是,我最愧对我的儿子,就像恶有恶报,我的胡作非为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话,我的儿子如今也是个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却必须远离骨肉至亲、流落他乡不,这件事情还不打紧,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明白真相,知道我这个父亲在四十几岁时还因迷恋女色而被赶出藩地放逐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无颜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刻往门边走去:
“不要再想了,我怎么又想起这些烦恼事啊!月亮出来了,到野外去吧!把这些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拿起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阴暗处看他离去,发现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两撇胡子,看来并不老气,但为何走起路来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没再回来。可能精神有些异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里不禁发毛,却也对他心生怜悯。这些都还好,最令他担心的是,夜风袭过炉火发出劈劈啪啪声响,火势逐渐向地板蔓延。
“危险!”
又八跑过去用瓶子的水把火浇熄,这是荒野中的废墟还不算什么,要是飞鸟时代①或者镰仓时代②遗留下的古迹,那该如何是好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奈良跟高野才经常遭祝融肆虐啊!”
他坐在苦行僧原先的位子,内心充满道德感。那些浪人不但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对社会更缺乏公德心,他们毫无意识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所以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烘烤着他们那无用的行尸走肉之躯。
“话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浪人。”
又八想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有这么多的浪人。为什么存在这么多的浪人呢?那是战争的后遗症,有很多人因为战争而升官发财,还有更多如蚊蝇般被丢弃于后的人。而这些人就成为新兴时代的压力、负担。此乃自然的法则,因果循环,这些浪人虽然烧掉不少国宝级的宝塔,但都比不上战争的烽火在高野及睿山所烧毁的皇室宝物来得可观。
“哦!那里有太多宝贝了。”又八巡视四周,自语道。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取暖的地方,细看之下,以前可能是用来喝茶的茶室,角落的架子上有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并非昂贵的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缺了口的温酒瓶和黑锅子。锅内残留一些剩菜余羹,他拿起温酒瓶摇一摇,里面有哗啦的声音,从缺口溢出淡淡酒香。
宫本武藏 火之卷(8)
“谢天谢地!”
饥肠辘辘的人是不会去顾虑那是他人之物的,他一口气喝光瓶里的酒,连锅子都一扫而光。
“啊!吃得好饱!”
他躺在地上,手枕着头。
炉火昏昏欲睡似地慢慢变小了,唧唧的虫鸣如雨声般愈叫愈响,不只是门外,连墙壁、天花板还有破草席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掏出怀里那个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在临终前托付他的小包袱。嗯,趁这个时候,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一条脏兮兮的苏芳染的小手巾,还有一件干净的上衣及旅行者的随身用品,换洗的衣裤内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看起来蛮贵重的东西,还有些许盘缠,突然,咚的一声,有东西掉落脚边。
那是一个紫色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少的金银财物。又八数着数着,心里渐渐感到忐忑不安,不觉喃喃自语:
“这是他人的财物啊!”
他又打开另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一幅用古老的金铂纸作裱褙的花梨木卷轴,令人有一窥究竟的诱惑。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上面写着:
印 可
一中条流太刀之法
一表
电光、车、圆流、浮船
一里
金刚、高上、无极
一右七剑
神文之上
口传授受之事
月 日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
富田入道势源门流
后学 钟卷自斋
佐佐木小次郎 阁下
在卷轴背面另外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奥书”两字,里面还有一首极其有趣的诗歌:
井不掘
水不存
月光照耀
不留形影
人啊 你自己去汲水吧
“啊哈!这是剑术的秘传目录啊!”
又八马上明白,但是他对钟卷自斋这个人却是一无所知。
又八只要一听到伊藤尔五郎景久这个人,就会联想到:
就是创立一刀流,号称一刀斋的人啊!
又八所知仅止于此,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伊藤一刀老师就是钟卷自斋,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外他通家”,并继承了早已被世人遗忘、正统的富田入道势源的道统。晚年时,避居乡村安享余年,是一位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里那个修行武者的名字就叫小次郎了?
嗯!他点头说道:
“他的武功应该非常高强才对啊!从目录的判断他继承了中条流的印可,没想到却英年早逝,真可惜啊!回想起他垂死前的奋力挣扎,想必他是心犹未甘、死不瞑目吧!他临死时一定是想拜托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诵经超度,并决心完成他的遗志,将他的遗物送返故里。
横躺在地上的又八越躺越觉得冷,索性把柴火全丢进火堆,旺盛的火烤得他全身暖烘烘的,很快便进入梦乡。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传来阵阵箫声,大概是那位苦行和尚!他究竟在倾诉些什么呢?也许如他刚才在屋里自言自语般,是要抒发满腹愚痴和烦恼吧!因此,即使已是梦海人静,他依然疯狂地在荒野中吹箫游荡。但是又八已疲惫不堪,倦极欲眠,箫声和虫鸣声在他的睡梦中渐渐远去。
3
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原野,秋高气爽的清晨,放眼望去处处沾满露水。厨房的门被风吹倒,地上残留着狐狸的足迹,虽然天色已白,栗鼠们仍活泼地跳来跳去!
“啊!好冷啊!”
苦行僧醒来之后,进入厨房。
天色微明时,他才精疲力尽地回来,箫没离手,便倒头呼呼大睡。
由于整夜在荒野中游荡,他那单薄又脏乱的外衣沾满杂草和露水,宛如中了狐蛊的人。今天气温下降,冷了些,他看来似乎受了风寒,皱巴巴的脸打了一个大喷嚏。
鼻涕沾在嘴上的八字胡,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