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老板打完招呼,就坐在桌前,酒馆老板天天暗中注意他怪异的一举一动,于是问他到底在等谁?又八一五一十告诉老板事情的原委,说自己和好友赤壁浪人相约在此。
“咦,跟那个人吗?”
老板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来,他是不是告诉你,他可以帮你引荐求得一官半职呢?而且被他拿走了钱呢?”
“不是被他拿走,是我拜托他转交薄田大人的引荐金,由于急着想得到回音,所以每天来这里等。”
“哎呀!你太老实了。”
老板望着他怜悯地说:
“即使你等上一百年,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为、为什么呢?”
“那个家伙恶名昭彰,在这个广场有很多像他一样专门吸人血的苍蝇,只要看到老实人就会纠缠过来,本来我想提醒你小心一点,但怕惹上麻烦,而且我想你瞧他那副德性,应该会提高警觉,不料你还是被他骗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意见了。”
老板认为他很倒霉,他的口吻像是在怜悯又八的无知,但是又八丝毫不觉得羞耻。只是希望全破灭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令他血脉贲张,非常愤怒,他茫然地望着广场上的人群。
“你就这样白白损失太可惜了,或许你可以到幻术摊上打听一下,那些吸血苍蝇经常聚众结伙在那里赌钱,那家伙搞不好会到赌场去也说不定。”
“是吗?”
又八急忙站了起来,问:
“你说的幻术摊子是哪一个呢?”
他顺着老板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广场上最大的摊子,听说最近幻术大流行,看热闹的观众群都聚集在木门口。又八走近一看,木门口的旗子上挂着一些著名的幻术师名单,像是———
“变兵童子。”
还有:
“果林心居士之大弟子。”
这广大的摊子是用帷幕围成的,只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音乐声,交杂着魔术师的叫喊声和观众拍手叫好的声音。
又八绕到后面,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后门,观众并不从这里进出,他走近窥视。
“你要到赌场去吗?”
看门的男子问他。
又八点点头,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通过,他便走了进去,在帷幕当中挂了一个蓝色的天花板,大约有二十名左右的浪人围在那儿赌博,又八一靠近,那些人白了他一眼,有个人让过了一个位子,这时,又八急忙问道:
“这里有没有一位名叫赤壁八十马的男子呢?”
他这么一问,立刻有人回答:
“你说赤马吗?对了,最近都没看见赤马这家伙,他到底怎么了?”
宫本武藏 火之卷(15)
“他会来这里吗?”
“我们哪料得到啊?好啦!你要不要下赌注?”
“不,我不是来赌博的,我是来找赤马。”
“喂!你别开玩笑啊!不赌博,你进来干什么?”
“对不起!”
“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对不起。”
又八狼狈地逃了出来,有一个吸血苍蝇跟着过来,说道:
“臭小子,等一等,这里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你这个家伙真不识相,即使不赌博也要付场地费啊?”
“我没有钱。”
“你没钱还敢来赌场,喔!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偷钱呢?你这个小偷!”
“你说什么?”
又八亮出刀柄,这下有趣了,对方一脸不怕挑衅的表情: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们怕威胁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无法在大坂城一带混了,来吧!你要砍就来砍啊!”
“我、我砍下去喽!”
“你砍吧!我绝不阻止你。”
“你可知道我是何许人物?”
“我当然不会知道。”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流祖,富田五郎左卫门死后留下的门人佐佐木小次郎就是我。”
又八心想这么一说对方一定会逃走的,没想到对方噗嗤一笑,转身向帷幕里的吸血苍蝇们说道:
“嘿!你们都过来,这个人刚才竟然自报名号,简直太藐视我们了,现在大家来瞧瞧他有什么能耐吧!”
话音刚落,只听见那男子一声惨叫,跳了起来,原来又八趁他不注意,突然从屁股戮他一刀。
“你这个畜牲!”
又八大骂一声,听到背后传来众人的叫骂声,他拿着血刀混入人群中。
又八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挤,以免被人发现,他提心吊胆,仿佛身旁每张脸、每个人都像吸血苍蝇似的,不能稍有疏忽。
忽然看见前面有个摊子,布幕上画只老虎,木门上挂着镰枪和蛇纹的旗子,有个城里人站在空箱子上大声喊着:“老虎,老虎,走了千里路去又走了千里路回来,这只大老虎是朝鲜渡来,后来被加藤清正公亲手捕获的———”
此人不断吆喝招揽人群。
又八丢了一点钱,急忙钻进去,此时稍感安心,放眼四处寻找老虎踪影,只看见前面并排着两三张门板,一张虎皮好像晒衣服似的贴在上面。
观众看到只是张老虎皮而不是活老虎,竟然无人抗议或生气,还看得兴趣盎然。
“哇!这就是老虎啊!”
“长得可真大啊!”
观众由入口走到出口,不断地发出赞叹声。
又八想尽量拖延时间,一直在老虎皮前徘徊———这时,一对旅装打扮的老夫妇站在他面前,阿婆说:
“权叔啊!这只老虎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武士伸手去摸老虎皮上的毛,说道:
“这本来就是一张死老虎皮。”
“可是,刚才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明明说是活生生的老虎呢!”
“这大概也是幻术之一吧!”
老武士苦笑着,阿婆却板起干皱的脸说:
“真不值得,如果是幻术的话就应该挂出幻术的招牌,与其看死老虎,那我们还不如看图画就好了,你到木门那里去把钱要回来。”
“阿婆,阿婆,别人会笑的,这种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大呼小叫。”
“什么?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好了。”
阿婆推开观众往回走,啊———人群中有个人影忽然闪开。
权叔突然大喊:
“喂!又八!”
阿杉婆瞪大眼睛,问:
“什、什么?权叔。”
“你没看到吗?又八就站在阿婆你身后啊?”
“咦,真的吗?”
“他跑了。”
“跑到那儿去了。”
二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木门外,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广场上人群杂沓,熙熙攘攘,又八胡撞瞎闯一连撞倒好几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城里逃去。
“等等啊,我的儿子啊!”
又八回头看到母亲发疯似的追了过来。
权叔也不断挥着手,喊道:
“这个笨蛋!为何要逃跑呢?又八!又八!”
即使如此,又八仍未停下脚步,阿杉婆伸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叫道:
“小偷!小偷啊!”
又八好像过街老鼠,被城里人拿着棍子、竹竿团团围住,压倒在地上。
路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抓到了。”
“你这个臭小子!”
“要如何处置?”
“把他杀了!”
有人拳打脚踢,有人对他吐口水。
阿杉婆和权叔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看到这副光景,立刻推开人群,龇牙咧嘴地骂道:
“嘿!你们这些人抓着他干什么?”
看热闹的人说:
“阿婆啊!这个小子是小偷啊!”
宫本武藏 火之卷(16)
“他不是小偷,他是我儿子。”
“咦,是你的儿子?”
“没错,你们竟然敢踢他,城里的人竟然敢踢武士的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会饶了你们,谁敢像刚才那样,再打一次给我看看。”
“这可不是开玩笑,那刚才是谁在叫小偷的呢?”
“大声喊叫的就是我这个老太婆,但我并没有叫你们用脚踢他啊!我以为如果我大叫小偷的话,我儿子便会停下脚步,这是我做母亲的一片苦心,你们不懂这道理,竟然还对他拳打脚踢,真是太过分了。”
5
这里是城里的闹区,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你给我过来。”
阿杉抓着又八的领子,把他从大马路拉到偏僻的角落,看热闹的人见阿婆大发脾气都吓得纷纷走避。权叔在寂静的牌楼下面站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走了过来,说道:
“阿婆,不要处罚他了,又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权叔试着拉开他们母子。
“你在说什么啊!”
阿婆用手肘撞开权叔,说道:
“我教训我儿子,你就别插嘴———好个不孝子,又八!”
本来这种骨肉重逢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场面,但是阿婆却愤怒地抓住儿子的衣领,把他揪倒在地上。
老人家的感情通常比较单纯、容易冲动。此刻,阿杉婆枯竭的心灵里,突然承受过度复杂的感情,竟然使她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生气,或是该欣喜若狂
“你看到自己的母亲,竟然拔腿就逃,这算什么?你是烂木头生的吗?你不认我这个娘了吗?你你这个畜牲。”
老婆婆就像又八小时候一样,劈里啪啦地打着又八的屁股。
“本来我们都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你好端端地活在大坂城里,实在太可恶了!可恶!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什么不回故乡呢?也不回来祭拜祖先,也不回来探望老母亲,家里上上下下都为了寻找你而伤透脑筋,看你如何对大家交代!”
“母母亲,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又八像小孩般跪在母亲跟前泣诉:
“我知道错了,就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才无脸回家,今天意外见到你们,我吓坏了,并非存心想逃走,是不由自主地躲开我真是没脸见你们,我没脸见母亲和权叔。”
他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阿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但是,生性倔强的阿婆,却在心里责备自己的脆弱,并说:
“你既然知道如此胡作非为有辱列祖列宗,为何不好好做事,求得一官半职呢?”
权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
“好了,好了。阿婆,你就别再责骂他了,他已经够自责的。”
“你又插嘴了,你是个男人,反而表现得比我更脆弱。又八的父亲早逝,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必须身兼严父,所以我现在就要好好教训他刚才的处罚还不够,又八,你给我坐好。”
阿婆命又八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是!”
又八肩膀上沾满了泥土,他爬起来静静地坐着。
这个母亲发起脾气非同小可,虽然有时候她是世界上最慈祥的母亲,现在她则连祖宗八代都搬出来,骂得又八抬不起头来。
“要是你有丝毫隐瞒,我就不听你的解释了。我问你,关原战争结束后到现在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好好解释清楚,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说就是!”
又八据实以告。
他说,自从和好友武藏一起上战场,战败之后,两人躲在伊吹山上,后来迷恋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阿甲,跟她同居数年,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懊悔不已。如此一五一十地说出全部经过,仿佛吐光了胃里那些腐烂的东西一般,如释重负。
“嗯”
权叔了解地点点头。
“我这个傻儿子。”
老婆婆不断地说着。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看你装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多少有些收入吧?”
“是的。”
又八一不留神,又说溜了嘴,又怕露出狐狸尾巴,立刻改口说道:
“不,我还没有一官半职。”
“那么你以何为生呢?”
“剑———我以教人剑术为生。”
“噢?”
阿婆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高兴地说:
“你在教剑术啊!原来如此,你历经波折竟然还能钻研剑术,真不愧是我们家的儿子对不对,权叔,他真不愧是我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啊!”
权叔心想,这会儿老太婆可开心了,于是他大大地点头,说道:
“这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我们祖先的血啊,就算一时潦倒,他仍然未丧失这种精神。”
“我说又八啊!”
“是。”
“现在你跟谁学习剑术呢?”
“我跟随钟卷自斋师父学习剑术。”
宫本武藏 火之卷(17)
“唔你跟随那个钟卷师父啊!”
阿婆被灌了迷汤似的,满心欢喜,又八想更加取悦她,就拿出怀中印可的卷轴,他在打开卷轴时用手遮住最后一行———佐佐木小次郎殿下的部分。说道:
“您看,就是这个。”
他对着夜灯下打开卷轴。
“哪一个?哪一个?”
阿婆想拿来看,但又八没拿给她,就说:
“母亲大人,您请放心!”
“原来如此。”
阿婆频频点头,说道:
“权叔你看到了吗?这可真是了不得啊!从小,我就认为他比武藏更聪明,会更有成就。”
阿婆心满意足,笑得嘴巴合不拢。
当又八正要把卷轴收起来时,不小心松了手,卷轴全展开来,阿婆看到最后一行字。
“等等,这里写着佐佐木小次郎,这是谁啊?”
“啊这个嘛这是我的假名。”
“假名?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本位田又八不是很棒的名字吗!?”
“可是,我回顾过去,觉得非常惭愧,所以才用假名,以免有辱祖先之名。”
“原来如此,的确是有志气———自从你离开家乡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阿婆为了激励自己的独生子,细说又八离开后,宫本村发生的种种,以及为维护本位田家的声誉,不得不和权叔离乡背井,这些年四处寻觅阿通和武藏他们的踪影等等———她虽无意夸张事实,但仍忍不住老泪纵横。
又八低头聆听老母亲发泄她心头的积愤。这时,他的确是个善良、体恤的好儿子。
但是,母亲一心一意只强调家族的名誉和面子,再不然就是武士的精神,这些都无法打动又八的心,直到听到这么一句话:
“阿通变心了!”
乍听,又八受到很大的震撼。
“母亲大人,这是真的吗?”
阿婆看他变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