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要去救您了!姐姐呀姐姐”
武藏自言自语着,把木剑当拐杖,一个人往发出水声的湖边大步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响过。七宝寺的住持这两天刚刚旅行回来。
屋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寺庙里头,却可看见红色的灯光以及厨房的炉火,客房里烛光摇曳,依稀可见房里的人影。
“阿通姑娘,你快出来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17)
“呕”
武藏呕出胃液,非常痛苦。
客房里有人听到了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大概是猫吧?”
阿通回答。然后提着晚餐,走过武藏藏匿的桥廊。
啊!阿通姑娘。
武藏想叫她,但是胃痛得让他叫不出来。还好没叫,因为有个人跟在她后面,问道:
“浴室在哪里?”
那人穿着寺里借来的衣服,绑着细细的腰带,脖子上挂着毛巾。武藏抬头一看,认得那是姬路城的武士。他命令部下还有村里的人去搜山,日夜疲于奔命地到处搜索。自己却在天黑后就到这寺庙休息,还白吃白喝。
“浴室吗?”
阿通把东西放下。
“我带您去。”
她沿着走廊,往里面走。那个鼻子下面留着八字胡的武士,突然从阿通身后抱住她。
“怎么样?一起去洗澡吧!”
“哎呀!”
他用双手压着她的脸。
“不好吗?”
还把嘴凑到她的脸颊。
“不行!不行!”
阿通柔弱无力。不知是否嘴被捂住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武藏见状,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了。
“你想干嘛!”
他跳到走廊上。
他从后面一记重拳,打在武士的后脑勺,并且忙不迭抱住阿通,那人则跌到下面去了。
阿通也同时发出尖叫。
那武士四脚朝天,大叫:
“啊!你是武藏吧?是武藏!武藏出现了!来人呀!大家快来。”
突然间,寺内响起的脚步声和呼叫声,简直像场暴风雨。他们似乎说好了,如果看到武藏就要发出信号,所以钟楼传来当当的钟声。
“呀喝!”
搜山的人全都以七宝寺为中心集合起来,立刻从连接后山的赞甘山一带开始搜索。然而,此时武藏却已站在本位田家宽敞的门口了!
“伯母!伯母!”
他窥视着主屋的灯火,大声叫着。
“谁呀?”
阿杉拿着脂烛,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
脂烛的烛火,从下巴往上照着,她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啊?是你”
“伯母,我是来告知一件事的又八没有战死,他活着,在他乡和一个女人同居就是这样,也请您告诉阿通姑娘。”
他一说完,又接着说:
“呼!说出来舒畅多了!”
武藏立刻拄着木剑,转身走向屋外夜色中。
“武藏!”
阿杉叫住他: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我吗?”
他沉痛地回答:
“我现在要去闯日名仓关卡,救回我的姐姐,然后远走他乡,所以再也见不到伯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和阿通姑娘,又八没有战死,也不是我愿意一个人回来的。对这村子,我已经毫无眷恋。”
“是吗”
阿杉换了一只手拿脂烛,向他招手问道:
“你肚子不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巧在煮菜,也好替你饯个行,趁现在还没准备好,你先去泡泡澡吧!”
“”
“嗳!武藏,你家和我家,从赤松以来就是旧交,我真舍不得你走呀!”
“”
武藏弯着手臂,拭去眼泪。温暖的人情味,使他的猜疑和警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令他想到了人类温暖的肌肤。
“快快到后面去,有人来就惨了你有没有毛巾啊?对了!有又八的内衣和便服,你洗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顺便张罗一些饭菜你可以泡泡澡,慢慢洗。”
阿杉把脂烛交给他之后,立刻走到内屋。接着,那已嫁了的女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浴室的门被风吹得卡卡作响,里面传来洗澡水的声音,灯火摇曳不止。阿杉从主屋问道:
“泡得舒服吗?”
武藏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
“太舒服了啊!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你可以慢慢泡,暖暖身子,我饭还没张罗好呢!”
“谢谢!要知如此,早就该来了!本来我还担心伯母会怨恨我呢”
他充满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又说了两三句,但没听到阿杉的回答。
阿杉的女儿,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后面带了二十个左右的武士及搜山的人。
阿杉在外头等着,他们一来,立刻跟他们耳语一番。
“什么?你把他骗到浴室小屋?这家伙终于出现了好!今晚可要把他抓住!”
武士们分为两组,像爬虫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
黑暗中,浴室的烛火更显得明亮。
好像有一点不对劲———武藏的直觉使他战栗不安。
宫本武藏 地之卷(18)
“啊!受骗了!”
他大叫一声。
光着身子,又是在狭窄的浴室里,根本没时间想该怎么办!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拿着棒子、长枪,还有铁棍的人影,已团团围住浴室。其实只不过十四五名而已,但看在他眼中,感觉多了好几倍。
他没办法逃跑,因为就连裹身的布都没有。但是武藏并不感到害怕,对阿杉的愤怒,驱动了他的野性。
“好!我就看看你们要干嘛!”
他不考虑守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会主动攻击敌人。
这些猎人还在互相推让时,武藏猛力从屋内踢开木门。
“干啥!?”
他大叫一声,跳了出来。
他全身赤裸,湿发披散开来,简直像个疯子。
武藏咬牙切齿,紧紧抓住敌方往他胸前刺过来的枪柄,把那人甩开,那支枪就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混蛋!”
混乱中,他左右挥舞着长枪,以寡击众的时候,这方法很管用。他在关原之战学会了这招不用枪尖而用枪柄的枪法。
糟了!为什么刚才没先派三四个人奋不顾身地杀进浴室呢?这些悔之已晚的武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责怪。
不到十来下,武藏的长枪已经被打断。他赶紧举起仓库窗下用来压腌菜的石头,砸向围住他的人。
“在那里,逃到主屋去啦!”
阿杉和她女儿听到了,立刻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逃到后院。
武藏在屋里到处走动,翻箱倒柜,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的衣服呢?藏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
地上虽然有几件工作服,衣橱里面也有很多衣服,但他看也不看。
他张着血眼到处找,终于在厨房角落找到了自己的破衣服。他抱着这些衣服,一脚踩着土灶边缘,从天窗爬到屋顶上去了。
底下一阵骚动,发出如浊流溃堤般的声音。而武藏走到大屋顶的中央,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他用牙齿撕开腰带,紧紧地绑住湿发,连眉毛、眼尾都吊起来了!
春天的苍穹,满天星斗。
7
“喔———咿”
这山有人一喊,就有人在远处回答:
“喔———咿”
每天都有人搜山。
村人无心养蚕,也无法犁田了!
本村,正在追捕新免无二斋遗子武藏,疑其出没山区,胡乱杀人,罪大恶极。见其人者,斩首可也。降伏武藏有功者,将受赏赐如下:
一、 捕获其人者 银 十贯①
二、斩其首者 田 十区
三、通报藏匿场所者 田 二区
以上
庆长六年池田胜入斋辉政 臣
村子的墙壁、路口到处立着告示牌。阿杉婆和家人,深怕武藏到本位田家来报仇,每天关着门,战战兢兢的,并在出入口筑墙保护。从姬路的池田家来帮忙的人,结伴站岗,万一武藏出现了,就用法螺或寺庙的钟等所有能响的东西互相联络。大家发誓一定要抓住武藏,把他装在布袋里,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
然而,一点效果也没有。
今早也一样。
“哇!又有人被杀了!”
“这次是谁?”
“是个武士吧!”
有人发现村子郊外路旁的草堆里有一具尸体,头倒插,双脚朝天,姿势很奇怪。人们又恐怖又好奇,互相争着看,引起一阵骚动。
那尸体头盖骨已碎,看来是用附近的布告牌打的。染了鲜血的布告牌,就被丢弃在尸体的背上。
布告牌的正面便是写着奖赏的辞句,有人不经意地念了出来,残酷的感觉马上消失,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好笑。
“哪个家伙在笑?”
有人责问。
七宝寺的阿通,夹杂在村人当中,吓得整张脸连嘴唇都发白了。
早知道就不要看!
她很后悔,无法忘记那个死者的惨状,只好跑回寺里。
正好遇到在寺里借宿,把寺庙当作指挥处的那个武士头儿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好像是正好有五六个部下同时来向他通报,他正要前往处理。一看到阿通,便轻松地问道:
“阿通吗?你到哪里去了?”
阿通想起那晚不愉快的事,心里很不舒服,看到这个头儿的八字胡,更令她倒尽胃口。
“我去买东西。”
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跑上本堂前的石阶。
泽庵在本堂前逗着狗玩。
他看到阿通,便对她说:
“阿通姑娘!有你的信喔!”
“我的信?”
“你不在,我先收了!”
他从袖口拿出信来,递给她。
“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在路旁看到死人,心里很不舒服。”
“那种东西最好别看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啊!捂着眼睛,还是会看到死人,真伤脑筋!我还以为只剩这个村子是净土呢!”
宫本武藏 地之卷(19)
“武藏为何要那样杀人呢?”
“他不杀人,人便要杀他。他没理由被杀,所以不能白白送死。”
“好可怕”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缩着肩,心想:
“要是他来了,该怎么办?”
薄薄的乌云笼罩着山腰。阿通茫然地拿着信,躲到厨房旁的纺织房里。
纺织机上挂着一件男用的布料。
她从去年开始,朝夕不断,一针一线,把思念织了进去,期待有一天又八回乡,要给他穿这件衣服。
她坐到纺织机前。
“谁寄来的?”
她仔细看了信封的字句。
她是个孤儿,没人会写信给她,也没人可让她寄信。她想可能弄错了,重复看了好几次收信人的姓名。
那信似乎经过长途寄送,信封满是信差的手痕和雨渍,已经破烂不堪。打开来,有两张信纸掉了出来,她先看其中一张。那是个陌生女子的字迹,看来是个中年女子。
如果你已经看了另外一张信,我就不再多言。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确认一次。
这次的机缘,我收了又八当养子。但他似乎一直挂念着你。为了将来双方不生瓜葛,我主张要划清界线。以后请忘记又八。谨此通告。
阿甲
此致
阿通姑娘
另外一张正是本位田又八的笔迹。里面写了一大堆不能回乡的理由。
最后还叫她忘了他,另找他人嫁了!又写到家里母亲那儿,自己不好去信,如果见到母亲,请告诉她自己在他乡,活得好好的。
“”
阿通心头一阵冰凉,连眼泪都没流出来。双手拿着信,抖个不停。她的指甲就像刚才看到的死人指甲一样,毫无血色。
八字胡头儿的部下,全都野宿山区,日夜疲于奔命,他却把这座寺庙当作安乐窝。寺里的人每天到了傍晚,就要忙着给他烧洗澡水、煮饭烧菜,从民家找来好酒。每晚光是张罗这些,就够大家忙的了!
今天傍晚,已经到了开始忙碌的时候,厨房仍不见阿通的踪影。看来今天给八字胡头儿送的晚饭一定会迟了!
泽庵像在找迷路的小孩一样,喊着阿通的名字。他找遍了整个院子,但是纺织房里没听到梭子的声音,门也关着,所以虽然他从那儿走过好几次,却没有开门看看。
住持不断地到桥廊下面大喊:
“阿通!你在干吗?”
“她应该在才对。没人斟酒,要是客人喝得不愉快,会抱怨的。快去找她!”
最后,寺里的男仆不得不提着灯笼下山找。
此时,泽庵突然打开纺织房的门。
阿通果然在。她在纺织机旁,独自在黑暗中尝着寂寞的滋味。
“?”
泽庵默默地站了一瞬。阿通用力踩着底下的两封信,就像踩着诅咒人偶一样。
泽庵轻轻地将它拾起。
“阿通姑娘!这不是今天寄来的信吗?把它收好吧!”
“”
阿通根本不接手,只轻轻地摇着头。
“大家都在找你。快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还是请你快点去替客人倒酒,住持正急得发慌呢!”
“我头好痛泽庵师父今晚可以不去吗?”
“我可不认为叫你去斟酒是件好事!但是,这里的住持是个凡人,喜欢摆谱,对领主又没有维持寺庙尊严的能力。我们不能不招待他们,也不能不安抚八字胡的情绪呀!”
他抚着她的背。
“你从小就是这儿的和尚养大的。这个时候你要帮住持的忙好吗?只要露个脸就好了!”
“”
“快,走吧!”
他扶她起来,阿通满脸泪水,终于抬起头来。
“泽庵师父我这就去,很抱歉,可不可以也请您跟我一起去客房?”
“那是没问题!只是,八字胡武士很讨厌我。而我一看到他的胡子,就忍不住想讽刺他。虽然这么做太孩子气了,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呀!”
“但是,只我一个人”
“住持不是在吗?”
“每次我一去,大师就走开了。”
“那的确令人放心不下好,我陪你去。别再想了,快去化化妆!”
客房的客人看到阿通姗姗来迟,赶紧整理衣冠,堆着笑脸。因为之前已经喝了几杯,所以红着脸笑眯眯的,下垂的眼角正好跟上翘的八字胡形成对比。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