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这话,边抬起右手肘,一副攻击的架势,故意显露他拥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只是面带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回看他。因为小次郎人高马大,即使是笑脸,也会让人误以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话刺耳吗?”
“当然。”
“那么,实在很抱歉。”
小次郎轻轻闪开———
“这么办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发展了。”
“像你这种角色,谁会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见得吧!你们和清十郎不是从毛马堤把我迎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不是一直拍我的马屁吗?”
“那是待客之道,以礼相待而已,你可别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在此地先与你们大打一场了。我的预言不会错的———依我看,这场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败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条桥畔看到武藏时,就觉得武藏真是要得而当我看到你们在桥边高挂比赛告示牌时,觉得那简直就像写着吉冈家道衰亡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通常无法看到自己的弱点。”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程触吉冈家霉头的吗?”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话,到头来倒霉的是你们。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过不久,你们就会清醒了。”
吉冈门徒脸色大变,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嚣:
“你说够了没?”
四十几名吉冈门徒杀气腾腾,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却吞没了这股杀气,令人不易察觉。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飞快地跳开。他按捺不住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们不但不感谢,还责怪我胡言乱语。他又想到:这一开打,说不定来看热闹的群众,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小次郎流露出挑衅的眼神。
远处的人群看到这边的情形,果然一阵骚动。
一只小猴子穿过人群,像个球般朝着原野跳了过去。
小猴子前面有一位年轻女子,身影飞快地奔向原野。
原来是朱实。
此时,吉冈门徒与小次郎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但随着朱实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实叫着:
“小次郎!小次郎武藏哥在哪里武藏哥没来吗?”
小次郎转身惊叫:
“啊?”
吉冈门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异口同声:
“啊!是朱实啊!”
一时间,众人带着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朱实,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的吗?”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
朱实耸耸肩没答腔。
“回去!”
她听小次郎这么一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摇头表示拒绝:
“才不要呢!虽然承蒙您的照顾,但是我并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吗?所以恕难从命。”
朱实突然不说话,声音哽塞,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伤心的哭声,几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给融化了。但是朱实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比任何男人更为坚定。
宫本武藏 风之卷(4)
“你什么意思嘛!把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就因为我担心武藏,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负我,不是吗?何况何况今天的比武是要杀武藏。你自认为对吉冈清十郎有一分道义,打算当清十郎招架不住时,你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好砍杀武藏。所以你才将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一大早就出门到这儿,是不是?”
“朱实,你疯了吗?在众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说什么?”
“我要说,就当我疯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来送死,我无法坐视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楼大声呼救,附近居民才帮我解开绳索,我才能赶到这儿。我非见武藏不可武藏哥!请你出来,你在哪里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绪失控的朱实面前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朱实疯言疯语,但是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朱实说假话,小次郎一定会嘲笑、讽刺并反驳她,而且他将乐此不疲,把它当作一件乐事呢!
在众人面前———而且是这种场面———她竟毫无忌惮地全盘托出。小次郎既难堪又生气,斜睨着她。
就在此时。
一直随侍在清十郎身边的年轻家仆民八,从街树那头直奔而来。他举着手大声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赶、赶快来啊!小师父被武藏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叫声,让大家脸上的杀气顿失。众人惊愕之余,脚下仿佛地陷一般顿失依恃,大伙儿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什、什么?”
“小师父被武藏———”
“在、在哪里?”
“才一瞬间。”
“真的吗?民八!”
大伙儿语无伦次地你一言我一语不断询问着。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准备一番,但还没来就听到民八通报清十郎与武藏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
“赶快!赶快!”
民八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边说又边循着原路直奔而去。
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断定真假。于是,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兽跳越火堆般,“唰”一声紧紧跟在民八后面,往街树的方向直冲过去,顿时尘土飞扬。
通过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后,右侧仍然是绵延不断的街树。广阔的荒野,静谧地徜徉在春天的阳光里。
原本悠闲啼叫着的柬鸟和伯劳鸟,被人群惊吓得振翅飞起。民八发狂般地跑进草丛中,直跑到一处圆形古坟旁才停下脚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拥抱大地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师父!小师父!”
“啊?”
“唉呀!”
“是小师父!”
随后赶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见草丛中,一位身穿蓝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额头上系了一条吸汗的白布条,正趴在地上。
“小师父!”
“清十郎师父!”
“振作一点!”
“是我们呐!”
“是您的弟子啊!”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抱起来之后,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条上,一滴血也没有。无论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丛,丝毫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万分,且他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还、还有呼吸吗?”
“相当微弱。”
“喂!来人呀!赶紧把小师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吗?”
“没错!”
其中一人转过身,将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门板!门板!”
清十郎这么一说,三四人马上飞奔去找门板。好不容易从附近民家抬来了一片门板。
门徒让清十郎仰躺在门板上。每当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乱不已。门徒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捆绑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众人像举行丧礼般,默默地抬着门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两脚在木板上叭哒叭哒踢个不停,几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武藏武藏走掉了吗哎唷!好痛啊!整只手都痛死了!骨头好像断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们!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谁快砍断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视着天空,痛苦地哀号、叫嚣着。
受伤的人实在太痛苦,抬门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们都不忍正视,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御池先生!植田先生!”
众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抬门板的人回过头,向前辈们讨教计策:
“小师父看起来非常痛苦,才会叫我们砍断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卫们大声叱喝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5)
“你瞎扯什么!”
“再怎么痛也只是痛,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砍断手腕,说不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总之,赶紧将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馆,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头的状况,查看到底被武藏的木剑伤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万全的止血准备才行。否则,绝不能砍———对了!谁先赶到武馆去请医生。”
两三名弟子为了尽早将医生请来,个个飞奔而去。
从乳牛院草原聚集过来的仰慕群众,像蛾蛹般并排在街道旁的松树下,眺望着这边。
这事令人头痛,植田良平脸色黯淡,向走在门板担架后面沉默不语的人说道:
“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可让这些人看到小师父的狼狈相!”
“知道了!”
好几个弟子板着忿怒的脸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虫般逃之夭夭,扬起漫天尘土。
家仆民八跟随在门板旁,边哭边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脸的忿怒,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民八!过来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吓得合不拢嘴,声音颤抖地回答:
“什、什么事?”
“你从四条武馆就一直陪着小师父吗?”
“是、是的!”
“小师父是在哪里做准备的呢?”
“到了莲台寺野之后才准备的。”
“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么会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武藏比小师父早到还是晚到?”
“武藏先到,站在那座坟墓前。”
“只有一人?”
“没错!只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父跟我说:万一我输给武藏,请把我的尸骨捡回去吧。弟子们天亮后会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尚未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通报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胜利者———绝对不能以多欺少。小师父说了这番话之后,便朝武藏走去。”
“嗯然后呢?”
“我从小师父的肩膀望过去,看到武藏微笑的脸孔。一切静悄悄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小师父的木剑已飞向天空,只剩下缠着橘红色头巾、鬓发散乱的武藏伫立在那儿”
如台风过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热闹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门板上呻吟,抬着门板的那群人垂头丧气有如驮着败旗回归乡里的兵马。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惟恐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突然,众人停住脚步。抬着门板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后面的人则抬头探看。
枯萎的松叶,哗啦哗啦地掉落到门板上。原来树梢上有一只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向下望,还故作调皮状。
“啊!好痛!”
有人被飞过来的松果打到脸,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丢射一把小刀。小刀穿过树叶,被阳光反射得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了口哨声。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树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着门板的吉冈门徒现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还有朱实站在那里。
“”
小次郎直盯着横躺在担架上受伤的清十郎,毫无半点嘲笑的表情。反倒是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对战败者显露出怜悯之意。但是吉冈门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刚才的话,一致认为:他是来嘲笑我们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其他人,催促抬门板的人说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计较,快走吧!”
正要赶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
“好久不见了。”
“清十郎阁下,怎么了?吃了武藏那小子的亏了?比武的地点在哪里?什么?右肩不舒服啊!这可不行!说不定骨头已经碎得像袋中的细沙了。如果这样晃来晃去,体内的血液也许会逆流到脏腑。”
他面对众人时,一如往常,态度仍然傲慢不羁:
“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放下来!”
接下来,他对垂死边缘的清十郎说道:
“清十郎阁下!起得来吗?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啊!您的伤很轻,顶多伤一只右手而已。摇摆着左手,还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师之子清十郎被门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大马路上,如果这件事传开来,恐怕已故的大师就要名声扫地喽!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吗?”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来,右手好像比左手长了一尺,好像是别人的手垂挂在他肩膀一样。
“御池、御池!”
“属下在。”
“砍!”
“砍、砍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宫本武藏 风之卷(6)
“唉!真没出息———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说道:
“我来帮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抓起清十郎将断未断的右手,同时拔出身前的小刀。接着,大家身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瓶塞拔出时“砰”的一声,一道血柱泉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的伤口。
清十郎脸色惨白,狂嚣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围绕着他,走了十几步。沿路滴下来的血被地面的沙土吸干。
“师父!”
“小师父!”
弟子们停住脚步,围绕着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说道:
“您躺在门板上比较舒服吧?别再听小次郎那家伙饶舌胡说八道了。”
众人在言词间对小次郎充满了愤怒。
“我说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气又走了二十来步。这不像是脚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迈进。
但是,毅力无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声,清十郎便倒在门徒手里。
“快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