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武藏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武藏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武藏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武藏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武藏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武藏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武藏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武藏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武藏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武藏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武藏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
“”
武藏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武藏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武藏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武藏,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武藏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武藏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武藏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武藏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武藏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武藏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武藏不自觉低下头来。
武藏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武藏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武藏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武藏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宫本武藏 风之卷(11)
“啊呀!”
武藏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武藏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武藏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武藏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武藏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武藏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武藏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武藏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武藏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武藏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武藏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武藏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武藏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武藏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