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何方?父亲在何方?笛声在空中呼唤着亲生父母。听起来又像在怨叹抛弃自己、留在他乡的无情男子,缠绵地述说着受骗少女内心的伤痛。
还有,还有其他的。
笛声也在问着,将来———这个受伤的十七岁少女———无亲无故的孤儿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才能和一般人一样,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
袅袅的笛声,述说着这一切。不知是陶醉于艺能,还是这些情感扰乱了她的思绪,阿通的呼吸有点疲倦了。发根渗出了薄薄的汗水,此时,她的脸颊映出两道清泪。
长长的曲子还没结束,时而嘹亮,时而淙淙,时而呜咽,不知休止。
这时候———
离即将熄灭的火堆十二三尺远的草丛里,有野兽爬行的声音。
泽庵即刻抬头,注视那黑色物体,接着静静地举起手,对着他说:
“在那儿的人,草丛中想必很冷吧!别客气,到火旁边来,听我的话。”
阿通觉得奇怪,停止吹笛。
“泽庵师父,您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你没发现吗?阿通姑娘,刚才武藏就在那儿听你吹笛子呢!”
他指给她看。
宫本武藏 地之卷(26)
阿通不自觉跟着转头,望向草丛,突然,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
“啊———”
竟把手上的笛子,扔向那个人影。
阿通大叫一声,可是藏在那儿的人,似乎比她受到更大的惊吓,立刻从草丛中,像鹿一般一跃而起,准备逃走。
泽庵没想到阿通会大叫,眼看好不容易进网的鱼就要溜掉了,心中一急。
“武藏!”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
“等一等!”
他连续大叫的言词也充满魄力。这不知是该称之为声音的压制,还是束缚,总之是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量。武藏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回过头来。
“?”
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直盯着泽庵和阿通。眼神中充满猜疑,杀气腾腾。
“”
泽庵叫住他之后,就保持沉默,两手环抱在胸前。而且只要武藏瞪着他们看,他的眼光也不放过对方,就连呼吸的速度都要一致了!
后来,泽庵的眼尾,渐渐地出现了极其亲切的皱纹,环抱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出来吧!”
他向对方招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武藏眨了一下眼睛。全黑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
“要不要过来这里?过来,一起同乐吧!”
“”
“有酒,也有食物!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跟你也无冤无仇。围着火,一起聊聊吧!”
“”
“武藏。你灵敏的直觉没有失去吧!这里有火、有酒,也有食物,又充满温情。你把自己推入地狱,把整个世界扭曲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你是听不进去的。来烤火吧!阿通姑娘!把冷饭放到刚才煮好的芋头汤里,快做些芋头粥。我肚子也饿了!”
阿通架好锅,泽庵则在火上温酒。看着两人那种平和的样子,武藏才放下心来。他一步一步地靠过来,这回却因为有点不好意思,而显得羞涩,驻足不前。泽庵把一块石头滚到火边,拍拍他的肩。
“来!坐吧!”
武藏顺从地坐了下来,但是阿通却无法抬头看他,她觉得好像在面对一只出了笼的猛兽。
“嗯,好像煮好了!”
泽庵打开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个芋头,放到嘴里,边吃边说:
“嗯,煮得好烂。怎么样?你也吃吧!”
“”
武藏点点头,首次见他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齿。
阿通盛了一碗递给武藏,他边吹边吃着热腾腾的稀饭。
拿着筷子的手在颤抖,牙齿也咔咔地碰撞着碗,可以想见他是多么饥饿。平常我们会说真可怜,但是现在,他那种发自本能的颤抖,令人觉得可怕!
“好吃吧?”
泽庵先放下筷子,向他提议:
“喝点酒吧!”
“我不喝酒。”
武藏回答。
“不喜欢吗?”他问道。武藏摇头,在山上躲了几十天,他的胃似乎已受不了强烈的刺激。
“托您的福,身体暖和多了!”
“不吃了吗?”
“吃饱了。”
武藏将碗还给阿通———
“阿通姑娘”
他又叫了她一次。
阿通低着头回答:
“是。”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昨晚我也看到这边有火。”
武藏这一问,把阿通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急得发抖,泽庵在一旁毫不掩饰地说:
“老实说,我们是来抓你的!”
武藏却一点也不惊讶。他默默地垂着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两人的脸。
泽庵双膝转向他,跟他商量。
“怎么样?武藏!一样是被捕,何不屈服在我的法绳之下?国主的法规也是法,佛的戒律也是法。虽然同样要绳之以法,我的绑法还是比较人道的!”
“我不要!”
武藏愤然摇头,泽庵安抚他:
“好、好!你先听我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即使被烧成舍利子也要反抗的。但是,你胜得了吗?”
“胜得了什么?”
“憎恶你的人,还有领主的法规,还有你自己本身,你胜得了吗?”
“我失败了!我”
武藏呻吟着,一脸的悲惨,哭丧地皱着眉。
“最后只有砍头吧!本位田家的伯母,还有姬路的武士,都说砍———砍死这个可恨的家伙!”
“那你姐姐该怎么办呢?”
“咦?”
“你姐姐阿吟被关在日名仓的山牢里,要怎么办?”
“”
“那个性情温和,一直想念你这个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只她,还有播磨的名族赤松家的支流,平田将监以来的新免无二斋的家名,你要怎么交代?”
武藏用黝黑的手捂着脸。
“不,不知道!这,这些事,会怎么样?”
宫本武藏 地之卷(27)
他消瘦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哭喊着回答。
此时,泽庵握紧拳头,突然从旁对着武藏的脸猛打了一拳。
“你这个大混蛋!”
他大声斥喝。
武藏吓了一跳,差点跌倒,泽庵乘势又狠狠地补上一拳。
“你这个莽汉,不孝子!我泽庵要代替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训你。再吃一拳!痛不痛?”
“好痛!”
“知道痛表示你还有点人性———阿通姑娘!把那绳子给我———你在怕什么?你看武藏已经被我缚住了。不是用权力的绳子,而是用慈悲的绳子———不必怕也不必觉得可怜!快点拿给我!”
被制服的武藏只顾闭着眼。他要是反击,泽庵那个体型,一定会像皮球一样,被他踢得老远的。但是,他却精疲力尽,乖乖地伸出双手双脚———眼角还不断地流下泪水。
9
一大早,七宝寺的山上便传来当当的钟声。这不是例行的钟声,而是表示第三天的期限到了。不知是吉报?还是凶报?村里的人都喊着:
“你听!”
大家争先恐后跑到山上。
“抓到了!武藏抓到了!”
“哦!真的吗?”
“谁让他束手就缚的?”
“是泽庵师父呀!”
本堂前,人群不断围拢过来。武藏像头猛兽被绑在阶梯的栏杆上,大家盯着他。
“哦———”
有的人像见到大江山的鬼一样,咽了下口水。
泽庵笑嘻嘻地坐到台阶上:
“各位父老,这下子你们可以安心耕种了!”
人们马上把泽庵当成村子的守护神,英雄般地对他另眼相待。
有人跪在地上,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在他跟前膜拜。
“不敢当!不敢当!”
泽庵对这些盲目崇拜他的人,用力挥着手说道:
“各位父老兄弟,你们听好。抓到武藏,并不是我了不起,而是天意如此。没有人能违反世间的法戒而得逞。了不起的是法戒呀!”
“您这么谦虚,更加了不起!”
“你们一定要这么抬举我,就算我了不起好了。不过,各位,现在有事与你们商量。”
“哦?商量什么?”
“当初我跟池田诸侯的家臣约好,如果三天内抓不到武藏,处我吊死,如果抓到,任凭我处置武藏。”
“这事我们听说了!”
“不过,嗯怎么办呢?他人已经被抓到这里来了,杀他?还是放了他?”
“怎么可以放了他?”
大家异口同声大叫。
“一定要杀他!这种可怕的人,让他活下去有什么用?只会成为在村中作祟的恶魔罢了!”
“嗯”
泽庵不知在想什么,大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杀死他!”
后面的人大叫。
此时,有个老太婆在混乱中挤到了最前面,瞪着武藏的脸,走到他身边,原来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她挥动手上的桑树拐杖:
“光是杀死他,能消除我一肚子的怒气吗———这张可恶的臭脸!”
打了他两三下耳光之后,又说:
“泽庵大师!”
阿杉这回对着他,一副要吃人的眼神。
“干啥?阿婆!”
“我的儿子又八,被这个家伙误了一生,让我失去本位田家的香火。”
“哼,又八吗?那个家伙没出息,你还是另外收个义子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好坏都是我的儿子。武藏是我儿子的仇人,应该交给我这老太婆来处置。”
刚说完有人从后方打断了老太婆的话:“不行!”
群众似乎害怕碰到那人的衣角,马上让出一条路来。原来是搜山的首领八字胡。
他一脸不悦,样子可怕极了!
“喂!这可不是在看热闹!你们这些老百姓全给我退下!”
八字胡怒骂着。
泽庵也从中打断:
“不,各位父老,不必退去。我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如何处置武藏的呀!请留下来。”
“闭嘴!”
八字胡挺起胸膛,瞪着泽庵、阿杉婆,以及群众们说道:
“武藏是犯了国法的大罪人,再加上他是关原的残党,更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置。无论如何,都要交给上面的人处理。”
“不行喔!”
泽庵摇头:
“这不合约定。”
他的态度很坚决。
八字胡因为事关自己的利益,所以跳起来:
“泽庵大师!上面的人可能会向您收订金喔!武藏还是交给我吧!”
泽庵听到这可笑的说词,忍不住呵呵大笑。也不回答,只顾着笑。
“不、不准无礼!有什么好笑?”
“是谁无礼呀?喂!胡子大人,你想跟我泽庵毁约呀?可以,你试看看!泽庵我抓到的武藏,现在马上松绑放他走!”
宫本武藏 地之卷(28)
村人大惊,纷纷转身欲逃。
“如何?”
“”
“我把武藏放了,你跟他一比高下,由你自己抓他。”
“哎!等等!”
“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抓到,您不会真的把他放了,再次引起骚动吧!这样好了,武藏由你斩首,头可要交给我!”
“头?这可不能开玩笑,举行葬礼是和尚的工作。把尸体交给你处理,我们寺庙就没生意可做了!”
泽庵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讽刺完了,又对村民说:
“虽然我向各位征求意见,似乎一下子也作不了决定。就算要杀他,但让他死得太痛快,老婆婆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怒气———对了!把武藏吊在千年杉的树梢,手绑在树干上,风吹雨打个四五天,再让乌鸦吃掉他的眼睛,如何?”
“”
大概是认为有点残酷,所以没有人回答。这时,阿杉婆开口了:
“泽庵大师!你真有智慧。但是四五天还不够,我看应该把他晒在千年杉的树梢上十天、二十天,最后由我这老太婆来刺穿他的喉咙。”
她说完,泽庵轻松地回答: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他抓住绑着武藏的绳子。
武藏默默地低着头走向千年杉树下。
村民们虽然觉得他很可怜,可是先前的愤怒还没完全消褪。他们立刻用麻绳把他的身体吊到两丈高的树梢上,就像吊稻草人一样。
阿通从山上下来回到寺里进到自己房间的那时起,突然觉得一个人独处,好孤单,好寂寞。
这是为什么呢?
一人独处,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在寺里,至少还有别人,有灯火。而在山上的三天,都是在寂静的黑暗中度过,并且只有跟泽庵师父两个人而已。可是为什么回到寺里,反而比较寂寞呢?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很想搞清楚自己的情绪,她托着脸靠在窗前的小茶几上,半天一动也不动。
我懂了!阿通有点看清自己的心境。寂寞的感觉就跟饥饿一样,不是外在的东西。心里不能满足,就会尝到寂寞的滋味。
寺庙里,有人不断出入,有炉火,也有灯火,看起来很热闹。但是,这些却无法治愈寂寞。
在山上,虽然只有无言的树,以及云雾和黑暗,但是却有泽庵跟她在一起。他的话能一针见血,触动心灵,比火还光亮,能振奋人心。
我感到寂寞,是因为泽庵师父不在的关系!阿通站了起来。
可是这个泽庵自从处置了武藏之后,就一直跟姬路藩的家臣们在客厅不知商量什么。回到村子之后,他一直很忙,根本没法像在山上时一样,跟自己聊天。
这么一想,她又坐了回去。此刻她才深深地体会到知己的重要,不求多,一人就好。一个能了解自己,能给自己力量,能信任的人———她需要这种知己!
她渴望有这种朋友,几乎要疯狂了!
笛子———那双亲的遗物———虽然在她身边,但是,少女到了十七岁,一根冷冰冰的竹子,已经无法慰藉她的心灵,她需要更真实的对象来分享她的喜乐。
“好狠哪”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恨起本位田又八的冷血心肠。眼泪湿了桌面,她孤独愤怒的血液,鼓得太阳穴发青,头开始抽痛起来。
有人悄悄地拉开她身后的拉门。
不知何时,大寺的僧房已满是暮色。从敞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厨房的灯火红红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