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曾经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誓言。但是,只有杀死源次郎这件事,无论当时再怎么有理,还是逃不过内心的折磨和悲哀。一想到剑的绝对性———还有必须排除修行路上的荆棘,就觉得自己下手太残忍、太不人道。
武藏甚至想过:
“索性将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身处佛陀的世界,整个人从腥风血雨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心中不禁产生菩提的慈悲念头。
在他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他试着雕刻观音像以供奉源次郎。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忏悔,为了赎罪而有的菩提行。
宫本武藏 风之卷(98)
“小师父!”
武藏终于开口了。
“在这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雕的佛像呢?”
小僧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经您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很多出家人既会画图又会雕刻。”
虽然武藏一时不了解,但却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说舞剑的人雕刻佛像是为了琢磨剑的真意,而学佛的人持刀雕刻是因为想从忘我境界接近弥陀的心。不管是绘画或书法,每个人都仰望着同一轮明月。有的人经过许多迷惘才爬上高山,有的人则绕远路而行。但不管怎样,最后都能殊途同归。这些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
小僧听了这番大道理觉得没意思,于是快步向前走去,并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道:
“施主,这块石碑上的字是慈镇和尚所写的。”
他自告奋勇领着武藏走近石碑,念着石苔上的文字:
佛法式微
想到末世令人心寒
犹如比睿山萧飒的凉风
武藏一直站在石碑前面,觉得这座长满苔藓的石碑就像个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先行破坏,再行建设,大刀阔斧整顿比睿山之后,其他五座名山上的佛堂寺庙便远离政治和特权的纠葛,现在已恢复宁静,回到往日一穗法灯的单纯世界。但是,有些法师仍然不改以往的横行霸道,而且经常为了住持的宝座争权夺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如此不但没有拯救人类,反而被俗世之人利用,靠布施来维持下去。武藏默默地站在石碑前,对这个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我们走吧!”
小僧才往前走,就有人从后面挥手呼叫。
原来是无动寺的中间法师① 。
法师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对着小僧说道:
“清然,你打算带这位施主到哪里去?”
“我想带他到中堂。”
“做什么?”
“这位施主不是每天在刻观音像吗?我听他说老是刻不好,便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名师所雕的观音像。”
“这么说来今天不去也没关系喽!”
“这个我不敢说。”
小僧怕武藏生气而含糊其词。武藏向法师赔礼道歉:
“是我贸然请小师父作陪,实在抱歉。请您将小师父带走吧!”
“不是的,我追过来并非要向你讨人,而是想请您回去。”
“什么?是找我?”
“是的,您难得出来走走,实在很抱歉。”
“有人找我吗?”
“有位客人来找您,我推说您不在。但是那人方才看到您了,说是非见您不可,要我来请您过去。这个人非常固执,没见到您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谁啊?武藏猜不着,只好跟着法师回去。
虽然山法师① 的猖狂势力已被逐出政坛和武家社会,但是他们的余踪仍残存在这山中。
他们的衣着不变,有的脚趿高木屐、横背大刀,有的腋下插着长柄刀。
一群大约十人左右站在无动寺门前等待。
“来了!”
“就是他吗?”
众人交头接耳。其中一名绑着茶色头巾、身穿黑衣的人走向这里,他直盯着武藏和小僧,以及前来寻找两人的中间法师。
“到底有什么事?”
传话的法师不知道什么事,武藏更不得而知。
途中只听说对方是东塔山王院的堂众,其他一概不知。但是这些堂众之中,没有一个是武藏认识的。
“辛苦了。现在,没你们的事,请退到门内。”
其中一位大法师,挥着长刀,指着那位传话的中间法师和小僧。
然后,又对着武藏问道:
“你就是宫本武藏吗?”
对方并未行礼,因此武藏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答:
“正是。”
老法师向前踏了一大步,以宣读诏书的口气说道:
“敝人是中堂延历寺的众判。”
“睿山是个既清净又有灵气的地方,绝不允许有人背负恩怨潜藏在此。应该说是不允许不法决斗之辈潜伏到这里。刚才,我也跟无动寺住持说过,请你即刻离开本山如有违背,得照山门的法规严加处置,请你务必谅解。”
“?”
武藏哑然地瞧一眼对方严肃的神情。
为什么?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原因。当初到无动寺请求寺里照顾的时候,曾向中堂打过照面,中堂曾说:
“没问题。”
征得中堂许可之后,他才住进寺内。
然而现在却突然把武藏当成罪人般驱逐出境,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我了解您的意思。只是我完全没有准备,天色也不早了,是否能让我明早再出发呢?”
武藏完全顺从,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道:
“这是执法师父的命令,还是各位的意思呢?我先前已经向无动寺提出申请,并获得许可。现在突然对我下逐客令,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宫本武藏 风之卷(99)
“喂!既然你问起,就说给你听吧!当初我们只知道你是一位武士,单枪匹马在下松和一大群吉冈门人决斗,才满怀热忱让你住下来。谁知你的恶评不断,我们不能再收容你了。这是我们众人的决定。”
“恶评?”
武藏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他不难想像比斗之后,吉冈门人会如何中伤他。
现在又何必和这些人争执呢!
武藏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离开此地。”
武藏正要转身进门,背后立刻传来其他法师的破口大骂:
“坏蛋!”
“魔鬼!”
“邪魔外道!”
“你们说什么?”
武藏一定非常生气。他停下脚步,对着嘲骂他的堂众怒目而视。
“你听到了啊!”
说这句话的人是刚才从武藏背后骂坏蛋的人。武藏遗憾地说道:
“因为这是寺里命令,我恭敬地接受。没想到你们竟然口不择言谩骂一通。难道你们故意要挑起事端?”
“祀奉佛祖的我们,绝无和你争吵之意。只是不自觉地从喉咙发出这些言语,这是没办法的啊!”
这时,其他的法师也都说道:
“是上天发出的声音。”
人多势众,他们更加咆哮道:
“我们是代天行事,惩戒恶人。”
轻蔑的眼神、嘲笑怒骂的口沫一起对着武藏。武藏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但是他极力地克制自己保持沉默,不让对方挑衅成功。
这座山的法师,向来以饶舌著称。而所谓堂众,就是学寮的学生,尽是一些骄傲自大、炫耀学问的人。
“什么嘛!乡里间那么大肆宣传,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看来,也只不过是个没趣的家伙罢了!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怎么着,不吭一声呢!”
武藏心想,再沉默下去反而招来更恶毒的话,因此,他稍稍变了脸色:
“你刚才说是代天惩罚,难道这次也是上天的声音吗?”
“没错!”
那人说话的态度非常傲慢。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山门的众判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不懂。”
“是吗?你未免太迟钝了,真是可怜虫!但是,将来你一定会了解什么是轮回。”
“”
“武藏世间对你的评语非常不好。你下山得小心喔!”
“我才不管世上的评论,就让人们去说吧!”
“哼!你说得好像你是对的!”
“我没有错!那天的比武,我丝毫没使卑鄙的手段仰天俯地我无愧———”
“等等!”
“我哪里使诈了?我哪里胆小怯懦了?我对剑发誓,我的战术一点也不邪恶。”
“你真是大言不惭呀!”
“如果是别的事,我可以充耳不闻,听听就算了。但是我绝不允许别人诽谤我的剑道精神!”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吧!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的问题。吉冈门的确是派了不少人马,而你单枪匹马竟然也敢赴约,这种勇气,或者应该说是暴勇,还有你视死如归的作为,我们都能够接受,甚至会赞扬你很厉害。但是,你为何要杀死一名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何残酷地砍死叫源次郎的少年呢?”
“”
武藏的脸像冰冻般,渐渐失去血色。
“第二代清十郎断了一只手,遁世隐居;他的弟弟传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后留下来的血脉就只剩那个年幼的源次郎了。杀死源次郎,等于断了吉冈家的香火。这怎么合乎武道精神,这种作为不是太过冷血、太过残酷了吗你还算是个人吗?在这开满山樱的国家中,你配称一名武士吗?”
武藏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那位法师又说道:
“山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对你感到憎恨。我们可以体谅其他的事情,但却无法原谅你杀了那个少年。这个国家的武士,岂能有如此残暴的行为。越是高强杰出的武士,应该更亲切、更体贴、更悲天悯人才是睿山要把你赶出去,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希望你快点从这座御山消失。”
对方的谩骂、嘲笑,武藏心中多少也同意。堂众们说完之后,渐渐离去。
“”
武藏终于甘心接受批评,直到最后他都未发一语。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没有理由响应批评。
“我没有错,我坚信我的信念!那种场合,只能那样做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
在他心里,绝没有借口。到现在仍然坚信不移。
可是,为什么要杀源次郎呢?
他的内心可以清楚地解释这件事。
“敌方名义上的掌门,就是敌方的大将,同时也是三军旗帜的象征。”
既然如此,杀他有何不对?另外,他还有一个理由———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0)
敌方约有七十人,在这比斗中,如果能在自己战死之前便砍杀十人,也称得上是善战之士了。但是,即使杀掉二十个吉冈的嫡传遗弟子,剩下的这五十人在打斗之后仍然会高唱凯歌!因此,为了取得胜利,得先夺取敌方大将的首级。如果能先击垮全军的首领,即使惨遭不测,事后也还能证明自己是胜利的。
如果还要再说下去的话,从剑的绝对法则和性质来说,还有几个理由。
但是,武藏面对堂众的谩骂,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为什么呢?纵使有这些坚信的理由,他仍逃不过良心的苛责———他感到伤心和惭愧———比堂众们的责骂更令他感到锥心之痛
“啊!我就此放弃修行吧!”
武藏抬起无神的眼睛,一直站在门前。
白色的山樱在傍晚的微风中飘散着。以往毫不紊乱的意志,现在也像那花瓣在空中飘零。
“然后和阿通共奔前程”
他突然想起都市人的享乐,想起光悦、绍由等人所住的欢乐世界。
“不”
他迈开大步,走进无动寺。
房间里已经点起灯火。这里只能待到今夜了。
“不管雕得好坏,只要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菩萨就够了。就趁今夜把它刻好,留在寺院里吧!”
武藏坐在灯下。
他把观音像放在两膝之间,手握雕刻刀又开始专心地刻了起来。
无动寺夜不闭户。这时有个人如猫般蹑手蹑脚地从走廊偷偷地爬到武藏的房门外。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武藏赶紧剪掉一段灯芯。
接着,又坐下来继续雕刻。
天才一暗下来,山里就一片寂静。锐利的刀尖不断削着木头,掉落的木屑发出有如积雪般的声响。
武藏整个人都沉浸在刀尖上了。他的个性就是如此,只要决定一件事,便会埋头苦干。现在他刻观音像的样子充满了热情,似乎永远也不会疲累。
“”
武藏边刻,口中还边诵观音经。有时会忘我地大声念出来,之后才又警觉地压低声音。然后再次剪去灯芯,开始雕刻。最后恭敬地凝视着观音像。
“嗯!总算完成了。”
他伸了伸懒腰,此时东塔的大梵钟敲了二更的时刻。
“对了,该去打声招呼,而且今晚得将这尊雕像交给住持。”
虽然是一尊粗糙的雕像,但是对武藏来说,它却是自己注入灵魂以及惭愧的眼泪为一位死去的少年祈福而刻的雕像。他发愿要将它留在寺内,伴着他的忏悔,一起凭吊源次郎的灵魂。
他带着雕像走出房间。
他一走开,立刻有个小僧进来清扫地上的灰尘,并铺好被子之后才扛着扫把回到厨房。
此刻应该没有人的房间里,纸门却静悄悄地开了一下又关上了。
不久———
毫不知情的武藏回到房间来,带着住持所送的斗笠和草鞋等饯别的礼物,并放在枕边,然后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武藏没有关上门窗,所以风从四面吹了进来。纸门映着星光,呈灰白色,非常明亮。纸门上的树影,令人想起海边萧瑟的景象。
武藏渐渐发出鼾声,似乎已经熟睡了。
熟睡之后,呼吸也变得缓慢。这时候房角的小屏风动了一下。有个驼背的人影,跪着移向床铺。
武藏偶尔鼾声一停,那个人影也立刻趴得比棉被还低。他一边测量武藏的呼吸深度,一边耐心地等待良机。
突然,那个人影像块黑布骑坐到武藏身上。
“哼!给你颜色瞧!”
那人拿着短刀,正要使劲刺向武藏的喉咙。
接着,刀尖突然“咚”一声飞开,那个人也弹向纸门。
被抛过去的人,像个大包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