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阮美云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黄碧辉却对松下幸太郎微笑着,说:“太君这话说得对,咱只是学者,满世界打仗咱也帮不上,研究学问才是最重要的。”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三沓纸来,分别递给我们,说道:“这是三套试卷,我希望诸位能够认真作答。我必须了解三位在物理学领域所掌握的高度,我们大日本帝国才能够因材施教,不浪费任何一个人才。”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书呆子,这也是我和美云朝夕相处几年却不懂如何向她表达的主要原因。在拿到试卷后,我第一时间就埋头看了起来,甚至连松下幸太郎递笔过来都没注意到。松下幸太郎看在眼里,反而更加满意,仿佛他需要的就是我这种书呆子。我接过笔,正准备开始填答案。美云却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见她皱着眉,小声地对我说道:“乱填!”
我心里一紧,不太明白美云的用意,但在我认识她的几年里,无论美云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于是,我在每一道试题后都填了个错误的答案。
这些试题对于我们这几个刚放下书本没多久的留学生来说,并不是很难。前面四十道题都是些关于量子力学里比较普通的问题。而最后十道题就和专业知识无关了,只是一些对于某些假设的个人看法。其中有道题就是这样的:薛定谔之猫的假设性实验,你是否觉得荒谬?谈谈个人的看法。
薛定谔之猫,是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教授提出的一个轻松却又具有很大争议的假设性实验,和外祖母悖论一起,被认为是量子力学的两个最伟大的假设。具体实验是把一只猫放进一个盒子里,而盒子里有一个能触动毒气开关的原子核。如果原子核裂变,猫就会被毒死;反之,原子核的不稳定性也可能促使它一直不会裂变,那么毒气就不能结束猫的生命。得出的结论是,一段时间后,这盒子里的猫便有两种结局:一个是死猫;一个是活猫。
薛定谔教授假设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认为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如果我们不打开这个盒子,那只猫的状态未必一定就是生或者死,也有可能出现第三种状态,那就是生与死的叠加状态。
作为一个相对论的坚决拥护者,我的观念自然和薛定谔教授一致,认为实验还有第三种状态的可能性。就像一道光,是因为我们的眼睛看到了,所以才出现在我们的意识里,因此才有了这道光。如果我们闭上眼睛,那么这道光就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意识里,那么,作为一个意识的掌握者,我们确实可以认为这道光是并不存在的。
看到这个问题后,不得不承认又激起了我想要渲染自己观念的欲望。可抬笔前,却看到美云看着我的眼神。我咬咬牙,在这题目下写下:薛定谔之猫很荒谬,无稽之谈。
之后的几道题,我也全部用一个普通人所接受的传统保守思想填上答案。但最后一题却让我心头一震,只见试卷上这么写道:如果给你一个能够穿越平行世界里不同世界的交界点,你会不会去寻找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如果寻找到了,你认为自己能否看见平行世界的另一个你?谈谈看法。
尽管我努力想要平息内心的激动,但双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爱因斯坦先生所提出的平行世界理论,是个让人为之着迷并且无比憧憬和兴奋的假设。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发呆,想象着另一个世界,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我是否存在,是否和我一样寂寞,在痛苦纠结地单恋。根据日本人目前这阵势分析,看来他们想要我们去从事的研究项目——对于相对论里这些看似荒谬,但却在理论上可能成立的假设——已经有了实质性的研究成果。那么,对于我这样的一个相对论的拥护者,无疑具有无比诱惑,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或许,经过一番研究,真的能够找到平行世界的所在。
我心里再次沸腾起来,甚至想要写上一大堆关于平行世界的看法,甚至不想抬头看美云,因为她的眼神会让我打消进入这场研究的决心。
我握着笔犹豫了很久。不得不承认,我只是个偏执的爱情信徒,我犹豫的结果是写上了“无稽之谈”四个字。写完后,我抬头看着美云,美云正低头看着试卷,也没有在上面写下太多,但她凝重的表情足以说明她和我一样,因为这些问题变得有点儿激动。旁边的黄碧辉则异常兴奋,脸庞泛着潮红,想必也是因为激动的缘故,握着笔在试卷上洋洋洒洒地写着长篇大论。
我垂下了头,心里有点儿失落,但又自我安慰道:我这是为了美云,为了爱情
为了美云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我就被两个鬼子兵带出了单独关押的房间,往操场后那几排平房走去。下楼时我左右张望,希望看到黄碧辉和美云,可惜的是我谁都没看见。鬼子对我很粗鲁,完全没有了最初的客套。快走到后面的平房时,我远远地看到土肥原一郎和松下幸太郎正在两辆轿车旁边站着,和那个昨天迎接我们的少佐说着话,看情形像是告别,准备出发了。我终于忍不住了,对土肥原一郎大声地喊道:“土肥原长官,你们是要把我拖去哪里?”
土肥原一郎听到了我的话,扭头看了看我,没有理睬。他身边的松下幸太郎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过来。
我忙问道:“松下先生,我的那两个朋友呢?”
松下幸太郎耸耸肩,说:“曹先生,我们需要的是在量子力学方面敢于想象敢于研究的学者,很遗憾,目前看来你不是,阮美云小姐也不是。所以,我们只准备让黄碧辉先生参与研究工作,真可惜!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曹先生你没有机会接触了。”
我拼命地想要挣脱拧着我的两个士兵:“那阮美云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松下幸太郎微微笑笑,说:“阮美云小姐是黄碧辉先生的妻子,黄碧辉先生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贵客,他的妻子,自然也能够得到好的待遇,这点请你放心。”
我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儿,同时有了新的担忧,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难道和美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吗?想到这些,我再次对着土肥原一郎喊道:“长官,你不是答应我会善待我的吗?你怎么能食言呢?”
站在土肥原一郎身边的那个少佐皱着眉走了过来,边走边把自己腰上的皮带解下来,走到我身边就抬起腿,一脚把我踢倒在地,然后举起手里的皮带,用皮带头对着我脸上抽下来。冰冷的铁质皮带头砸在我脸上,黏糊糊的应该是有血流了下来。土肥原一郎连忙追过来,拦住这个少佐,然后用日语对他说着什么。松下幸太郎站在旁边摇着头,没有说话。
半晌,土肥原一郎扭过头来对我说:“曹先生,你一样可以为我们大日本皇军效力,这位坂田少佐以后还是会很关照你的!”说完他指了指用皮带抽我的那个日本人。
被他介绍为坂田少佐的军官冲我狞笑着,表情完全看不出友善。土肥原一郎继续说道:“你留下来的地方是关押中国战俘的营地,我们需要很多愿意听从大日本皇军的自己人留在号房里。很荣幸地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我拼命地摇头,说:“我不要!我可以帮你们做研究!不要让我离开美云!不要!”
土肥原一郎没有回答我,扭头用日语对松下幸太郎说了一句话,松下又叹了口气,跟着土肥原一郎往轿车那边走去。其中一辆轿车打开了车门,美云探出头,对我喊道:“曹正!坚强地活下去,不要屈服!”
很快,美云就被车里的日本人按了进去,坂田少佐蹲在我面前,用生硬的中文对我说:“曹先生,看来你很关心这位阮美云小姐?”
我连忙地点头,说:“求求你了!让我跟她一起走吧!别拆散我们!”
坂田还是狞笑着,说:“我和你一样很关心她,我很想撕开她的衣服,折磨她的身体。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为我好好干几年,几年后,我们征服了你们的国家后,我放你和她去一起生活,怎么样?”
我摇头说:“不!我不会为你们好好干,我就要和美云在一起!”
坂田少佐再次抬起手,用皮带头砸我的脸:“曹先生!你不答应我的要求也可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阮小姐拖出来,相信我属下的众多士兵绝对愿意和那具美丽的身体进行亲密接触。”
坂田的话完全打败了我:“别!千万别这样,我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们别伤害美云!求你了!”我抛开了所谓的自尊苦苦哀求道。我当时的想法很天真,只要美云好好的,我愿意赴汤蹈火,愿意接受这个可耻的任务。
坂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骂道:“愚蠢的支那猪!”说完一挥手,夹着我的两个士兵拖着我往后面的平房走去。
我拼命地扭头,希望还能够多看美云一眼。我不知道坐在轿车里的美云是否看到了这一切,是否听到了坂田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遗憾的是,关押她的那辆轿车的车门被重重地关上了。然后汽车轰轰地响着,朝着营地外开去。
那天,我从坂田少佐嘴里知道了美云和黄碧辉被送去了附近的一个研究机构。而我,从此成了远山战俘营里日本人的眼线。
坂田给我下的任务是随时汇报战俘的意向和动态,尤其是外界对于这战俘营是否有所染指。坂田狞笑着对我说道:“你们支那猪想要挖出远山里我们关东军的行动,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你,曹正,就是我们打破他们计划的棋子!只要你帮我五年,五年后,我给你自由,还给你一个完好无损的阮美云。否则”坂田搓搓手,“否则我很乐意叫上几个士兵去研究研究阮小姐哪里让你着迷。”
我像被遗忘的一个人,留在了远山战俘营。被关押在这里的战俘都个顶个的身强力壮,主要以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士兵为主,其他地方的战俘相对较少。所以有时候我自个儿在想:如果我不是因为土肥原一郎,现在应该已经被埋在北平城外的那个坑里,压根儿就没有资格被放到战俘营。并且,以前都听说日军对于中国战俘根本不按照日内瓦协议对待,要么是直接屠杀,要么就是送去做苦力折磨死。而像远山战俘营一日三餐好饭伺候着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于是被关押在这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六七百个战俘就像被日本人圈养的牲口,养得膘实了之后要去做些什么贡献一般。当然,这只是我暗地里的臆想,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战俘每个月有两次被带出去洗澡、剪头发和刮胡子的机会,而对于我,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汉奸通风报信的两次机会。我不知道这战俘营里有多少个和我一样的奸细,但肯定不少。每半年换一次号房,看上去只是很随意地调动,实际上如我这样的汉奸都清楚,每一个八人的号房里,都有一个我这样的人。或者,还可能不止我一个
狱中卧底
在那一年的囚禁生活里,我并没有给过任何能让坂田兴奋的线索,坂田对我这么一个木讷的卧底也并不是很感兴趣。据说其他的卧底还在号房的角落里留下过什么约定好的标记,方便伪军和鬼子们查房时能有某些发现。而我,却从来没有过,或者说,我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号房里有什么不对。一直到了1938年夏天,我和郑大兵被分到一个号房。
兵哥是个好人,有他站在身边,总觉得很有安全感,能够保护我们似的。所以在最初我发现他和另外两个战俘时不时表情严肃地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或者在放风时偷偷收藏一些长条形的石块时,我并没有声张。甚至我有过一种天真的臆想:如果我是他的话,在面对我对美云的这一场单恋时,一定能够大胆示爱,得到她的芳心。然后,在风雨来临的时候,也一定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好美云。
所以说,我只是个懦弱的书呆子罢了。一直到那年七月,郑大兵他们三个人在某晚熄灯后,跟我们说要越狱
一切并没有具体的计划,当时只是其中一个人在半夜失眠骂娘后的假想。最初我也没有当真,以为这是与平时大伙发牢骚谩骂时一样的话题。而说了一会儿后,兵哥居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出要大家表态。钢牙和大刀刘自然是兵哥的支持者,其他战俘也都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因为对大家关在战俘营里可能要面对的结局,也都心里有数——拉出去的人就没有活着回来过的。
等到其他人都表态说要参加了后,就只剩下睡在角落里的我没有出声。兵哥便走到我面前,说:“曹正兄弟,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能算是军人,只是个搞学问的。如果你相信兵哥,咱们一起走。只要有我郑大兵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出事。当然,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和苦衷,不愿意跟着咱一起跑,兵哥我也不勉强,但这事你也不能声张出去。”
我当时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和这些血性的军人生活在一起一年多,我对他们是敬仰的。他们的乐观,宁死也不肯屈服,还有他们那纯爷们儿的血性,是我没有的。如果我不是一个为了美云而被迫接受坂田要求的普通中国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是我能吗?到那一天我跟着他们跑出了战俘营,坂田会不会暴跳如雷呢?会不会真的马上带着士兵去找美云实施报复呢?
我想,我真的不能冒这个险。我不怕死,可我放心不下美云。她是我最心爱的女人,如今正被日本人囚禁着,我不敢想象逃走之后美云的命运,鬼子如果真的去糟蹋或者虐待美云,我宁愿一辈子待在战俘营,也不会做任何有可能给美云带来灾难的事情。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兵哥的话,和平时一样傻乎乎的样子,盯着自己的鞋。兵哥也没有吭声,就那么看着我。半晌,钢牙和大刀刘慢慢走过来,搭着郑大兵的肩膀往角落里走去,低声说着话。因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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