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老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知识分子。〃陆地随口答道。
〃哦,是吗?〃谭影心里有些惊惶,赶紧改变话题说,〃你这里有说话的地方吗?〃
陆地说有,跟我来。
谭小影跟在陆地身后进了住宅区,东弯西转地来到一道楼梯口,又跟着他上了6楼,陆地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房主人像搬走了似的,只剩下少量旧家具,卧室里有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这是谁的屋子?〃谭小影显然不相信陆地会有这样一套房子。
〃这屋子没人住了,都死了。〃陆地对谭小影讲了这一家3口死于煤气中毒的事,然后叹息道:〃唉,真是可惜,梅姐当时应该活过来的,可医生说她已经死了。〃
〃谁是梅姐?〃谭小影好奇地问。
〃就是这屋里的女主人。〃陆地说,〃当时我发现她的身体还是软软的,她一定没死。我将她背到楼下,她的身体在我的背上像海绵一样,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这样。楼下的空气好一些,我想她很快就会睁开眼睛。她才28岁,孩子两岁多,挺乖的一个孩子,她怎么会死呢?可医生赶到时说她已经死了。〃
〃哦,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谭小影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这里清静一些。〃陆地说。
谭小影坐在硬硬的木凳上,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里,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去过医院的停尸房了,还带着几个朋友,在那里折腾到半夜,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谭小影的严厉让陆地有点慌乱,〃我只是喜欢离死人近一点,我的朋友们也都喜欢。〃
谭小影的眉头皱了起来:〃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陆地说:〃你放心吧,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我们只是想看一看那些死人,因为我们自己死后是看不见自己什么模样的,先看一看,也知道自己死后的样子。〃
〃你才20多岁,怎么老想着死?〃谭小影问道。
〃哦,死,死了多好你不知道。〃陆地仰脸望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像梅姐那样,安安静静地去到了天上。她的身体像海绵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我在电视上看过出土的古尸,皮肤也有弹性。有本书上说过,死亡是黑色的天鹅绒,被它裹上的人才知道那有多好。〃
陆地说起死亡像小孩子期盼糖果一样,谭小影被他的话吓住了。她有点困惑地问:〃是不是医院的停尸间里有什么声音,或者什么鬼魂让你这样想的?〃
〃不,不关停尸间的事。〃陆地目光幽幽地说,〃是梅姐在我背上说的,死亡真好。她让我一直背着她走,她的头垂在我的肩上像枯萎的花。谁说死了的人不会说话,我背着她,我的背像音箱一样听见她的声音'嗡嗡'地响。〃
陆地今天的话令谭小影奇怪,什么〃死亡是黑色的天鹅绒〃、〃垂下的头像枯萎的花〃等等,这些都不是陆地的语言,也许是他刚看过一本描写死亡的书,从中记下了一些句子吧。
〃这房子的女主人,她死前你就认识吗?〃谭小影问道。她认为陆地对这个少妇的死感受太深,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人才对。
〃不,不认识。〃陆地说,〃我来这里做物管员时间不长,她死前我几乎没注意到这家人。〃
那么,陆地仅仅是背着那少妇的尸体下楼,就产生了如此强烈而复杂的感受?谭小影感到有种让人迷幻的恐惧。她环顾了一下这空荡荡的屋子说,我要走了,我来这里只是想了解一下,医院的停尸间里究竟有没有什么异样的现象。还有,你不要再去停尸间了,秦大爷会将你的事讲出去的,这对我影响不好。毕竟,医院里有人知道我们曾经是朋友。
〃哦,我们是朋友吗?我早已经忘了。〃陆地表情木然地说,〃我下次去,对秦大爷说我们并不认识,就这样,我现在和秦大爷是朋友,还有停尸间里的那些人,都是朋友。要记住,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你不理我了,而是我另有所爱〃
47
下午6点,高苇正在办公室里换衣服准备下班,有人敲门,是周玫来了。
〃等等,马上就好。〃高苇迅速脱下职业装,换上T恤和裙子,然后开门让周玫进来。
〃哦,真漂亮。〃周玫说,〃怎么,不敢去更衣间换装了?〃
高苇伸了一下舌头说:〃我可不想遇上鬼魂。〃
周玫望了一眼里间办公室问道:〃郑总已经下班了?〃
〃半小时前就走了。〃高苇说,〃他来公司也是白搭,什么事也不做,就一直坐在电脑前发邮件,'啪啪啪'地打字,也不知他写些什么。〃
〃哦,这样你正落个清闲嘛。〃周玫说,〃你急着约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高苇说到我家再说,我可是将你看成好朋友才找你的。周玫说我可不能在你那里过夜,不然明天早晨上班太紧张。高苇说好吧,谈了事你就走。不过,我先请你去餐馆吃晚餐。
梧桐巷9号,幽深的梧桐掩藏着的老式住宅区。高苇推开窗户说:〃吹吹风吧,这屋里总显得阴气太重似的。〃
〃你让我来,就是谈这个吗?〃周玫性急地说。
高苇挤到周玫旁边坐下,眼睛开始发亮。她说:〃我有男朋友了。但是我心里很矛盾,必须找个朋友谈一谈才行。〃
周玫说:〃我可没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你说吧,旁观者清,也许我能给你点什么建议。〃
高苇说:〃他叫张骏,22岁,比我还小两岁,是酒店里的调酒师,个子较高,长得特帅气。就这样,你说我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吗?不会。我想像中的男人应该是能干大事的。
可是,他爱上了我,爱得发疯。我们是朋友了,我什么都给你讲吧。他说他爱上我是从和我有了一夜情以后开始的。他成天想我,在酒店工作时打碎了好几个杯子,像掉了魂似的。他说他以前和另外的女孩子上过床,可从没发生这种事。他说他父母吵架打架离婚,这使他从小恐惧家庭,长大后也不想找女友结婚。可是,他说他现在什么都改变了,他想和我结婚。
他讲到他的身世和对我的感情时哭了,像一个孩子。那一刻我抱住他的头,我答应了他。我真傻,我不知道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或者感激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和他在一起,自己也不再孤单。我们现在在一起感觉好极了,他说他的理想是开一间自己的酒吧。我们做爱也很好,真是不想分开。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
周玫听完高苇的讲述,脸也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将处女献给他了?〃
〃什么,处女?〃高苇没想到周玫会提这个问题。她说,〃这重要吗?我和他都不是第一次了,重要的是真爱。〃
〃如果他是第一次,而你不是,会怎样呢?〃周玫追问道。
〃我不知道。〃高苇说,〃但我想他如果在乎这点,我就叫他滚蛋。〃
〃但是,你又非常爱他怎么办?〃周玫像中了魔似的不改变话题,〃你非常爱他,而他要离开你,该怎么办?〃
〃杀了他!〃高苇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要问这个问题呀?我是让你替我参谋参谋,我和他在一起合适吗?我想不好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没想过和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在一起。〃
周玫望着她,认真地说:〃我觉得爱是最重要的。另外的一切都可以改变,可以共同去创造。〃
高苇点头。她说找周玫来就是想听到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意见,这样她才心安。她认为周玫尽管年龄比她小,但事业上干得很出色,一定有很好的头脑和见解,因此想听到她的观点。
〃好了,现在谈谈你吧。〃高苇轻松地说,〃有男友了吗?〃
周玫摇摇头说,她是独身主义者。高苇笑了,你才21岁,怎么敢说这种话?周玫说真的,人各不同,但是我还是祝福你。
不知不觉中,天早已黑了下来,周玫说我得走了。
〃等一下。〃高苇突然紧张地说,〃我怎么听见隔壁有人说话。〃
周玫听了听说:〃你过敏了吧?你成天想着隔壁一家3口都死于煤气中毒,当然会产生错觉的。〃
〃是吗?〃高苇半信半疑地说,〃好吧,我送你下楼。〃
高苇和周玫走出门来,猛然看见隔壁房门半掩,有灯光透出来。〃我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半掩的门里传出。
高苇大惊,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门已开了,陆地和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谭小影,是你啊!〃高苇一头雾水地叫道,〃怎么到这里来了?〃陆地在一旁解释道:〃这位小姐的亲戚要买房,她是来看看房子的。〃
〃哦。〃高苇一把拉过谭小影说,〃你还不知道我住在这里吧,到我屋里坐坐。周玫,你也再呆一会儿。〃
陆地说原来你们认识,我先走了。如果确定要买房再和我联系,我会转告房东的。
回到屋里,高苇关上房门后对谭小影说:〃那套房子里死过人的,千万别买。周玫,你说是不是,买这种房子不吉利。〃
谭小影尴尬地说:〃是吗?那我叫亲戚别买这房了。〃
谭小影来找陆地了解医院停尸间的事,万没有想到高苇正好住在这里。幸好陆地替她解了围,不然她真不知该说什么。高苇将周玫介绍给谭小影,然后又介绍谭小影道:〃我们公司郑总住院时,就是她做的护理,现在她还做家庭病床,每天到郑总家里去输液。〃
周玫拉拉谭小影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护士是白衣天使,这职业很好。谭小影说好什么呀,累死人了。
高苇给谭小影一杯水,说你幸好遇见我住在这里,不然你让亲戚买了隔壁那套房,会后悔的。还有,带你上楼来的那个物管员,挺变态的,上次要剁自己的手指,被我拦住了。唉,真吓人。
〃这人可能是SZ组织的成员。〃周玫突然插话说,〃我有次上网,偶然发现了这个网站,叫做'SZ',是'自恋、自虐、自杀'的缩写。这些想死的人聚在一起,交流体会、感受,让人毛骨悚然。〃
谭小影十分震惊地说:〃还有这种网站?〃
周玫说:〃我也不知道,是偶然跳出来的,我后来又上网去找过,再也查不到了。〃
高苇感叹说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不知这些想死的人是什么动机。周玫说那就复杂了,各人的动机来源可能都不相同。但每个人可能都在人生中有过想死的念头,只是大多数人很快就挺过来了,又重新活得好好的。
3个女孩在一起不知不觉谈起了死亡话题。高苇问周玫曾经有过想死的时候吗?周玫说有过。什么原因?周玫说让我保留点隐私吧。高苇说她也有过一次想死的念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妈打我,我在一瞬间想到死,我死了我妈就会哭,想到这点我就开心了。周玫说你这事不算想死,小孩子脾气与我们说的想死无关。又问谭小影有过这种时候吗?她说没有,我所做的工作是将要死的人救活,所以我还没工夫想到过死亡的事。
谭小影突然感到心里闷得慌。刚才和陆地见面时,他大谈死亡的吸引,现在几个女孩子在一起怎么又谈起这个事?
〃我得走了。〃谭小影对高苇说,〃我走前参观一下你的房子吧。〃
谭小影看了高苇的卧室。〃哦,布置得真温馨。〃她说。
从卧室出来,谭小影对着另一道关着的房门说:〃这里还有一间,是书房吗?〃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暗黑,谭小影一下子没找着电灯开关。高苇说你快出来吧,这书房我几乎没用,挺脏的,电灯坏了也没找人修理。
谭小影走出来说,这间屋好像是有点儿潮湿味,该多开窗通通风的。
夜已深了,谭小影慌着要走,周玫说我和你一块儿走。我回方城大厦,你回市中心医院,咱们大方向一致。
高苇将她俩送到门外,说下楼小心一点儿,她俩挥手说没事。
高苇转身进屋,关上房门后,觉得屋里一下子特别寂静。她拿起电话,给张骏拨了过去。
〃喂,你还在上班吗?〃高苇的声音今天特别温柔。
〃哦,是,是。〃张骏在电话上显得语无伦次,因为高苇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
这时,高苇听见电话那边〃哗啦〃一声玻璃的碎响,是张骏又将吧台上的杯子打碎了。
与此同时,高苇听见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48
人们通常认为,活着的人与死者之间隔着一条明确的界限,这是一道双方不可互相逾越的鸿沟。因而,活着的人在这边熙熙攘攘地热闹,死去的人在那边无知无觉地沉寂。然而,谭小影和陆地见面后,她感觉生死的界限在陆地眼中已经模糊了,他正在穿越这条鸿沟,或者是有人从对面向他迎来
〃我现在已另有所爱〃
陆地说这话时眼睛发亮。谭小影回想到这情景时不禁毛骨悚然。她仿佛看见陆地背着已经死亡的少妇从6楼往下走,而就在这一刻,他爱上了她。这有点像乌云中的闪电,陆地被击中了,他感觉到这女人尚未僵硬的身体像海绵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
这天晚上,谭小影梦见了一道幽暗的楼梯,陆地和一个女人正挽着手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们每走几步便停下来亲吻,他们的咽喉部都有贪婪的吞咽动作,像是在吸食对方的鲜血一样谭小影从梦中惊醒,她开了灯,跳下床走到窗边去呼吸新鲜空气。楼下是夜半的街道,空空荡荡的给人以一座空城的感觉。对面是医院大门,一辆救护车正鸣着笛驶进去。谭小影对看见的这一切有一种虚幻感,与梦中的景象相比,哪一个更真实呢?
当真实的世界有了雾障时,人有时会掐掐自己的手背,靠痛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和思维。第二天,当谭小影为郑川输上液之后,她便这样做了,手背上的痛感证明她坐在这个房间里的真实性不容怀疑。
然而,一边输液一边闭眼休息的郑川却轻轻叫道:〃晓月,给我一杯水。〃
谭小影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她知道他处在朦胧状态中。她递过一杯水去,郑川睁开眼睛说:〃哦,我刚刚看见林晓月坐在这屋里。〃
〃是吗?也许是她的邮件来了。〃谭小影冲口而出,她也奇怪自己的思维怎么变得这样乱七八糟的。
郑川听到邮件便来了精神,他打开电脑,进入邮箱后叹了口气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