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碾米房,你还记得吗?水轮机轰隆隆的声音听来像人的鼾声,因为我们离它很远了,我们在河边漫步。秋天,打米的人很多,我的那两筐谷子要等到半夜才能打。这样,与其在碾米房排队等候,不如到田野上去走走。你是专门来替我挑谷子去碾米房的,人多等候却给了我们一次意外的漫步。
人生的大事和小事怎么区分呢?那夜的漫步应该连小事也算不上,可是它却留在了我的生命中。我闭上眼便能看见那夜的星星,它使我们谈起了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说:〃人要是没有眼睛,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上有那么多星星。〃
我说:〃世界上有没有眼睛的生物吗?〃
你说:〃海里有,盲鱼。但它有嗅觉。地上也有很多,蛇也是不用眼睛的。〃
我说:〃感谢上帝给了我们五官。〃
你说:〃如果上帝再多给我们一些感官的话,也许我们看见的世界是另一个样子。至少,我们能发现古人们在我们旁边耕田纺纱,远处的山边还在打仗。〃
我笑了,觉得你的思维很好玩。物质不灭能这样解释吗?时空真的有很多层吗?像千层饼一样,我们被夹在其中的一层而不知另一层的事。我抬头望见流星划过夜空,它是否掉到千层饼的另一层去了呢?
我们就这样走着,漫不经心地说着我们的胡思乱想。河边的青草味和水腥味给人荒凉感,仿佛这气味来自另一个星球。而碾米房在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隆〃声,带给我们人间的温暖。秋夜凉了,我不自觉地将双臂抱在胸前,我说那些星星离我们再近一点也许就有热量了。你说我的感受可以写诗了。其实,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诗人,时光流逝,人便变得迟钝了。
如今,那夜的星空已经远去。其实它还在我们头上,只是我们已经看不见它了。我们成了海里的盲鱼,只有水温的变化使我依稀记起星星的光和热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久久地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他努力回忆那个星夜的事,但已经很模糊了。在情感经历中,女人的记忆总是比男人鲜明,这封邮件记叙的过去让他再次蓦然回首。从那以后,他和女人的接触中从没有过那种谈话,并且,谈那种话题的时代也死去了。现在的人们不这样说话,就像流行歌曲代替古典音乐一样。
郑川进了卧室上床睡觉。之前他将楼下楼上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这也是他当知青时养成的习惯。乡村的夜特别黑,万籁俱寂中偶尔的狗吠也让他心惊。他睡觉前必须反复检查门窗关好没有,这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上床后一下子不能入睡,林晓月的邮件让他感慨,要是她没死的话,他真是想见她一面了。从乡下回城后就失去了联系,不知不觉人就进入中年了。人生太快了,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迷迷糊糊之中,郑川突然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谁进了他的房子?他下了床,站在卧室门后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真是有人在上楼。妻子出差了,女佣回了老家,这楼上楼下的房子里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他感到毛骨悚然,轻轻地开了卧室门,走到门外向楼梯口望去。
漆黑之中,郑川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伸手摸到了廊灯的开关,〃叭〃的一声,灯亮了。与此同时,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楼梯口。
这是个年轻女人,穿着白色长裙,披着一条披肩。她背着光站着,这使她的面容不太清楚。
〃你是谁?〃郑川大声问道。
〃你不认得我了吗?〃女人说,〃我是来问一问,我给你的邮件你都看了吗?〃
是林晓月的声音。郑川突然感到恐惧,他想问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但喉咙里总是发不出声音。他像鱼一样地张着嘴说不出话
郑川在又急又怕中醒了过来,心〃怦怦〃地跳着。他开了卧室的灯,好一会儿才从梦的情境中脱离出来。他听了听卧室外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然而,这个奇怪的梦让他放心不下。他走出卧室,开亮了各处的灯,将楼上楼下的空房间都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样。
座钟正指着凌晨1点,在这夜半时分,郑川突然发现电脑还是开着的。他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亮了,上面是林晓月的邮件,是他忘了关电脑吗?
12
夜半时分,郑川坐在电脑前给林晓月敲了一封短信。键盘的〃叭叭〃声在寂静中显得让人心惊肉跳,他是在给谁发信呢?无论如何,这信必须发出,他不能再忍受恐惧的折磨了。
邮件名:郑川给林晓月
你的邮件我都读过了,我相信这是你写给我的,因为只有你才知道我们30年前那些具体的往事。
但是,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你工作的杂志社和你住过的医院都证明你已死去,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我还会收到你的邮件,我不明白。
如果你还在人世,我是愿意见到你的。慧灵寺见面我没有来,因为我看见邮件时约会的时间已经过了。我的秘书代我赴了约,你看见她了吗?她来赴约没有什么恶意,她只是想替我做点事,你不要为这件事生气。
早年的事,我原以为已经忘记了,但你的邮件将我带回了从前。我认为那是生命中最有价值的时期,我没想到你还记得那样清楚。
告诉我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成天精神恍惚,我必须知道你究竟还在不在人间。
郑川发出这封邮件后长出了一口气。他关闭了电脑上床睡觉,很快便睡着了,也没有梦再来干扰他。早晨起来,他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脑,迫不及待地调出邮箱一看,没有回信。他想也许她还没看见他的邮件吧。
趁着新的邮件还没到来,郑川将自己的邮箱密码作了更改。这样,高苇就不能打开他的邮箱了。慧灵寺约会一事,使他觉得高苇参与进来会让事情更复杂,因为女人和女人总是容易心生忌妒。尽管林晓月到现在为止只是一个影子,但她既然能写信,就还有着人的正常感情,这种私密的事,她一定不愿让旁人参与。
郑川更改了密码后,打电话告诉高苇说,他已经换了新的电子邮箱。他的名片也需要重新印过了,将名片上的邮箱名换成新的。高苇不解地问,你将原来的邮箱废了,是想避开那些奇怪的邮件来打扰你吗?郑川不置可否。
从这天起,郑川将林晓月与他联系的邮箱完全隐蔽起来了。也许他预感到这事不会轻易完结,还会有些什么邮件发给他完全无法预料,他决定自己来面对这件神秘的事件。他努力回想林晓月当知青时的身影,以此来抵抗可能是来自于一个死者的恐惧。
晚上8点,天刚黑,他看见了林晓月发给他的新邮件。
邮件名:晓月给郑川
你问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很简单,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叫崔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她以前在方城大厦上班,见到过你的名片,那上面有你的邮箱名,我就按照这邮箱给你发邮件来了。
很多年没有联系了,青春已过,人到中年,能和你联系我很高兴。我还想见到你,今晚12点,在你的办公室见面好吗?我等你。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头皮发麻了。崔娟,那不是一个多月前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女孩吗?林晓月怎么会认识她?这说明她们都是死人。还有,怎么会约在半夜见面呢?正常的人不会在这个时间约会。她还说〃我等你〃,这说明她可以在半夜进入到自己的办公室,鬼魂才有这种本领。
这之前,郑川对神秘邮件估计了两种可能。一是林晓月并没有死,这样,他和她一见面就清楚了;二是林晓月死了,有人在替她发邮件,那么,这发邮件的人如果敢来见他,事情也清楚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林晓月真的死了,并且从刚死去不久的崔娟那里知道了他的信息,所以才和他联系的。
现在已是晚上8点多钟,离半夜12点的约会还有3个多小时,他去不去赴约呢?想到半夜去那座空无一人的写字楼,郑川胆怯了,单是那种时候进入电梯间就让他不寒而栗。他记起了在电梯间遇见的女孩,长发遮住了半边面孔,她是死去的崔娟还是林晓月?她在大楼里到处游荡,从24楼废墟般的装修场地,到3楼的步行楼梯口,她鬼魅般地与郑川相遇。而今夜,她会坐在他的办公室等他吗?如果她是死去的崔娟,是她将林晓月引来的吗?
能不能约几个人一起去赴约呢?这样郑川的胆子会大一些。但转念一想,不行,这样也许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自己有可能还会受到惩罚。郑川现在为自己向那个神秘邮箱发信询问感到后怕了,如果他不联系,也不会发生这种骑虎难下的事。
郑川心神不定地熬到晚上11点,决定还是去办公室赴约。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是,不可能有鬼魂,绝不可能!他一定要去看一看,在午夜12点,谁会进入到门窗紧锁的公司,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并且,方城大厦这幢写字楼虽说晚上无人,但毕竟坐落在繁华的市区,他不相信在这现代城市的中心会发生闹鬼的事。他活了40多岁,什么时候见过鬼了?要见面的毕竟是女人,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危险。只有见了面,才能真相大白。
他走出家门,驱车驶出了这个高尚住宅区。晚上11点,城市仍是灯火辉煌。街上人来车往,这使郑川心里轻松了一些。不过,当他将车驶进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以后,他开始后怕了。地下停车场的阴暗清冷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
他将车停在F区,关车门的时候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一个多月前那个叫崔娟的女孩死在地上的情景在眼前闪了一下。硬着头皮在停车场的阴影中穿行,他感到一辆辆泊在暗影中的车像灵柩一样让人心里发紧。他来到了停车场的角落,上了几级台阶,沿着一条窄窄的巷道走到电梯门前,伸手按了下按钮,金属的电梯门沉重而悄无声息地开了。
郑川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突然升起的恐惧是那样强烈。面对无声无息向他敞开的电梯,他没敢向那狭小的空间里走进去。那个白光照着的金属小空间是那样清冷,他想像着一个人走进去,那沉重的门关上后会发生什么事。电梯会听话地在他要去的17楼停下吗?如果莫名失灵,或者中途停下进来一个什么人怎么办?已经快到半夜12点了,即使顺利到了17楼,用钥匙打开公司的玻璃门,他又怎么面对黑漆漆的走廊和无数门窗紧闭的办公室。现在那里是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只有他的办公室不知道被谁将门打开了,有灯光从屋里映出来,他敢走进去吗?
郑川越想越怕,站在电梯门口不敢往前跨出半步。电梯门仿佛不耐烦似的又缓缓关上了,他返身向停车场走去,一直到逃命似的将车开上灯光明亮的街头才松了一口气。
他失约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午夜12点只有鬼魂才会在黑暗中等他。但是,如果林晓月真要找他呢?午夜12点以后,她会不会到家里来找他呢?她既然能进入门窗紧锁的位于17楼的办公室,同样,肯定也能进入他的家。而他的失约如果让她生气的话,她会不会以她的骷髅面目吓他个半死呢?
郑川将车在街边停下,他突然不敢回家了,家里空无一人,他至少得将今夜躲过才行。明天看看邮箱里她会怎么说,再决定该怎么办。
郑川果断地将车开进了一家星级酒店。这是他会见商务客人常来的地方,灯光明亮,环境优雅,给人以安全感。
在舒适的酒店房间里,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闭上眼便看见写字楼里他的办公室,亮着一盏幽暗的灯,一个女人坐在里面等他,他无法想像她的面容。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想着他家里的情景,再过一会儿,办公室里的女人也许会进入他的家中,穿过客厅,一步步走上楼梯进入他的卧室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他吃了一惊,谁会给他的房间打电话呢?他迟疑了一下后拿起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酒店桑拿室打来的,问他需不需要按摩服务。
郑川接受了。这一次,他不是要可以提供性服务的按摩小姐来房间作乐,而是希望房间里多一个人,这样他感到踏实一些。
很快,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来到他的房间。她长发披肩,俯身给郑川做按摩时长发不断地遮住面孔,这让郑川心里莫名地紧张。
〃你把头发束起来好不好?〃
女孩笑了笑,将长发盘在头上。
1个小时后,郑川感到身心都放松了,倦意袭来,他给她付足了小费让她离开。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但睡得极不踏实,任何一点声音都可以将他惊醒。因此,他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开灯看了看表,凌晨3点15分。这种时候,谁还会在外面走动呢?
第五章 梳子和镜子(1)
13
早晨,高苇将钥匙插进办公室的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由于一夜的门窗紧闭,室内的空气有点闷人。她推开窗,让风吹进来改善一下空气。接着,她将钥匙插进侧门的锁孔开了门,郑川的办公室也需要透透气了。
郑川的办公室昨夜有人来过,而且是个女人。遗忘在沙发上的一把梳子和一面小圆镜让高苇能够想像到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她觉得胸口堵得发慌,无论如何,这是对她的一种羞辱。郑川说过,和她在一起之后,对别的女孩子他都没有兴趣了。虽说男人的这种话半真半假,但她还是感到一种安慰。据她观察,以前和他好过的张叶确实与他没有来往了。昨天晚上,她还和张叶、张叶的表弟张骏在一起喝咖啡,张叶说起郑川时口气已经很淡。
现在看来,郑川已经和别的女孩子勾搭上了,这种事高苇虽说无能为力,但无论如何郑川也不该将这女孩带到办公室来鬼混呀。她望着柔软的黑色长沙发,那是她和郑川做过爱的地方。如今,这地方已经被另一个女人搞脏了,高苇狠狠地踢了沙发一脚。
她有些厌恶又好奇地拿起那把梳子来看,这是一把非常劣质的木梳,现在应该没有女孩子会用这种梳子梳头了。她再拿起那面巴掌大的圆镜来看,镜子也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