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摇了摇头,指指桌面:“那天用的就是这副骰子,我看过了,决无问题。”
“查验赌具,苏州银月赌坊的李老板最在行,可请他来看过?”
“已经看过。现下人还在堡内。”
苏妄言看了半天,伸手抓起骰子一丢,三粒鲜红的骰子在桌上滴溜溜的滚动着。他侧过头,想了想,又问:“你是说,除了你,那天竟没有别人见过那绝色美人?”
韦长歌点点头:“我当时原就有点奇怪,就算是都顾着看赌局进展吧,但那样一个明艳照人的尤物,不管在哪里也绝对应该会吸引住所有男人的目光,而那个时候,整个酒楼竟好象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能不能把那天随你去的几个人叫过来,我想问问他们。”
韦长歌点点头。很快,那天在场的几个人都到了。问起那天的情况,都异口同声地说是没见过那个美人。
韦敬肯定地回答:“那天无恙来的时候赌局正要散开,所以他一进来,很多人都盯着他。确实没有见他有同伴。若真有那么个美人跟在旁边,不可能不注意的。后来,堡主让属下等加张椅子属下属下虽然奇怪,还是照吩咐作了。却也没见人坐。堡主似乎还问了一句‘这位姑娘贵姓’,属下虽然奇怪,也没敢多嘴”
苏妄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挥挥手让韦敬几个下去了。
韦长歌问:“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呢?” 苏妄言慢慢微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
韦长歌一愕,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复杂表情。
苏妄言顿了顿,笑得越发灿烂——
“她不是人。”
四 吴钩
苏妄言眯着眼,愉快地看着他:“真可惜!叫我们的韦大堡主这么失魂落魄的,竟然不是人!”
韦长歌狠狠瞪他一眼,有点不甘心。
“不是人,那是什么?鬼?恕我孤陋寡闻,我还没听说过有什么鬼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出现的!”
“我从来就没说过她是鬼。”
“你不是说”
苏妄言摇摇头:“我只说她不是人。”
韦长歌一愣:“你是说?”
“现下我还不知道。”
苏妄言话锋一转,道:“她的事可以先放在一边。当务之急,我们得看看怎样保住你的右手才是!”
韦长歌点头道:“是,当务之急是把那个吴钩找出来。你来之前,我已经传出号令,要所属十三水路七十二分舵全力寻找,也派人通知了武林各大门派请他们协手帮天下堡找出吴钩。”
“可有消息了么?”
“还没有,”韦长歌摇摇头,他却也不太担心,很快地补了一句:“不过这样的阵势就算想把江湖翻过来也做得到了,何况不过是找个人?把天下所有叫吴钩的人找出来,一个一个看过去,其中总有我们要找的吴钩!”
苏妄言想了想:“只怕不容易也罢,只好如此了。天下堡和洛阳苏家找不到的人,世上大约也没人能找到。”
从这天开始,天下堡和洛阳苏家开始了极大规模的寻人行动,江湖各个帮派都收到天下令,要求全力帮助打探“吴钩”的下落。这样的大动作甚至惊动了朝廷,派了专人到天下堡打听情况,知道事情原委之后,也表示愿意由各地官府帮助寻找。这样的声势,拿韦长歌的话来说,几乎真的“把整个江湖都翻了过来”。
但是到期满两个月的时候,“吴钩”依然杳无音信。
叫吴钩的人一共找到五个——第一个,是金陵府的一个老秀才,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第二个,是江阴人,今年四十六,年纪倒是合适,可惜是个瘫子,从六岁那年就没再下过床。还有两个,一个才二十来岁,另一个,还在母亲肚子里没有落地。最后一个“吴钩”,甚至是扬州小有名气的一位青楼艳妓,花名叫柳吴钩,据说经过这么一闹,名声大起,生意更是火红了好几倍。
没有一个是无恙口中的“吴钩”。
到了这个时候,韦长歌忍不住又开始细细研究起自己的右手来。
“一只好手,不知谁人来砍去?”他看了半天,突然这么感慨了一句,略一顿,又笑着问:“你说我是不是该从现在就开始苦练左手剑?”
苏妄言正在忙着翻阅各地分舵送来的信件,也去不理会他。
过一时,只听他又道:“你不是爱那家小店的酒?那家店我已经买下来了,以后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你喝惯了的碧螺春,我已付了程家茶庄六十年的钱,让他们每年把最好的新茶送到你家。还有,你爱吃什么、喜欢什么?赶紧告诉我,我让人一并都去找来。”
苏妄言这次一愣,不禁抬起头傻傻地看着韦长歌。
韦长歌见他抬头,一笑,不知为何竟有些儿得意:“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你可听过?韦长歌没有了右手就不再是韦长歌。这天下堡堡主,到时也是要换人的——这些都由不得我。我只怕,一个月后没有了右手,就连想帮你做点这样的小事也都办不到了。”
苏妄言默然了一会儿,冷冷道:“这点小事,大不了换我来帮你做就是了。”
韦长歌笑道:“韦长歌不过一个‘负心人’,又怎么敢劳动苏大公子?”
苏妄言脸上蓦的一红:“至少到这一刻我们还是朋友。”
韦长歌只看着他微笑不语。
苏妄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猛的站起来,把一堆信都扔到他身上,大声道:“有时间说这些,不如想想怎么找吴钩!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保住我的右手。不过,既然你愿意帮我做这些‘小事’,有没有右手,不也都一样过得快活?”
韦长歌打个呵欠,冲他懒懒一笑。
苏妄言瞪着眼看了他半天,突然道:“我有办法了。”
“哦?”
“吴钩难觅,无恙易找。先找到无恙,从他身上下手,看他从什么地方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吴钩,又为什么一定要找他凡事总有原因,是人就有过去,找不到吴钩的人,总不见得连他的‘过去’也找不到!”
苏妄言走到他面前,严肃的宣布:“你放心,有我在,你的右手谁也别想拿走!——上天下地,我也要把吴钩找出来!”
五 红衣
红衣其实不叫红衣。
无恙见过红衣两次。
第一次见到红衣,是八岁那年。
跟着母亲从舅舅家回来,马车微微地颠簸着,黄昏的时候,无恙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周遭是不同寻常的寂静,听不到车外侍卫和母亲的婢女压低了的调笑声,听不到母亲给妹妹唱歌的声音,甚至连马匹的嘶叫都听不见。车队悄无声息地缓缓前进着,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惶恐和没来由的不安凉凉地爬上来,缠绕着他,把八岁的无恙捆绑得动弹不得。他看向车厢的另一侧,妹妹伏在母亲的膝上沉睡着,发出规则的鼻息,注意到他醒来,母亲用食指在嫣红的嘴唇上轻点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
发现的时候,手脚都已经变得冰凉。蓝色车帘遮得严严实实,把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锁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呆呆地看向窗外的方向,终于忍不住挣脱母亲的安抚,趴到窗边,用一根手指将车帘挑起一线——
车队正在经过的是一个小镇,或远或近,有数以百计房舍庭院,许多人家房门洞开,却不见人出入。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整个镇子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缕炊烟,也看不到一个活人。
到处都是死寂。
再看真点,路边到处扔着极简易的担架,也有人,就东倒西歪地躺在路边,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丢掉不要的粗布口袋。
母亲从后面伸过手来想拉开他,他喘着气,死死攀住窗沿,继续从缝隙里窥探诡异地安静着的小镇。
——就是那一刻,多年之后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仍然让无恙忍不住战栗。
远处屋脊上影影绰绰一个鲜红人影,既非朱红亦非猩红,既是死沉又隐约流动暗含杀机,非要形容便是红如凝结的鲜血。远得模糊成一团,却连那人、或者那东西衣角的掀动都看得清楚,面目无从捉摸,只是那张脸上奇妙妖异的笑意,仿佛烧进了眼,至死都决无法忘记。
发现的时候,自己的手脚都已经变得冰凉,一时间,额头灼烧似的痛。
后来母亲告诉他那个镇子染了瘟疫,跟他解释:“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可怕的东西。”无恙回答母亲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瘟疫。”
母亲愣了一下,笑着推他:“你这个孩子!那你说,什么才最可怕?”
无恙眼前刹那间就掠过那个红色的影子,他低着头,没有回答母亲。等到晚上独自睡在床上,他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红衣!”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红衣”。
因为“红衣”就是死,就是不祥。
从那一天开始,无恙把叫他红衣。
两年后的那个傍晚,无恙再一次看见红衣。鲜红的影子依然远远的,高高的,站在山庄形状优美、翘起的、雕着花的屋脊上,衣角在风里不停翻动像极鲜血汩汩流动。
无恙的身体顿时僵直了,他一动也不能动,无边无际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冷笑着捆绑住他的手脚。冷汗涔涔地滚落下来——
红衣!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恐惧中清醒过来的无恙发了疯似的冲向红衣所站的方向。但还是晚了,一进家门,触目所见是满地的血,下人、护卫、婢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无恙瞪大了眼睛。
他慢慢蹲下身,摸了摸最近的一具尸体,仓促间不知所措的表情混合了死亡瞬间的绝望和痛苦永远地凝结在那人脸上。红衣在屋脊上森冷微笑。有种本能催促着他夺门而逃,但难以置信和对自己所面对的事实的恐惧又使得无恙颤抖着站起来,茫然地移动双腿绕过一具具的尸首,走进内院。
就和他八岁那年见过的小镇一样。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母亲抱着妹妹倒在门口,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鬟被扯得散乱的浸在血里。父亲似乎受了伤,勉强靠在柱子上。那个男人就站在旁边。提着刀,刀上是血,浑身也都是血,连眼睛都是红的,男人脸上的神色冷静却又狂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肃杀之气,直如修罗。
他忍住想要放声尖叫的冲动,跌跌撞撞的扑过去。
刀还是落下去了,父亲抓住男人的手,最后叫了一句:“吴钩”
六 云中
无恙悚然惊醒。
“吴钩”父亲临死的那一声低唤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日光有点刺眼,无恙伸手遮在额上,眼睛眨了几次,眼前的景象这才慢慢地清晰起来。感觉到背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他翻身站起来,找出别的衣服开始替换。
屋子里的空气从角落里开始骚乱,然后蔓延。有种东西在蠢蠢欲动。
“饿了吗?”
无恙手上动作略微一顿,转向角落。
那里传来细细的呜咽般的短促声音。
他微笑了一下,又轻柔地开口:“知道了。”
他迅速系好衣扣,快步走回床头。掀开被褥,床板下露出一个暗格。无恙打开暗格,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捧出来放在桌上——赫然就是那天换回了韦长歌一只右手的陈旧木箱。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息越发暴躁,无恙又微微笑开了。
他打开木箱。
箱子里只有一根细细的竹管,寸许长,如幼儿的手指粗细,作得非常粗陋,但表面上却幽幽地泛着青光。
无恙从怀里掏出匕首,极快地划过左手食指。匕首锋利异常,手指上一开始甚至看不见伤口,但,渐渐的,就有血丝渗出来,凝成豆大的血珠,接着,血开始涌出伤口。无恙把竹管的口接在食指边上,血就像有灵性一样流进了竹管,或者说,是被吸进了竹管。
空气又无声无息地平静下来。
屋子里响起一阵呢喃般的舔舐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愉悦地叹息。一个少年在逆光中逐渐成型,蜷缩着趴伏在无恙大腿上,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流血的手指,细长微挑的眼睛带着笑向上看着无恙。
无恙微笑地回视少年,突然,他闷哼一声,用力推开少年。少年叫了一声,再次狰狞地扑上来,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下,森森的犬牙深深陷进肉里,无恙脸色一白,右手在少年头顶一拍,口中念念有词,少年发出婴儿般的小小悲鸣放开他的手,缩起身体,颤抖着匍匐在地上。
左手的伤口血肉模糊。
无恙只看了一眼,便蹲下身体,抱住不断发抖的少年。
“很痛吗?”
少年脸上残存着痛苦的表情,恨恨地盯着无恙。
无恙愣了一下,将他抱得更紧:“对不起。”他伸手搂住少年的背部,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并在少年耳边不断地轻声安慰:“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少年终于不再颤抖,慢慢放松了身体靠在无恙怀里。
察觉到这一变化的无恙不自觉的,绽放了空山新雨似的笑容。
少年瞬间露出怨毒神色。
既而,抬起头,冲无恙无比甜蜜地笑了。
“你做噩梦了吗?”
“恩。”
“我好饿,你一直不醒”少年埋怨似的吊着眼。
“对不起。”
“你做了什么梦?”
无恙若有所思的放开少年,玩味地看着他。
少年笑得更灿烂。
无恙淡淡道:“我不能说。”一顿,又道:“云中,你在打什么主意?”
少年不说话,狡猾地眯起眼睛。
两个人各怀鬼胎,相视大笑。
无恙侧着头看他,有些遗憾地开口:“云中,什么时候你才能前事尽忘?”
云中依然格格笑着,好半天反问道:“你难道能尽忘前事?”
无恙一愣,伸手摸摸云中的头发,暧昧地沉默着。
七 管狐
很多人都说韦长歌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最英俊,就连向来不肯轻易称赞人的苏妄言有一次喝醉了之后也说:“你笑的时候,眼睛真亮。”
韦长歌牢牢地记着这句话。于是他总是尽量保持笑容,尽量用不同的笑容来表现不同的意思。
无恙打开门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韦长歌的微笑。
“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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