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垂,遮挡住半边脸。然而她虽到了那样的年纪,却依旧不愿停止染白发,而且非常不喜欢我来这片树林,每天清晨在御灵所中祭祷之时,也把我视作污秽者,不让我入内,但这反而令我轻松不少。其道理,也正是因这树瘤的模样,看来就像是眼口溶化的麻风病末期的样子。但对我而言最可怕的,是前些日子她把我偷偷叫去,彻底决定了我的命运。就算现在的这个十四郎死了,我也不能离开这个家,要一直带着弟弟喜惣。因此,如果一直纠缠着我的就是那难缠的影子,我情愿将自己交到恶魔的手中。对,从那之后,我将那既无情义又无悔恨的针一直紧紧抱在胸前,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说着,泷人皱眉看了看树瘤的花纹,仿佛在身旁感到了十四郎当时的呼吸,而其身形也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一样。但泷人随后便抬头仰望着小法师岳突兀险峻的崖壁,说道:“而那个被定为我接下来的夫婿的喜惣,就如同那座山一样岿然不动。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整个身体就像雕像一般,长满了粗豪的肉块。尽管他一如往昔,稍稍有些愚鲁,却整天和兄长一道,在山野间往返穿梭。而他似乎也看透我这颗心的每个角落,为了让我成为他的媳妇,变得更加注重健康,千方百计想要比他的兄长活得更久——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日夜不停锻炼身体。白痴的媳妇——这不知何时便会到来,如同明日之梦一般的影像,不停在我心中闪过。倒不如索性化作一团烈焰熊熊燃烧吧,这样的话,还”
泷人的脸上掠过了面对某种场合的异常决心,她咬住嘴唇。但这强硬的情绪又忽然消解开来,一阵红光在她的眼中闪过。只见她轻轻鼓动着鼻翼,这种情欲般的冲动卷起了旋涡似的波澜,在她全身扩散开来。
“如今,时江已经成了家中唯一令人感到心痛的人。她如同失去了本体,只剩下倒映在泉中的影子一样地活着。那姑娘长了一张冰冷清灵的脸,只要水面稍有动静,便会躲藏得不知去向。因此,虽然婆婆总是一脸嫌恶,任性胡为,但一旦受到感动,就会庸懒地闭上眼睛,逃避无踪。对,也亏得我能明白此事。她就像畏惧兄长十四郎的凶暴一样,我在她眼中也——不,就连我在她的面前也不能粗声喘气,知道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心跳也随时可能会打破水面的平静,但除了时江之外,又有谁能让我寄托那份对你的热情呢?
她的那张脸,完全就是和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她却又显得有些憔悴,脸上的阴影愁云过多,缺少你那种能将我紧紧抱住,甚至令我喘不过气的力量。如果我的这份执着,还能帮上一点无谓的忙的话,那便是让她变得更加与你相似。你觉得,我会想到些什么呢?我想到的就是铁浆。如今这世道,若有人擦抹铁浆的话,必定被人当成疯子或变态,但事实上,我心中的地狱滋味让我必须这样。而说到我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正如大谷勇吉的《颜妆百传》和三世丰国的《似颜绘相传》列举的一样,如若口含铁浆,男旦就不必每日腮上含绵,自会将脸部的明暗差别给消除掉。因此,所谓‘丰颊’这种长相,就是因皮肤的阴影被更浓的铁浆所吸收而生成的。但当我下定决心,向时江提出这要求时,她当场就把手中装有早铁浆的壶给摔到了地上,不停地颤动着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看到此情此景,更加刺激了我的激情,我猛然紧紧抱住她的肩头,那股不禁令我想要揉碎她肩头的低俗欲念,彻底占据了我的身心。自那之后,就连我自己也能清楚感觉到体内萌生了肉欲之芽,一种迟早一天想要像占据你一样,连同时江的身体也独占的欲望,在我心中开始抬头。那具雪白的肉体,化为腐败的酵母,令我的心开始腐坏。或者也正是因为这原因,我身边总会有一群嗡嗡鸣叫的蝇子和虻虫飞舞。但若把你的幻象移到其上的话,当然也就会想要连同那肉体一起占有。这不俨然就是一段不自然的旅程吗?”
说到这里,泷人忽然住口不言,脸上露出了充满悲伤的表情。但是在这悲伤之旁,就宛如有个魔法圈一样,眼看着充斥了其空虚,凄厉的响声高高响起。
“因此,时江越是闪躲,我就会越发焦急地想要把你的幻象牢牢嵌入,但恰巧当时我又在这树林之中,找到了这人面树瘤。这令我彻底平静了下来,就连那激烈的相克在不停地聚集,也一直没有发展到爆炸开来的程度。也就是说,那种用一层膜艰难地拴住了我的心的三重心理——把鹈饲当成现在的十四郎,卖春妇一样的我;还有在时江身上寻求你,却不知何时才能赶上的我;想要填补这空虚,找到了人面树瘤的我——这三种人格虽眼看着就像是即将绽裂开来一样,却又一直保持着那种对立。但若说到这其间存在的问题,如果终有一天——尤其是如果在我占有了时江之后到来的话,那就更加严重了。一旦查明那男子就是你的亡骸,我又将如何?追着你的幻影,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要是再被那妖怪给拖了回去,那将会是一件何其可怜的惨事!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定只好一直忍耐下去,承受着苦恼的煎熬,而如果那份苦痛对我过于压迫的话,那不如就以更强烈的力道,将其抛却。
同时,这对喜惣也是一样。因此,如此看来,不去接近时江,或许才是为了将来的幸福着想。我这个女子,可真是陷入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绳结之中了。如果说唯有神经坚强如铁之人才能背负起苦恼这种东西的话,那么当然作为反语,或者迟早一天,我也会变成相似之人。不,这不过是在嘴上模仿罢了。虽然我的身体总是发出着如同患病似的呻吟,但心里却充满着你的幻象”
说到这里,泷人的话语骤然停歇,她的身心已经全部投入了爱抚之中。她就像是疯了一样,用双手擦抚着那人面一般的树瘤,指甲盖变得通红。最后,指尖开始滴落鲜血。而她最终克制住这种冲动之时,天色已是日暮西斜,黄昏的山雾开始从山峰笼罩到沼泽的水面上。泷人把稚市放进往常的竹箩里,背在肩上,再次回望着那个人面树瘤。
“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不过还请你放心,虽然姿色不如往昔,但我的身子却依旧健康。”
这时天色渐暗,黄昏悄然来临。八岳方向飘来的一抹黑色层云之间,一条金色的光芒照射下来,感觉就像是一泻千里的瀑布,蔚为壮观。夕阳的余晖照亮了骑西家住宅的小小一角,而后方涌出的黑暗,正无声无息地排挤着这片微亮的区域。当泷人来到离家不远处时,不知何时飘来了一股肉烧焦了的气味。这让泷人知道了兄弟二人今天也出门打猎,而现在已经回到家中。十四郎兄弟偷偷设下陷阱,时常能打到就连猎人也望尘莫及的丰富猎物。骑西家的住宅上满是饱经岁月风霜的痕迹,外表斑驳陆离,唯剩那昔日的雄姿,尚未彻底崩塌。整个宅院带着漆水的光芒,天井上的椽染和棚板已被烟火熏得分辨不出,到处都散发着一股朽木的气味。就在跨入门口之时,泷人忽感觉到一阵温热的风吹过衣角,使她不由得往后退开。这感觉使她心中那令人生厌的死产记忆苏醒了过来。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两眼眼珠被挖去、眼窝中汩汩流出漆黑之血的小鹿的头。门槛里边,传出了柴火烧得脂肪飞溅的声音,而相隔一扇门的厅堂里,则是一片令人觉得仿佛回到了太古狩猎时代的景象——一群退化到了只剩下凶暴食欲的人,正聚集在厅堂中。厅堂正中有个研钵形的凹陷,里边堆积着小山似的干柴和剥下的树皮,从刚才就一直冒着烟火。两根很粗的刺叉竖在两旁,刺叉上的铁棍上,绑着一具被砍下了头的小鹿身体。这头小鹿似乎还不满一岁,身子只有一条狗那么大,被捕兽夹夹住的两条前腿的关节已被夹碎,向着相反的方向弯曲僵直。从背脊到下腹,它身体正中央的地方有块很大的斑,脖须与身体的接合处也有一些较小的斑,看上去就如同一匹缟练。但奇怪的是,这两处并没有被血迹和泥土弄脏,而小鹿身上其他的鹿毛色的皮肤却已经发黑,染满了血迹。其中一半的身子或许是因为之前挣扎着想要逃跑,把身子擦到了崖壁上的缘故,泥土浸入了纤维之中,不停滴落着不知是血还是脂肪的东西。因此,小鹿的形状看来就像是被截断了一半的石灯笼,带着几分阴森的色调。
十四郎用右眼看着飞溅的脂肪。他的额头上斜扎着一条绷带,隔着那头小鹿,与阿藏、喜惣、泷人和躺着的时江面对面坐着。松柴的火突然腾了起来,整间屋子被火光染成了古铜色。黑暗之中,闪现着阿藏染过的头发和舔舌的喜惣那张血盆大口,小鹿的身体因受热而渐渐膨胀,食道中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两条鹿腿间变得透亮,垂下了分不清究竟是何物的脏腑。看到这影像,十四郎平缓地转动着铁弓。
“喂,吃块肝吧。看样子熟了。听说这东西对那种病最好了。”他冲着时江说道。时江只瞟他一眼,并未答话。她的目光中看不到半点意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感觉就像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样。过了一会儿,屋里飘荡起一股皮毛烤焦的气味,毛皮被火烤得紧缩起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时江突然扭动着身子,尖声叫嚷起来。
“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吃稚市的身子吗?这头小鹿的形状,简直就和那孩子的身体一模一样。与其就这样腐烂下去,倒不如干脆横下一条心,就像这样给烤了得了。这样一来,乌鸦就不会再来啄食,而那些山猫尸虫之类的也不会接近了。大哥,吃这块肝有啥意思呢?”
每当从什么形状上联想起那东西时,时江就时常会这样,把心中的痛楚给说出来。尽管此时她嘴上这么说,但脑海中似乎却又想着一些别的事情。她的嘴里不停念叨着各种鸟兽的名字,之后又连连摇头,似乎是摸索着什么。这时,阿藏张开牙齿已经掉光的嘴,打算用话语镇住时江。
“话虽如此,但你尝尝又不会有损失。听说小鹿的眼珠也挺不错的。时江,你就别在那里瞎闹腾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迟早一天这个家还会东山再起。”
“好了,别把那些恶心的东西拿出来了。”时江高嚷着盖过了母亲的话,肩头随着抽泣不停震颤,“不过想一想的话,如果稚市没有出生的话,我们或许就不必受这样的苦了。听说那种病刚开始时,肌肤的颜色会变得像寒天一样通莹透亮。之后会不明缘故地感觉麻痹,这种麻痹感会在体内四处游走,之前所看的血管的血,会奇怪地变得黝黑。而等到麻痹感停在某一处时,那里就会混浊得像白斑一样。但如果并不知道的话——搞不好或许直到临死都没出现,或者是这样不知何时已然到来——心里自暴自弃,想着要来就来好了,再或者出现特殊情况,终其一生也没有到来——这种让人心里没谱儿,自己劝慰自己的生活大哥,不如你就横下一条心,死掉得了——对,死是死不了的,这一点我也一样。只要它在,心中就会涌起恶意的想法,如果到死都还没来的话,那就在临死之际高声嘲笑那种病”
说到这里,时江的声音渐渐变低,最后彻底消失。但她的这番话,在四个人的耳中听来却又各有深意。母亲阿藏心中想着余生,倒也没受到太大冲击;泷人却大张着嘴,看着眼前的这场猴戏——她心里一定很想捧腹大笑,好好嘲笑一下他们这种滑稽的恐惧;而十四郎和喜惣对时江的悲叹根本就充耳不闻,径自争抢着各自该分得的鹿肉。十四郎要把沾到泥土的那一侧分给喜惣,喜惣也寸步不让,想要完好的那一侧。看见两人的唾沫星子不停飞溅到烤热的小鹿上,母亲阿藏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另外的话题,想把两人的注意力给转移开。
“争来争去,真够丢人的。还是小鹿的眼珠子好。要是有的话,喜惣你就快点去拿来吧。”
“哪儿去找那种东西。”喜惣转过白痴特有的那种毫无表情的脸来,这种新的想法,让他把刚才的那番争吵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再次转动起串着小鹿的铁棍。
“从一开始就没有,估计是让乌鸦给啄去了吧。”
“不对,是角鹰。那家伙最贪吃了。但话说回来,这一半怎么说都不会给你的。首先,那捕兽夹是我设的。”除了食欲之外,就再无其他生活目的的十四郎非教白痴弟弟让步不可。
“什么?角鹰”时江发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尖锐声音。但她的动作却全无气力,只呆呆盯着小鹿的脖颈。
“又不能拿来吃,你管它是角鹰还是秃鹫。时江,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十四郎看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反问了一句。
只见时江脸上露出嘲讽般的笑容,说道:“不,没什么。只不过大哥你说过你要小鹿没伤到的那一侧,所以我就想说,不管其他人再怎么垂涎,都是不可能得到的了。不,仔细想想,既然来到了这山谷里,又怎能弄到?”
这句话听来是如此刺耳,而她这句令人费解的话,用意何在,亦是暧昧不明。但有着美丽斑纹的那一侧的皮毛也渐渐燃烧起来,过了一阵,鹿皮间滴下滚热的肉汁,变得跟另一侧完全一样。更加令人讶异的是,其后时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四郎执拗地把刀刃插到那一侧,她也依然连看都不看一眼,感觉就像是已经把刚才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给忘了一样。但这种不可思议的转变,却终究不能只把它当成仅限于当场的精神上的狂乱。其原因就在于,这事之中,有泷人那如同魔法之风般的神经在发挥作用。
一个小时后,轻轻放下睡熟的稚市,泷人来到了时江屋里。虽然这间屋子并不与十四郎夫妇的居室在同一栋楼里,但因其一端与共通的蚕室相连,所以从外边看去,感觉就像是同一栋楼。而在这边的楼上,阿藏和时江同住一间卧房,因喜惣喜欢凉快之处,故而他时常睡在与小屋相接的破门板旁。这时,抬头看到泷人的脸,时江心中不禁一震——这么说并非因为其他,正是因为受到了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