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治的母亲因为跟美国船员同居,他的父母气愤得跟她断绝了关系,亲戚们也不理睬她。让治一生下来不仅是个混血儿,同时也背负着私生子的标志,就这样,这名青年开始了他充满屈辱与艰辛的一生。
昭和二十年春天,在横滨的大空袭中,让治失去了母亲,他只能独自忍受愈加剧烈的屈辱与寂寞。
昭和二十一年,让治无处栖身,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当他肚子饿了没东西吃,被迫在集市上当小偷时,偶然地被风间俊六收留。当时让治在横滨车站企图偷窃风间的皮包,反而被风间抓住。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见到让治,是寄住在松月旅馆的时候,风间俊六有时会派让治从本宅来大森的小老婆这里跑腿。
第一次见到让治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就惊讶于他俊美、惹人怜爱的外表,可是竟没发现他是混血儿。让治似乎天生继承较多母亲这一方的血统,白哲的肤色是继承自父亲,而头发、眼睛则是黑色的。
美国人跟日本人的混血儿,常常会创造出这种类似拉丁人种的美丽外貌,不过他那壮硕的骨架,还是属于盎格鲁萨克逊的血统,目前让治的身高至少也有一点八米左右。
昭和二十年,让治的体格还没有现在这么壮,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美丽脆弱的气息,那双闪亮、不停转动着的眼睛,好像永远在讨好对方似的,给人一份脆弱的感觉。
但是他的眼神如今变得很坚定、稳重了。
形成人类性格最重要的因素,不是他人的照顾,而是别人的信赖。
金田一耕助猜想让治是因为有了建筑商风间俊六的提携,使得性格渐趋沉稳。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大概是三月的时候,你没听风间先生提起过吗?”
“我最近没遇到风间。”
“那怎么”
让治没继续说下去,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跟客人说话这么没分寸的。”
“没关系,凭我们的交情大可以不必如此。咦?让治,你怎么啦?”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在距离名琅庄不远处,可以看得到对面名琅庄欧式风格的宏伟建筑,仿佛一座矗立在树林里的城堡。
名琅庄后面是一座小山丘,从山丘到名琅庄附近,是一片稀疏的杂木树林,让治突然拉紧马缰,马车立刻停在树林旁的小径上。
金田一耕助循着让治的视线看去,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背影在树林里奔跑着,但看不到他的脸,而且他的下半身被茂密的杂草掩埋住,因此也看不到他的身高有多少。
男人迅即跑出树林,消失在建筑物后面,可是那个身影却令金田一耕助印象深刻。在树林中奔跑的男人,他的左边袖子轻忽忽的飘动着,好像被风吹着
“让治,怎么了?你认识那个人吗?”
“没我是在想谁会在树林里奔跑驾!”
让治大喊一声,挥动辫子,马车又开始跑了起来。
没多久,马车就停在宏伟的名琅庄正门外。
沉思中的金田一耕助猛然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时刻正好是三点,从车站到这里共花了二十五分钟,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第三章 系女和名片
一
在这里还需要对名琅庄的现状作些介绍。
跟种人伯爵时代相比,名琅庄的格局倒是改变了不少。首先是那些婢妾的房间被重新打通了,改建成日本式的客房。金田一耕助被带到其中一间附有小客厅和卧室的豪华和式房,他只要走到屋侧的走廊上,马上就可以看到富士山耸立在面前。
让治拿着手提袋来到和式房,跟金田一耕助谈了约五分钟的话之后就退下了。接着,一个名叫阿杉的中年女服务生,拿来一个装有供换洗的棉袍跟浴衣的无盖箱子。
“请您先去洗澡消除疲劳,社长说四点要跟您见面。”
名琅庄旅馆采取洋式客房由男服务生服务,和式房则由女服务生服务的制度。
“好的。”
金田一耕助从手提袋里拿出盥洗用具。
手提袋内另外还有一本手册,里面夹着一封电报,内容是:
有急事,请立刻前来名琅庄。
筱崎慎吾
寄居在大森松月旅馆的金田一耕助,今天早上九点左右收到这封电报后,十点才跟风间俊六联络上。风间俊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他并不知道筱崎慎吾在名琅庄。
于是金田一耕助马上回电,连胡子都来不及刮,便搭上早上十点三十二分从新桥车站开出的东海道线下行列车了。
从新桥坐火车到这里要四个小时,车上相当拥挤,而且可能是因为风向的关系,煤烟一直吹向金田一耕助的脸,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金田一耕助把身体浸泡在宽敞的瓷砖浴池里面,在清澈的温泉里充分地伸展四肢,懒散的感觉延伸到手指、脚趾他现在连刮胡子都嫌麻烦了。
隐隐约约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长笛声。
对了,刚才在房间里,好像也听到了长笛的声音。
不过刚才距离较远,而且马上就停了,所以金田一耕助没注意。可是这一次的声音好像是很近的地方,又持续很久,他不禁侧耳倾听着,这首曲子似乎是多普勒的《匈牙利田园幻想曲》。
听着这美妙的笛声,金田一耕助虽然身在温泉浴池里面,全身上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尽管长笛的声音十分美妙,然而,笛声却带着某种奇妙的优郁与哀伤,这让金田一耕助想起了昭和二十二年椿子爵家发生的那宗凄惨的连续杀人事件。
那次的事件中,也有长笛的声音作为配乐,长笛的乐意后来甚至成为破解谜团的重要关键,金田一耕助对于当时自己没有及早发现这一点,深深感到悔恨不已。
金田一耕助又重新慵懒地浸在浴池里听着长笛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从房子外面传来的。
他后来才知道,名琅庄旅馆内每间洋式客房都会有厕所跟浴室,和式客房的卫浴设备则是在外面,除了现在金田一耕助泡的公共浴池之外,另一种是可以从里面上锁的双人小浴池。
金田一耕助现在泡的是公共浴池,正好位于和式客房与洋式客房中间,刚才在房间里的时候,长笛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可是来到浴池这里却变得很近,吹笛者想必就在这附近。
金田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浴池中,四周一片寂静无声,突来的几声鸟叫声,更衬托出周围的宁静。在这片寂静中,长笛时而低声叹息,时而狂怒如翻滚的大浪,即使没回想起椿子爵家那件充满乱伦与不道德的事件,也会让人觉得充满哀伤之情。
到底是谁在吹奏长笛呢?
这旅馆目前还没有开业,而现在住在这栋建筑物里面的只有筱崎慎吾,以及他的亲人、工作人员而已。工作人员中,不可能有人能够把长笛吹得如此美妙。
金田一耕助现在听到的长笛演奏,无疑是具有专业以上的水准。
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刚才让治说的话,他说前古馆伯爵辰人也来这里了,不过,倒是没听说过他会吹长笛。
长笛声持续很久,原本平缓的旋律好像要发泄积蓄许久的怒气与怨恨似的,转变成激烈的节奏,然后倏地戛然而止,只剩下黄昏般的静寂。
金田一耕助保持原来的姿势待在浴池里,想在这片安静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他侧耳细听,可是却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金田一耕助在温水中再度感到全身颤抖,他马上摇摇头,想借此安抚心中的不安,说服自己没事。
没什么的,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
金田一耕助至今仍不知道今天来到这里,到底是因为已经有事发生?或者是正在发生什么事?但从刚才让治的态度跟神色看起来,似乎还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
金田一耕助再度摇摇头,站起身把水弄得波纹四起。他踏到瓷砖地上,开始用随身带来的老式安全刮胡刀剃除稀疏的胡子。
当金田一耕助正想走出浴室的时候,又传来长笛的声音。
更衣间放置着阿衫帮他拿来的浴衣跟全新的棉袍,可是金田一耕助依然穿上他那破旧的毛织和服以及皱皱的和式裤裙,回到原来的房间抽着烟。
“金田一先生,社长说要见您。”
才抽了几口烟,阿杉就来叫他了。
“喔,好!”
金田一耕助低头看看手表,正好是四点。
他跟着阿杉在一条条走廊上迂回穿梭,心想:要是自己一个人出来乱走的话,肯定会迷路的。然后女服务生手指着“入侧”,往前走了几步后,便停在一扇门前说:“我把客人带到了。”
“金田一先生,请进、请进。”
房内传来一个粗犷、厚实的男人声音。
“谢谢,承蒙您的邀请”
金田一边说边踏进纸拉门,他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看着房内的设计。
二
这里是名琅庄里众多迎宾厅的其中之一。筱崎慎吾正坐在上厅的地板上,斜靠在靠肘用的小茶几上,缓缓拿起装着洋酒的玻璃杯。
“啊哈哈!金田一耕助先生,这里如何?我自己都觉得坐在这里,有点像是贵族在享受一般呵。”
筱崎慎吾的大手掌把小小的玻璃杯整个握住,笑得眼角都泛起了鱼尾纹。
这个健壮的男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是一块大岩石,他身上那袭华丽、考究的和服,是金田一耕助这类土气的男人所无法欣赏的。而且他还敞开长满浓密胸毛的胸膛,以待客之道来说,这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筱崎慎吾的年纪约在四十五六岁之间,他敞露的肌肉与胸毛,显示出他对事业的强烈野心。此时,他可能已喝了不少酒,眼白上满布着红色血丝。
“这间房间真是有趣。”
金田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坐哪里,便四处张望着。
“金田一先生,这边请。”
筱崎慎吾后面站着一个五官端正的老妇人,她操着不符合年龄的年轻声音,指着筱崎慎吾前面的坐垫说着。这位老妇人是谁呢?倭文子就坐在筱崎慎吾旁边,但她只是低着头,不出声说话,让人觉得十分冷淡。
“原来如此,古时代的贵族就是在这里接见客人的吧?”
金田一耕助坐在上厅,俯看着下厅大声说道。
“啊哈哈!很有意思吧!阿系,是不是?”
金田一耕助以好奇的眼光直直盯着老妇人看,筱崎慎吾先是一愣,后来才明白似地解释:
“金田一先生还不知道吗?这位是第一代古馆伯爵,也就是明治时代位高权重的种人伯爵的爱妾。她可说是这里的活文化,对名琅庄的一切了若指掌,相当于名琅庄的主人。”
老妇人呵呵呵地低声笑着。
系女到底多大了?以她曾经侍候过种人伯爵的资历来计算,现在应该已有八十岁高龄了,但她外表看起来犹有一股掩不住的艳丽,令人可以想见她昔日婀娜多姿的风采。
如今头发全白,背部略驼的系女端坐在那里,活像一尊放在地板上的装饰品。
“金田一先生,你应该认识倭文子吧?”
“是的,以前见过夫人一次。”
这时倭文子便展现出一个炫人的笑容,然后红着脸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见到倭文子的时候,她是筱崎慎吾的左右手,负责接待美国客户。她那时的身份还是古馆辰人的夫人,现在想来,她可能在当时就跟筱崎慎吾发生过关系了。
带有公卿贵族血统的倭文子,外表十分纤细柔弱,美得有如一件细致的陶瓷品,令人有些怀疑她是否承受得了筱崎慎吾这种野性男子的拥抱。但是说不定这种外表柔弱的女人,内心更加坚强,更具有如蔓草般的生命力。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儿,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因为他觉得这个想法对倭文子太不礼貌。
上次遇到倭文子的时候,她是穿着洋装;而眼前的她则是穿着结城绸的和服,别有一番风味,她应该是那种适应能力很强的坚强女人。
“我觉得这附近的景色很棒,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富士山。”
金田一耕助不太自然地说着应酬话。
“想必种人伯爵也是喜欢上这片风景,才在这里盖别墅。今天天气真好”
“对了,历史上记载平家军队听到水鸟拍翅的声音而败走的地点,就是在这附近吗?”
“是富士沼。在西边更远一点的地方,不过那个沼泽的水全干了,只剩下一个湖的形状而已。”
系女刻意缩小嘴形说明,她微笑着说:
“金田一先生对历史很有兴趣吗?”
“也、也、也不是啦!我、我、我只是刚好想到。”
金田一耕助对于自己提出的问题,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只要一不好意思,就会习惯性地口吃,然后手指就会乱抓头发。
倭文子打从以前就知道金田一耕助这种习惯,她用一种了解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掩嘴轻笑。
“附近有很多名胜古迹,这也是我看中这个地方的原因对了,金田一先生,你是坐马车来这里的吗?从车站到这里共花了多少时间?”
“说的也是,我都忘了道谢了。那辆马车可真让我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一次搭乘这么豪华的马车,既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算过时间,刚好花了二十五分钟。”
“搭汽车的话,只要一半时间就可以到达。”
“东京到这里的交通也挺方便的嘛!”
“以后火车的速度会更快,我还想在这附近建高尔夫球场呢。”
“这栋房子总共有多少间房间?”
“洋式房有十间,和式房有八间,目前先做做看,以后还会再扩充,我还想找风间来投资。”
“他一定会很乐意参与的。对了,现在有几个客人在”
“有三个人。事实上,名琅庄旅馆近期内就要开始营业了,于是我就想把跟这个家有关系的人聚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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