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告诉我,他们这个房间住了三家人,大人5个,小孩4个。房租每月100元,包水电费。
我故作惊讶地问:“一间房住9个人?你们是干什么的?”那男子笑笑说:“我们是捡破烂讨饭的,100元钱房租我们还嫌贵哩。楼上还有住十几个人的。”
“楼上住的,也和你们是一起的吗?”
那男子说话倒爽快,他告诉我,这栋楼里住了几十人,大部分都是他们一个县的,只是乡镇不同而已。我问是哪个县,他回答道:“甘肃岷县。”
我们聊得越来越多。那男子告诉我,他叫张俊杰,是甘肃省岷县中寨乡乌洼村一社人,他们那儿靠种小米和土豆过日子,平时就吃土豆和面条。田地很窄,一个人才四分地,今年庄稼遭冰雹袭击,没有吃的,无奈才带着老婆和孩子出来乞讨。才来个把月,老婆和小孩乞讨还没有回来,乞讨的“收入”很差,一天才弄个二三十元钱。自己白天给人擦皮鞋,“收入”更差,只能搞三四元钱。他们准备乞讨到2003年4月份种庄稼时再回家。来时大人和小孩车费用了400多元,恐怕到时候车费都“赚”不回来。说着,张俊杰还拿出擦皮鞋的工具给我看。
张俊杰把自己的生活讲得很惨,他说因为乞讨不到钱,只好烧柴了,柴是到处捡的。但我看他的生活过得并不差,从他买的菜看,甚为“丰盛”,有包菜、土豆、芹菜等花色菜,还有肉、鸡蛋等“上档次”的菜,完全不像我以前接触到的乞丐,吃的非常寒酸。
我继续一层一层探访,走到一个开着门的房间,恰巧看到火车站广场前遇到的那三个小男孩,正在和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床沿边数钱。看到我,一个男孩急忙跳下床跑过来关门。等我好不容易把门敲开,三个男孩像箭一样“嗖”地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屋里的那个男子坐在床沿,表情尴尬地望着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来租房子的,下午在汉口火车站前见到过那三个孩子,没想这么巧在这里又碰上了。那男子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我。
不过他还算热情,搬了张凳子让我坐。他说他姓李,也是来自甘肃岷县农村。至于那三个小男孩,他说是他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说,三兄弟出生后,家庭负担陡增,负担不起他们上学,只好一个个离开了学校,一个孩子读了二年级,两个孩子一年级都没有上完。这两年,庄稼又遭冰雹砸了,吃饭都很困难,乞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说,武汉市对抱腿讨钱的小孩管得很严,以前在武汉广场附近有许多这类孩子,后来都被收容遣送回家了。孩子的父亲显得有些担心,说他们到武汉来还不到1年,有些事情不太清楚。今年刚开始到武汉来时,三个孩子只是伸手向人讨钱,可别人施舍得很少。一个老乡告诉他,让孩子们采用抱腿的方式,也许讨的钱会多一些。果然,抱腿的效果不错,一天能多讨好几十元。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孩子被抓起来,即使不被遣送回家,也要交很多的罚款。
我们聊到孩子上学的事,我说:“你不让他们上学,他们长大了能干什么?一直在外流浪讨饭吗?”他有些尴尬,低着头沉默不语。
4、寻找儿子的后六有
走到三层最靠里面的一间房子,我正准备迈腿进去,一个中年男子连忙关住房门,将我阻止在外面。我硬着头皮敲门,中年男子说:“我们不欢迎生人!”
我在门外解释,我是一个流浪汉,来租房子,说了10分钟,他才很不情愿地将门拉开一条缝。我趁机钻了进去。
闲聊得知,中年男子叫后六有,35岁,甘肃岷县中寨乡葩地村四社人。因为儿子在2001年被别人抢走,所以对陌生人很有戒备心理。
我诧异地问:“儿子被人抢走了?”后六有顿时神色暗淡,讲起了儿子被抢的经过。
因家中田地很少,仅有1。2亩地,再加上连年干旱,无法维持生活,后六有只好于2001年春带着妻子李梅桃、大儿子后少强、二儿子后少广、小儿子后尕担来到武汉乞讨。当年11月21日下午4点多钟,李梅桃带着少广和尕担在汉口中山大道乞讨。这时,过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大约35岁,身高167米左右,留着短发;女的大约33岁,身高和男的差不多,短发、圆脸。他们在母子面前停留片刻,没有施舍的意思。李梅桃便没有在意,转过身继续乞讨,哪知那对中年男女踱到她和孩子的跟前,一一盘问着。对方的话叽里呱啦的,李梅桃根本听不懂,中年女人便拿出笔让李梅桃写字。可她没读过书,不会写字。这时他们拿出厚厚的一沓10元人民币往李梅桃手里塞,口里还是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李梅桃揣摩他们是说将尕担卖给他们。李梅桃坚决不答应,并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一直乞讨的地方,走了好远。那对男女始终跟着,并趁她不注意,拉着尕担,吓得孩子嗷嗷大哭。李梅桃大叫起来,那对男女才放了尕担,但他们还是远远跟踪着。
次日早上8点多钟,李梅桃带着两个孩子走到汉口青年路武汉博物馆跟前,又看到了那对男女,吓得拉着孩子回到租住的房子里。
23日晚,李梅桃带着孩子乞讨归来,走到武汉博物馆旁的一条僻静的小巷时,三个男子将她和孩子拦住,厉声喝问:“干什么的?”她说讨饭的。三个男子说:“走,跟我们走一趟。”李梅桃以为是收容人员,吓得赶紧背起尕担,牵着少广,连连后躲。却被三个男子拦住,不让她出也不让她进,并将尕担一把抢过去,将李梅桃一脚踢倒在地。然后迅速朝停在路口的一辆白色小轿车跑去。挣扎起来的李梅桃看着上车的三个男子抱着尕担上了车绝尘而去,方醒悟过来,于是拨打110报警。后来,后六有夫妻到租住地派出所去过多次,向岷县有关部门反映了数次,都没有一点尕担的消息。
后六有语调缓慢,说话断断续续,一直沉静在失子之痛中。我问:“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他几乎情绪失控,大声说:“自从尕担被抢走后,我们夫妻二人除报案外,一直在武汉街头寻找。我们发誓,一定要找到孩子,找到了然后回家种地,再也不出来,再苦再穷也要守着田地和孩子过活。”
后六有告诉我,1年多来,妻子和孩子乞讨来的钱几乎都花在了寻找尕担上,所以没有存到什么钱。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找,因为,后尕担毕竟是他们的亲骨肉。
5、陪姚真平夫妻看病
后六有隔壁的一个房间,地上搁着四个床铺,床上很破旧,房间里十分邋遢,看样子这里住的乞讨者是“甘肃丐帮”的“贫民”。一打听,果然里面住的大多是老人、失明者、间歇性神经病患者,乞讨才一个多月,没有讨到钱。大人、小孩共10人中,惟一的一对夫妇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很年轻,都愁眉苦脸斜倚在床上,女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女孩。女孩左脸包着一块白纱布。
我俯身问女的:“你的孩子怎么受伤了?”女的神情凄然地说:“今天中午12点多钟,我带女儿乞讨时,她
不小心摔倒在一片破碎的玻璃渣上,刺破了左脸,到医院缝了10多针。”男的在一旁接过话头,没好气地说:“她这一折腾,花了217。88元钱,我们手头的钱还不够打针、换药呢!”
我明知故问:“你们是哪儿人?”男的回答:“安徽抚阳。”安徽抚阳?房间里全是甘肃人,他们一家子怎会插进来?明显说的是假话了。接下来任我再问什么,他们都不肯说了。他们对陌生的我有很大的防备!
估计一时问不出什么,但我发现他们身上一定有隐情,于是第二天早上又前往。恰好,我赶到时,他们夫妻二人抱着小孩准备去换药。我便尾随其后。出了贺家墩,他们朝复兴村走去。我提议我们坐公交车前去,他们依然不理我。我问这问那,夫妻也不搭话。他们只顾走自己的路。
就这样,夫妻两人换着抱小孩,一路走走停停,步行到常码头的一家医院,足足走了四五站路程。我和他们说话,他们还是爱理不理,但显然已没有像昨天那样反感我了。
换药时,医生要求挂号,男的一脸苦相地哀求医生,自己是来武汉讨饭的,没有多少钱,能不能不挂号?我立即帮他们向医生说情,医生终于答应了。可到换药交钱时,我看男的又是苦着脸。一定是钱不够或者认为医院收钱收多了。我从医生的话语中听出,的确是男的带的钱不够,医院要收12元钱的换药费,可男的手里只有7元钱。我连忙掏出5元钱交给男的。他看着我,不想接,但看我的样子十分诚恳,又看了看生病的女儿,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此时,我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
走出医院,我说一起乘坐公交车吧,我来买票。夫妻俩摇了摇头,但他们开始消除了戒备心理,和我攀谈起来。男的说,他叫姚真平,24岁,只上过小学;妻子叫刘芳霞,22岁,是个文盲;孩子叫姚瑞霞,2岁多。因田地太窄,姚真平以前出外打工,搞过建筑、挖过煤矿,但不是工资太低,就是拿不到工钱,无奈的他只好在2001年4月携家带口跟着村人来武汉乞讨。白天,妻子带着孩子出外乞讨,姚真平则在租住的房子里做饭。但他们乞讨很差,往往连生活费都讨不到,现在连孩子看病都没有钱诊治。
联想到他们的住处,看看他们眼前的处境,我相信了,可他为什么要骗我说是安徽人呢?刘芳霞说,跟我不认识,当然要提防着我,这也是很多“甘肃丐帮”统一对陌生人的口径,其实,他们是甘肃岷县住塞乡牌地村三社人。刘芳霞说,看我不像是坏人,所以才告诉我实情。
6、200多人的“乞丐村”
还是回到前面,说头一夜探访“甘肃丐帮”的情况。
我挨个儿房间查看。正如张俊杰所言,在询问过的人中,除一家是做生意的外,其他全部是来自甘肃岷县的乞讨者,大人、小孩足有60人。这真令人惊讶!他们说起自己出外乞讨的原因,无一例外都是“庄稼被冰雹袭击了,生活不下去,刚刚到武汉乞讨。”这些甘肃流民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是,几乎都是全家倾巢而出,女人带着小孩到街上乞讨,残疾人或年老者则单独出门乞讨,而女人的丈夫一般不出门,呆在家里做饭。
在四层的一个房间,我看到了江汉路天桥上乞讨的那几个妇女,她们正在边吃饭边逗小孩子。很快,她们也认出我来了,红着脸、抱着小孩纷纷回避。
探访到三层时,见到一个40多岁的男人,叫朱俊东,安徽省临泉县田桥乡大朱庄人。他说他是这栋楼上惟一一个做正当生意的,在这间房子里住了5年。说起楼上楼下的这群甘肃邻居,他显得有些义愤填膺,闲聊间倒了一肚子苦水。
朱俊东说,这群甘肃“乞丐帮”特别不讲卫生,在家里解小便,有时小便从楼缝里流下来,滴到他的床上。另外,他们做饭烧得是木柴,不仅把自己屋内的墙壁熏黑了,而且一到中午、晚上做饭时间,整栋楼里都乌烟瘴气的。烟雾倒是小事,最危险的是,他们的房间里堆着许多木材,万一哪家不小心失火,会引燃整栋楼的。这个位置又窄,消防车开不进来,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朱俊东说,他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要不是这地方离做生意的位置近,他早就搬走了。
我问这群“甘肃帮”在这里住多久了?朱俊东说,有的是才来的,有的在这儿讨了好几年。他5年前住在这儿时,这儿就已经有了甘肃的乞丐。他们成群结队,一拨拨走了,又一拨拨地来。现在,乞讨成了他们致富的门路,他们中的许多人逢年过节回家时,都是买了大彩电、影碟机带回去的。回家前几天,还会买一些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朱俊东还说:“他们有些人买了手机,平时就用手机与家里通话联系。”
“乞丐用手机?”我不免有些惊讶。
朱俊东说:“手机又不贵,他们完全买得起,也用得起!你以为他们真的可怜,他们比我们做生意的赚钱还多。白天,女的带着小孩出门乞讨,男的就在家做饭、喝酒,有时把地毯一铺,围在一起打麻将、玩‘拖拉机’,不‘带彩’(指赌钱)的还不玩呢!”据他讲,他们打牌时大吵大叫,喝酒时更是闹得厉害,经常发酒疯,打架、骂人。邻居们是怨声载道。
我问朱俊东,这个“甘肃帮”是不是有60多人?朱俊东“哈哈”一笑,说:“光这栋楼就住了60多人,整个贺家墩像这样租给乞丐住的楼还有好多家呢。据我估计,住在这里的乞丐和流浪汉有200多人!”
为了证实朱俊东的猜测,接下来的两天,我在贺家墩一带寻访。在“甘肃帮”所住楼房的附近,靠武汉博物馆一边,我发现一些楼房大都和这栋“甘肃帮”楼房相似,住的几乎全部都是外来的流浪汉和乞丐。另一栋楼房的房东提供的数据,也基本上和朱俊东所说的情况相吻合。
为了证实这群数量众多的甘肃乞丐帮是否来自他们所说的岷县,12月14日,我打了一连串的长途电话,分别打给甘肃省岷县小寨乡、中寨乡及其他镇的多个村委会。电话里的村干部说,岷县好多年都没有下过冰雹了,因“庄稼遭冰雹袭击”而出外乞讨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的,倒是由于农村干旱,有的地方可能收成不太好,所以当地农村人才会一家老小、成群结队地到城里去乞讨。另外,村干部还谈到,岷县部分农村乞讨的历史悠久,10多年前就有人在外靠乞讨捞“收入”了,大都是到南方的一些大城市。许多乞讨者甚至成了当地的富裕户,靠在城市讨的钱置备了家里的电器,有的做起了小生意,还有人盖了楼房。也正是这些人的“榜样”力量,促使了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往外跑。至于出外乞讨者的数目,据有的村干部估计,整个岷县至少有1000多人。
后记:与社会学专家对话“都市乞丐部落”睛
21阳光:周教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2002年底,本书两位作者乔扮成乞丐进入都市乞丐部落,探寻他们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