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他唱着自己编词的歌曲。如果从小能受到和现今许多孩子一样的教育,如果我们的社会再亲善一些,他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嫖妓,是这个29岁的流浪汉解决自身生理问题的惯常手段。
流浪者的“床”
已经是深夜11点钟,黑夜的静寂和寒冷笼罩着我和小曹。
我开始担心起晚上睡觉的事,流浪的第一夜我们会宿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还有,会不会很冷?问小曹,小曹似乎对这事早有考虑:“走,到航空路,好多赖子都在那里睡!”
在公汽站点等了半天,已经没有到航空路的公交车了。小曹说算了,别等了,我们走过去吧。从黄浦路江边到航空路要经过大半个汉口城区,有七八里的路程。我和小曹提着包裹,星夜兼程,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站在子夜的航空路口,我已经一身疲惫,脚在鞋里疼得厉害。问小曹,他却笑嘻嘻地说不累。我想这可能就是流浪汉的看家本领,城市之大,大不过他们的双脚。
我跟着小曹,径直来到附近华中科大同济医学院的门前。虽然是深夜1点钟,大学门前的大排档依然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客人在那里闲散地喝着啤酒、吃着夜宵。在大学校门左侧的一片空地上,小曹寻找了半天,一脸失望地对我说:“他们搬走了。”小曹所说的“他们”,是指一年前我们曾在这里遭遇过的“黑哥”以及“老大”那一帮乞丐。
小曹转而笑起来说:“太好了,这个地盘以后就归我们了。这里晚上睡觉可舒服了,没有风,又安全!”说着,小曹打开随身的袋子,从里面抖出一条叠成方块的宽大床单,又拿出一沓厚厚的磨了毛边的牛皮纸。然后对我说“等等”,起身跑向对面的一家还亮着灯的商店。
很快,小曹从商店里出来,怀里抱着两个废弃的纸箱子朝这边跑来。他一脸欢笑地说:“那个店里的人我认识,我朝他们要的。”然后把纸箱子撕开,分片铺在紧挨一处花坛的地上,又在上面垫上牛皮纸,就这样做成了一张“床”。小曹颇有成就感地对我说:“今天晚上不会冷了!”
“你每天晚上都这么睡吗?”我问。小曹点点头,说要是在夏天,地上铺几张报纸就行了,现在天冷了,地上不垫厚点,关节就会疼。他说再等天冷一些的时候,就去想办法借一些衣服来垫在地上,那样晚上就暖和多了。
“借衣服来?”我没搞懂小曹的意思。小曹说,就是晚上有人家把衣服晾在外面,借过来用一用。我问借了还还吗?小曹说,那还还什么?不还。我说那岂不是偷!小曹说,没办法,命要紧,“借”谁算谁倒霉,在外面的很多赖子都这么干。在和小曹一起流浪的日子里,在一个阴风冷雨的晚上,我亲眼目睹了小曹和另外一个流浪汉到一户人家门口“借”衣服的过程,并把它拍成了照片。
看着铺在地上的“床”,一天劳累的疲倦感不可遏制地向我袭来。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脱去鞋子,释放那双被我折磨得很惨的脚。我和小曹盖上被单,就这样要和衣而寐了。然而刚刚要进入梦乡,一声严厉的呵斥却在耳边把我们震醒——
“你们两个,给我起来!”
2、地盘“老大”:“猴子”
我睁开眼,一条人影正在朝我们走来,停在我和小曹的头部位置。借着绰约的灯光,我看清他个子不高,瘦削的身材,穿着一件高领口毛衣和一条破旧的裤子。他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说话带着狠气:“你们两个胆子还蛮大的咧!招呼不打一个就跑到我的地盘上了!”
小曹从被单里站了起来,连连对那男子道歉:“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是你的地盘。我以前在这里睡过,今天刚回来,老大已经不在这里了。”
“老大?你说哪个老大?他们都被我赶走了,现在我是这里的老大!”
“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说着小曹要收拾床单,准备走的样子。我冲那男子说:“这么晚了,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们在这儿睡一晚吧?”
那瘦个儿把我盯了半天,我也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清瘦、很有棱角的脸,腮帮子少肉,陷进去很深,不过很有型。“我看你不像是讨饭的。”那张瘦削脸对我说。
我看他态度明显有些缓和,赶紧说,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就交个朋友吧。边说边让小曹到袋子里拿烟。那是我在包里预备的一包“红金龙”烟,以备不虞,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瘦削脸接过烟,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点上,这回口气软了很多,说:“那行,我交你俩做个朋友。这地方晚上挺冷的,把东西收拾一下到我那里睡吧。”边说边指向大学校门靠右边的一排门面房。
果然,在那排门面房的门前水泥台阶上,依稀可见铺有两张大的草席垫子,垫子上面还有几床被子,有人在那里躺着睡觉。
我和小曹卷起床单,拎着纸箱子和包裹,跟随瘦削脸来到他所指令的地方。那地方铺着两床垫子,其中一床上有个人正把全身裹在被子里,看样子是已经睡着了。
在紧挨一床草垫的水泥台阶上,我们把纸箱子重新铺好,将包裹紧靠门面的卷闸门,然后缩进床单,向“老大”请示:“这样行吗?”
瘦削脸居然拿出一瓶白酒来,倒在一个瓷杯里,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递给我们:“你们也来吧?”我们忙推说不会喝酒。他就一屁股坐在我们“床”前,边自斟自饮边说道:“你们不用害怕,是兄弟呢我自然会照应你们。你们是哪儿的?”小曹说:“听你口音我们是老乡,你也是河南的吧?”一听这话,瘦削脸笑了起来,言语变得亲切多了。看来小曹猜得很准。
瘦削脸自报家门,他叫严小伟,29岁,因为长得瘦,别人都叫他“猴子”,是河南登封市大金店镇西村二组人。“不过我离家早,9岁的时候就从家里出来了,在武汉呆了20年,20年中就回去过一次。我都不知道自己该算是河南人还是武汉人了。”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武汉“资格”老,“猴子”的河南普通话里总夹杂着几句武汉俚语,像“个巴马”、“个婊子”(武汉话里骂人的口头禅)之类的。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猴子”显得特别兴奋,滔滔不绝地给我和小曹讲起他的闯荡经历。1982年,在他还是一个9岁的孩子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人流浪到武汉。那时小,只能四处讨饭吃。后来一对做早点生意的夫妇看他可怜,收留了他,让他帮忙推推车,做些杂事,这样过了6年。再后来那男老板死了,他觉得不好意思再在那里呆了,就又一个人出去流浪了。1992年,19岁的他因为偷工地的铝合金被抓,判了劳动教养2年。1994年放出来后,他到外地去了几趟,其间回过一次河南老家,但哥哥嫂子对他不好,把他赶出来了,他就发誓再也不回去了。1997年在武汉,他再次因为偷铝合金“二进宫”,这回是在监狱里呆了2年。
讲到这里,“猴子”指着旁边门面的铝合金卷闸门说:“就像这个门,我三下两下就能把它搞开喽!”他比划着,“在门下放一根钢筋,下面垫一块砖头,外面用脚用力一蹬,一下就开了!”我闻言不禁替那些店主吸了一口冷气,那门下铁气森森的“锁将军”,在“猴子”的眼里简直不堪一击。
3、“猴子”的歌
“你年轻力壮的,脑袋又活,为什么不想着去找份工作?”我问。
“打工?”“猴子”一脸不屑的样子说,“谈都不谈!”
“我现在这样不好吗?有吃有喝,又没烦恼。我才不愿听别人使唤,还挣不到钱!”“猴子”恢复了老大的样子,指着前方一大块空地说:“这个地盘都是我的。我在武汉混了这么多年,附近公安的、商店老板、银行保安我都熟,平常没事我就在这里捡捡渣子(方言,指垃圾),一天也能卖几块钱。”“猴子”又指着前面一家还在点灯营业的大排档说:“我在帮那家大排档的老板做事,每天凌晨帮他把炉子、桌子、凳子收了,骑车送到他家里,下午4点钟再去把东西运到这里来。一日三餐老板管我吃,每月还给我一两百块钱零花钱。我又不愁吃不愁用,打什么工!”
“猴子”接着说,他以前也帮别人打过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帮忙,后来工头欠他五六百块钱工钱,怎么要都要不回来,一两个月的辛苦白费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别人打工的念头了。前不久还有一个工头找他来让他去打短工,他说什么也不去。“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每天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以前还想家,现在家也不想了。我觉得这样挺自在!”“猴子”不无得意地说。
听着“猴子”的话,我突然想起小曹,2001年2月份我曾帮他联系到广州一家工厂做工,他却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跑回了武汉。还有黄鹤楼下捡渣子的“花脸”谭东,明明有回家的机会却莫名其妙地放弃了。那种为人所不齿的流浪乞讨生活,为什么比拥有一份工作、比享受家的完整更令他们感觉快乐?在“猴子”身上,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找到了些许答案。
“猴子”继续大口地喝酒,情绪飞扬的他竟开始唱起歌来。哼的调是一首流行歌曲,词却被他篡改了。“猴子”的歌唱得的确不错,调压得很准。我和小曹恭维起我们的“老大”,连拍巴掌带称赞:“唱得不错!唱得不错!”
“猴子”愈发来了精神,说给我们唱一首他自己编词的歌曲,名字叫《夜半三更去作案》。“猴子”讲,这首歌是他1997年坐牢的时候写的,是写给一个女人的。他曾和这个女人一起住了半年,后来闹翻了。在牢房里空虚寂寞,想起为这个女人偷东西的事,就写了这首歌。后来出狱后又添加了一些歌词。
“猴子”说这是他翻唱别人的一首歌,曲调用的是《铁窗泪》。边说他就边唱了起来:
我的心上人
要求实在高
买了摩托车
还要金手表
还想吃得好
还想穿得好
老子实在办不到
那一天晚上
老子去偷摸
一下不小心
摔了一大跤
关我的第二天
送我去坐牢
我的心上人
偷偷她在笑
笑你妈的× 老子坐牢都是为了你
为了你
我真心为了你
为了你去偷东西
法院判我两年的徒刑
你却在外变了心
刑满释放回家里
家里已经换了地
可怜的孩子
身穿着破衣
你却在外花天酒地
有一天亲眼看着你
一个男人拥抱着你
当时的心情
充满了杀机
恨不得一把掐死你
掐死你我良心过不去
我们还是跳江去
滔滔的江水
淹没了爱情
我们还是离婚去
上帝呀请你保佑我
保佑我的好儿女
凌晨2点多的街头,空旷而宁静,“猴子”的歌很清晰地飘在夜空里,对面大排档吃夜宵的人们不时往这边看,“猴子”全不在意,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我叹服他的记忆力,这么长的歌词居然一口气唱下来,没打一个梗。唱完后我们继续给了他一阵巴掌。“猴子”又喝了一口酒,趁着兴致说再唱一首,这首歌名叫《我要回家》,也是他在狱中写的。1997年过春节的时候,他特别想家,就写了歌词,选的是《外婆的澎湖湾》的调:
从家里到狱中
才有几步路
从童年到如今
这条路不遥远
我一踏进监狱的门
才知道监狱的苦
眼里含着泪
再叫声爹和娘
悔恨与伤心的泪水
就会哗啦啦地往下淌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去看我的爹娘
儿是妈妈的心肝宝贝
我不去看她谁去看她
这首歌,“猴子”唱得很动情。我和小曹睡意全无,被他歌词里的情绪感染着。看着“猴子”不知被酒还是被歌声染红的脖颈,我想,其实他是一个很有才艺天份的人,只是上苍没有给他一个平常人的命运。
“‘猴子’——”大概凌晨3点多,对面的一家大排档里,一个男人在向这边呼喊。“猴子”说老板要打烊了,他要去帮忙收拾东西,然后一溜烟地跑去了。
4、流浪的第一夜
“猴子”再回来,已经是凌晨4点。我和小曹都缩在床单里,身边的小曹已沉入梦乡,发出轻微的鼾声。我隐约感到“猴子”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在我们身边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然后从旁边拿来一堆大概是破棉絮之类的东西,盖在我和小曹身上,随后跑到他自己的被窝里睡去了。“猴子”的举动让我在那样的夜里有些感动,我想他到底是“老大”,懂得怎么在细微之处关照“手下”。就这么想着,我沉沉地睡去了。
凌晨5时许,我被沿街的寒风和早起路人的嘈杂声惊醒。我蜷缩着身子,努力用被单去压盖弥散在躯体间仅有的一点温暖。天在蒙蒙中开始泛白,发黄的路灯也渐渐褪去雾笼下的一点点光圈。又一阵寒风扫过我的脸,侵袭着我的鼻孔和眼睛,让我颤栗,欲睡不能。我睁开眼,看着周围熟睡的三个乞丐,他们的姿势宁静而安详。这是属于他们的一个平常的清晨,对于我却是第一次。我开始用乞丐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突然觉得,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就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偶尔,三两个路人厚重的身影和匆匆的脚步经过我们,他们的眼光看着他们正走的路,而无暇顾及在这个普通的清晨,躺在路边角落里的这四个普通的乞丐。
街道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多,有晨起锻炼的老人和小伙子跑步的声音,有做早点买卖的生意人推着货车的声音,还有赶着上班的人们的清亮的咳嗽声。我已经睡意全无,想坐起身来,但又觉得眼睛有一种睡眠不足的酸胀感。微微地探起上半身,一阵彻骨的寒冷让我不能抵挡,索性又把脑袋缩进床单,睁着眼睛等待其他三人起床时刻的到来。
流浪的第一夜!流浪的第一个凌晨!我想它应该可以让我终生铭记。那一夜,我用自己的身体品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