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集凤峰下,她把孩子放在峰下路边的草丛里,自己又折身往山上奔去,才奔出几步,猛听得一声大笑陡地响起,在群山之间轰然震响!倒像是在与她先前的啸声彼此作注。顾夫人身形一顿,缓缓回头,只见透过云层照下的黯淡月光里,一个人影从集凤峰顶一跃而下,转眼,就没在了黑暗里。顾夫人身躯一晃,竟似再也站不住,软倒在地上她痴痴看着峰顶,良久,才走回来,伸手把那女孩脸上的泪痕拭去了,说:别哭啦,别哭啦可她自己她自己却”
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苏妄言叹了口气,接下去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虽然凤显平极力隐瞒,可是没多久,顾晋之夫妇被峨嵋剑客所害的消息终于还是传了出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凤显平使诈骗了自己的女儿女婿,把顾晋之逼落悬崖,但凤楚和两个儿女却就此失去了踪影。所以过了不久,就有人说凤楚为顾晋之殉情自尽了;又有传言,说凤楚和她的一双儿女其实也已遭了凤显平的毒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顾晋之死了,凤楚失踪,那最有可能知道宝藏所在的,就是凤家的人了。于是凤显平一家,一夜之间就成了众矢之的,不到三年,便死的死、散的散了”
顾念恨恨呸了一口,顾盼却静默半天,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声佛,奶声奶气地道:“阿弥陀佛,真真是恶有恶报”
韦长歌看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不知为什么却又笑不出来。
苏妄言再度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又开口,却道:“顾夫人当日那封家书,其中有几句话,直到今天,我也还一字不差的记得——”
他说着站起身,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猛地站定了,缓缓念道:“余生以来,父母爱惜,扶抱提携,贵若珍宝。而今离家远走,竟不能承欢膝下,生育之恩未谢,养育之恩未报,情何以堪?儿实不肖!儿在外,未有一日不念及家中老父及诸兄弟姊妹。犹记当日去时,小弟阿兰尚幼,学步后院时或扑倒,于是动辄大哭:‘阿姊抱我!’儿在东厢闻之,每每弃剑废书出视。一旦离家,则往往挣起于睡梦之间,口中犹呼‘阿兰勿惊’,然天未白,月无光,更漏无尽。醒耶?梦耶?辗转反侧,茫然若失。又忆及蜀山夜雨,檐前铁马,于是零落滂沱不能自已。然晋之待我以诚以真,何忍遽相离弃,而令彼孤苦以终?儿不得已!呜呼!今我夫妇亦实无罪,不自意竟遭此大难。然稚子何辜?必令其为覆巢下之累卵?噫!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他慢慢念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倒不像是在记诵顾夫人的信了,句句都像是从胸臆肺腑之间直抒而出,说到最末一句“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更是一语未竟已三叹,直如金石掷地,铿然作响。
顾念与顾盼痴痴听着,眼眶渐渐泛红。
韦长歌叹道:“顾夫人这封信字字恳切,哀婉动人,就是木人石心读了也该动容。偏偏她的亲生父亲、同胞兄弟却是铁石心肠。”
半晌,顾盼挣扎着问道:“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是他的亲女儿、他们的亲姊妹”
一时间,韦长歌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五岁的女童,他避开顾盼带着询问的目光,沉默着走到桌前,把桌上油灯点着了,望着跳动的灯火呆立了好一会,慢慢走回座位。
顾盼沉思着,忽而轻轻呼了口气,侧着头,落寞一笑:“这么多年了,这个世界的事,我却还是不明白”
苏妄言迅速扭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视线,漠然应道:“ ‘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人心如水,交道难论。便是如此了”
顾盼闻言轻轻点头,随即却猛地抬起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封信,连我们也是第一次听到,其中的内容又是谁告诉你的?”
苏妄言道:“是一位落拓的江湖客告诉我的。”
顾念顾盼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齐声问道:“是谁?”
苏妄言闲闲道:“还是你们先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你们两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孩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前因后果,你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不是亲眼所见?”瞥了顾盼一眼,笑道:“顾夫人的眼泪真的那么冷么?她抱着你走向门口的时候,当真静得能听见心跳么?是她的心跳,还是你自己的心跳?”
两兄妹的表情同时一滞。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众人一起回头,韦长歌听了听,讶道:“有八个人正朝这边过来,一老七少脚步沉重而且有点迟疑出了什么事?”脚步声停在门外,一行人小声商量着什么,继而有人啪啪扣着门。韦长歌看了看苏妄言,又看了看那两兄妹,起身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手里拄着根拐杖。几个壮年男子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那老人身后。看见韦长歌,那老人明显吃了一惊,吃吃问道:“你你是?”却又像是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反而探头看向屋里。顾念“噌”地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笑眯眯地叫了声“孙爷爷”,道:“叔叔是我爹爹以前的朋友,路过京城,专门来看我们的。孙爷爷,你找我娘么?她还没回来呢!”
那老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却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韦长歌,迟疑道:“你您是顾家的旧识?”
韦长歌忙笑道:“是啊,我姓韦,跟他们去世的父亲是老朋友了。”看那老者神色有异,又不住瞟着站在一旁的顾念,心里起疑,放低了声音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老人又再看了看一旁的顾念,顾念仰首甜笑,老人也冲他笑笑,拉着韦长歌衣袖,转身颤巍巍地走到一边。
那老人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你认识他们两兄妹的父亲,那可再好不过了。”韦长歌忙道:“出了什么事?”老人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试了好几次,踟躇道:“前村的人带了信来,说有个女人无缘无故死在路边,有人认出那死了的女人就是小念和小盼的娘。”
韦长歌不禁愕然,但却不吃惊,也许他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老人把话说出了口,脸上像是轻松了许多,碎碎念道:“听说是还带着行李包袱,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小念、小盼都在家里,顾大嫂又怎么会一个人出门呢?难不成是想”下面的半句便吞回了肚子里,摇了摇头,感叹道:“造孽啊!”他对韦长歌笑了笑,脸上道道丘壑却都苦涩地皱到了一起。老人道:“唉,顾大嫂死了,这事儿,大伙商量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两个孩子唉,他们在这儿又无亲无故的您既然认识他们的父亲,那干脆就麻烦您进去告诉他们吧!”
韦长歌心里一时百味陈杂,点头应了。
那老人露出点勉强的笑意,道:“大伙儿现在先去前村,把尸体抬回来,其余的事,咱们回来再说吧”
韦长歌道:“那就有劳老人家了。”
那老人看着透出亮光的屋子,连声叹气,转身招手叫过那一群人,带头出去了。那七八只火炬渐渐移远,在田埂上排成一行,迤逦地去了。
韦长歌转头看向那小小的农舍,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动,会走,会活生生地出来应门、和他说话
他回到屋里,苏妄言投过询问的眼神。韦长歌牵动嘴角笑了笑道:“他们一会儿会把‘顾大嫂’的尸体送回来。”视线却轮流看过顾念和顾盼。苏妄言目光一闪,瞬间了然。韦长歌出去的那一会,顾念已经坐回了墙边的小木凳上,顾盼也已盘腿坐在妆台上。两人皆是波澜不惊。
顾念道:“你看,我早说过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顾盼嘻嘻一笑。
她的笑声轻而短促,但这轻轻的,短促的笑声,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打在了韦长歌的心上。不觉疼痛,却激起了翻腾的怒气。韦长歌面色陡沉,不及思索,冷笑道:“好!好!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凤家的后人个个都不把人当人看!这难道也是顾先生顾夫人教的么?”
顾念噌的跳起,怒道:“你说什么?”
韦长歌冷哼一声就待发作。他迎上一步,正要开口,却听得左面苏妄言的呼吸,盛怒中,四肢的血液都沸腾到带了麻痹感,偏偏那细小的呼吸声听得真切。转瞬之间,心底思绪千回百转。韦长歌脸色连变了几遍,终于隐忍不发,只冷冷一笑,深吸了一口气,又退了一步。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他的脸沉在阴暗中,有如晨星的眼睛笔直地望向桌上忽长忽短的火光。
顾念却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说凤家的后人,那是什么意思?又关顾先生顾夫人什么事?还有,那封信的内容,你们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顾氏夫妇的事又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
韦长歌正要答话,苏妄言霍然立起走到他身边,浅笑道:“你只想问这些?”
顾盼慢慢站起,站在妆台上俯视着韦苏二人,森森道:“哥哥,你怎么不问问他们,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苏妄言反手拉住韦长歌右手用力一握,示意他不要出声,笑吟吟道:“这些问题我一个一个来回答你们。如果我们没猜错,在凌州,跟那个自称顾夫人的女人一起去找桑青的就是你们兄妹俩吧?接着,和桑青一起出现在蓬莱店的是你们,杀了花和尚的也是你们。说得明白点,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峨嵋山头遇到的就是你们,你们就是三十年前顾氏夫妇的那一双子女!顾夫人凤楚流的是凤显平的血,她的儿女虽然不姓凤,可仍然是凤家的后人。养不教,父之过,儿子女儿不成器,难道不是做父母的错?至于那封信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既然小妹妹不欢迎我们,我们还是这就告辞了吧!”拉着韦长歌作势欲走。
“站住!”
顾念和顾盼一齐厉声喝道。
顾盼尖着嗓子道:“话没说清楚就想走?没那么容易!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妄言道:“不敢。只是这里面,我们还有些事情不大明白的,想要请教二位。”
“你要问花和尚和桑青的事?”
“不错,还有桑青之前的那个顾大嫂,我们今天看见的顾大嫂——还有三十年的顾氏夫妇。”
顾盼连连冷笑,轻飘飘地道:“你倒知道得不少你可知道,你提到的这些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苏妄言道:“我刚刚已经知道了。”
顾盼盈盈一笑,眼中陡现杀机:“我既然杀得了他们,也就能杀了你们。”
苏妄言扫了眼顾盼指尖,轻描淡写地道:“你手上那根头发断了”
他说了这句话,连顾念都是脸色微变。
苏妄言一笑,道:“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一进门,听说那女人走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妆台找梳子。起先我还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用这根头发杀死它主人的,是不是?你们通过头发来杀人,花和尚没有头发,所以你们只好亲自追到蓬莱店去杀他。不过,你们既没有我们的头发,我们也不是花和尚,要对付天下堡韦长歌和洛阳苏妄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顾盼脸上阴晴不定,许久方道:“你不信我能杀你?”
苏妄言淡淡道:“也许你能。不过,要是我们俩死了,有一个人的下落,你们也就永远别想知道了。”
兄妹二人闻言同时扭头看向对方,神色惊疑,半晌,顾念期期道:“她、她在哪里?她怎么样,还好么?”
苏妄言气定神闲,慢悠悠把两人看过去,末了,轻轻一笑:“她?你们问的是谁?”
顾念迟疑了一下,紧紧闭上嘴。
苏妄言道:“你们住在蓬莱店的那天晚上,花和尚问你们的也是这个问题吧?同样的话,同样的问题,却不知道,你们问的是不是也是那同一个人?”
顾盼顾念只是不答,但眼睛却都死死盯着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又是戒备、又是害怕。看见这样的目光,韦长歌没来由的怔忪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只有现在,顾念和顾盼脸上的期待、眼里的忐忑,才真正是这两个孩童应该有的。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顾念讷讷问道:“你说你知道,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也许也许你是在骗我们”
苏妄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走回去稳稳坐下了。
韦长歌却突地道:“有一件东西,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是一块普通的炭石,但用来生火,却可燃之不尽。生起的火光中,还有光影闪现,十分怪异。这东西,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顾家兄妹的脸色就凝重一分,待他说完,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韦长歌一顿,一笑,走到桌前。他挑了挑灯芯,火焰顿时腾高了寸许,屋里便渐渐明亮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团小小的物事,把那东西轻轻放在灯下,接着解开了层层叠叠裹在外面的天青色锦锻——
顾家兄妹同时惊呼,顾念更朝着那东西直扑过去。
——那一方劫灰,静静地躺在灯下,几近深邃而冰凉的黑。
顾念跌跌撞撞爬上凳子,呆呆看着劫灰,半晌,他用指尖轻轻一碰,便像是被烫伤了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又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劫灰捧到了面前。顾盼像是这时才惊醒过来,经由妆台前的圆凳跳到了地上,飞快地跑过来。她个子矮小,看不到桌上的东西,急得团团直转,大声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哥哥却只是看着眼前的东西,仿若未闻。顾盼急得大叫一声,抬头哀求地看着韦长歌,韦长歌心一软,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到桌上。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顾念颤声问道:“你们真的见过她了?你们你们真的见过她么了?!那,那那封信也是她告诉你们的?——不错,只能是这样,否则还有谁会知道?”镇定了一下,抬头看着顾盼,顾盼微一点头。
顾念吸了口气,低声道:“好,我都告诉你们。”
韦长歌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还是一派自如,跟苏妄言交换了一个眼色,微笑着坐下了。
顾念默然片刻,叹道:“唉,这许多事,也不知究竟该从什么地方说起”说罢不断摇头,看来大是老成。
顾盼竟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顾念想了想,突地道:“我和顾盼我们,我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韦苏二人相视惑然。
顾念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打断自己的话:接着说道:“你们没有猜错,三十年前花和尚在白水寺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