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孤立在白水池边,却也正讶异地看过来——嘿,那时候,她可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就是顾晋之呢”
苏妄言默然不答,回头看看,韦长歌正望着桌上灯火出神,他轻咳了一声,踱到窗边,略略一站,已觉夜风源源不断地吹在面上,倒有些凉意。回头看看,韦长歌依然听得入神,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顾盼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墙边那张小木凳上,拧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顾念仍然滔滔不绝的说着那个中秋之夜发生的陈年旧事——“心里就只有爹一个,花和尚就是再等三十年,又有什么用?”
苏妄言站在窗边长长吐了口气,便觉得有些烦闷,他一边听着顾念说话,又想想往年的秋天在白水池畔亲见的月色,忽而兴味索然,轻轻叹了口气。
一旁顾念正说到“打听到有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为人老实心善,就把我和顾盼托付给了她”
他只道自己的举动没人注意,没想到,一回头,正见韦长歌含笑看着自己。
苏妄言便是一怔。
韦长歌却陡地开口问道:“你渴不渴?”
他问得突然,苏妄言不由又是一愣,顾念的话也是截然而止,和顾盼一起看过来。片刻间,苏妄言像是脑子停住了思考,竟不知该反映,好一会才摇了摇头。韦长歌却不理会,笑着道:“我去给你拿点水来。”顿了一顿,又向顾念顾盼两兄妹道:“说了这么半天,你们也都渴了吧?”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撩起布帘,快步进去了。
外间的三人看着那藏蓝的布帘,一时都没有说话。
布帘后传来唏唏嗦嗦的响动,接着,便又听见碗和勺的碰撞声和舀水的声音。苏妄言侧耳听着——那些琐碎的声音,像是因了什么莫名的原因就变得难以忽视起来,和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一起传入耳膜深处。
他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向顾念道:“顾夫人害怕难逃一劫,下山后,就把你们托付给了别人,然后呢?”
“哦——”顾念猛然回过神,慌忙应了一声。
正要开口,冷不防,墙边传来幽幽的叹息声,顾盼神情落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条小辫随着她的动作甩下来,落在她耳边上,不住地晃来晃去。
顾念看她一眼,脸上的神情像是迷茫,又像是了然,寞然收回视线,才又接着讲道:“娘把我们托付给李天秀就走了——哦,李天秀,就是那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她离开的时候,我和顾盼都扑上去拉着她,哭着不让她走。顾盼问她:‘娘,你要去哪儿?你不要我们了吗?’娘红着眼蹲在我们面前,说:‘孩子,你们还太小,娘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不能带你们一起去。你们乖乖的呆在这儿,只要你们不跟娘在一起,那些恶人也就不会来害你们了。’我一边哭一边问她:‘娘,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她答应我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我也知道,她就算回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于是我又再问道:‘娘,那若是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这里了呢?’她笑着说:‘不管你们去了哪儿,娘都能找到你们!娘要去帮你们找回家的路,等找到了,娘就回来接你们。不管你们在哪儿,娘都会去带你们回家的’——她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十年!”
顾念怅然叹了口气——
“就跟娘想的一样,李天秀是个寡妇,无亲无故,一贫如洗,突然间有了子女,又得了娘留下来的银子,果然把我们当亲生骨肉一样的照料。可是,没过多少日子她就发现我和顾盼不会长大,她开始害怕我们,躲避我们,她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两只怪物到最后还要杀死我们!我带着顾盼连夜逃出来,从此就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坏人、恶人,不知遇到过多少危险,受过多少次骗!好在我们的身体虽然不会长大,心志却日复一日的成熟起来。两个小孩独自生活实在不太容易,但若是身旁有个大人照料,那就轻松了许多。但是一般人家不会收留来路不明的我们,而男人孤身带着孩子又太引人注意,于是,我们想到给自己找一个‘母亲’。”
“我们不会长大,为了避人耳目,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子就得搬走,所以做我们的‘母亲’须得可以随时抛下身边的一切,移居他乡。要符合这些条件,最好就是那些丧夫独居的年轻女人——她们深居简出,孤苦无依,收养孩子正是合情合理。而且这些女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往往不甘寂寞,最容易被我们许诺的酬劳打动。我们和每一任‘母亲’都定下约定,只要照顾我们五年,就给她们一笔终生享用不尽的财宝,让她们自由离去”
“自由离去?”
苏妄言微微一笑,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顾念没有回答,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藏蓝色的布帘沙沙作响,韦长歌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了三个空杯子,走了出来。那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依次在杯里斟了水,一杯递给顾念,又端了一杯给顾盼。顾盼却不接过,只痴痴看着那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突地凄凉一笑,昂起头,深深看了韦长歌一眼,低声道:“我可不是孩子啦”
韦长歌的动作僵在半空——他虽然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有意无意间却还是忍不住把顾盼当作了一个小女孩来照顾。当下微微一笑,蹲下身,把那杯水放在顾盼脚边,接着回身拿了剩下的一杯走到窗前,笑了笑,送到苏妄言手里,看他接过杯子就要送到嘴边,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小心!”
苏妄言动作快,却已喝了一口,皱着眉道:“好烫。”
韦长歌笑道:“刚烧好的水,怎么能不烫?”
苏妄言瞪他一眼,道:“喝点凉水也就是了,何必烧了开水才拿来?”
韦长歌依旧笑着道:“茶壶里的水本来是凉的,不过立了秋的天气,水太冷总是不好。”
苏妄言漠然不应,又低头喝了一口水,这才道:“你不渴么?”
韦长歌看了看桌上,一怔,笑道:“我倒忘了——该拿四个碗才对——”伸手从苏妄言手里抢过杯子,就着把剩下的水都喝了,觑他一眼,微微笑了。
却听旁边有人低笑出声。
苏妄言只觉得脸上被水气蒸得发热,忙侧过点身,让夜风吹在脸上,一面问道:“你们虽然说五年期满就会放她们自由离去,不过最后却总是会杀了她们,是不是?”
顾盼脸上仍留着笑意,盈盈回道:“这些女人跟我们朝夕相处,知道了我们兄妹的秘密,我们又怎么能留她们在世上?世人多狡诈贪婪,她们能为了钱跟我们这两个怪物做伴,同样也会为了钱出卖我们。就算她们无心害人,但只要她们把我们的事告诉了旁人,那么,总有一天,会有人猜出我们的身世,到那时,岂不是永无宁日?所以每次,我和哥哥一开始都会以立誓为由,让她们剪下一绺头发”
韦长歌冷冷一笑。
顾盼着意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怪我太凶残,是不是?”
顿了顿,黯然道:“你只是可怜她们,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们?她们那么贪婪,难道不该死么?而我们呢,我们来到这外面的世界,真心对我们好的就只有爹跟娘,可你们却非要逼得他们走上绝路爹死了,娘走了,我们还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几次三番的遭人算计被人欺骗。有过多少次死里逃生,连我自己都算不清”
“不错,我是杀了她们,但她们之中,又有谁真心的怜惜过我们?有谁真的把我们当成两个寻常的孩子来疼爱过?这世上的人,个个都把我们当成怪物,难道就不残忍了么?你说我们凶残,可你知不知道,我们原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这些东西,都是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的,从你们世人身上学来的”
韦长歌和苏妄言默默交视了一眼,都觉得她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讷讷地开不了口。
顾盼一口气说完了,忽而强笑了笑,轻轻叹道:“其实,就算我们不杀她们,她们也一样不会有好收场的”
苏妄言道:“为什么?”
顾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有好几次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那些离开的女人就已经死于非命。于是我们便不再费力去杀人了。就像桑青,我们原是决定放过她的,但我们虽然能放过她,她却终归逃脱不了也许,是因为那些钱跟我们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世上的东西,她们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所以注定要付出代价”
顾念突地岔道:“我还记得娘说过,她和爹把我们带到了这世上,但我们却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发生过的一切,会不会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要我们为来到外面的世界付出代价?”
顾盼一窒,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道:“如今说这些都太迟了。”
顾念道:“是啊,太迟了。娘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小念,你们原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偏偏却被我们带到了这里。要是没有遇见我们,你们会不会还是当初那两个懵懂天真的孩子?那时候,你们不会笑,可也不会哭,你们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至少,你们也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这些话,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三十多年了那地方是什么样子我都快记不起来了”顾念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我还记着呢!——有好几次,我都梦见那些花,那些树,那些幽幽的发着冷光的流水那地方雾蒙蒙的,终年不见阳光,安静得叫人窒息!可是,那里至少没有人哥,我真想回去啊!”
顾盼浅浅一笑,她的表情甜蜜而平静,仿佛是坠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着急着,要把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一并拖入那个梦境中去,却不理会那梦境里一样有着猛兽出没,寂寞为伴。
良久,苏妄言打破沉默道:“那花和尚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顾念竟不隐瞒,爽爽快快地回道:“那是去年冬天,我们住在石头城外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天下着大雨,那么巧,花和尚在我家屋檐下避雨,被他无意中看到了我和顾盼。花和尚起了疑心,拉着桑青追问我们的来历,我们的事桑青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什么,却回来说起有人问她一个叫凤楚的女人的下落。我和顾盼这才想起来,他就是当年白水寺里的那个和尚——嘿,真没想到,那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能认出我们!他见过娘,又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决不能留他在世上,但我们能力有限,没办法像对付那些女人一样的对付他,于是就追着他到了蓬莱店。”
“那天晚上等众人都睡了,我和顾盼就去找他。他一开门,看见是我们吃了一惊。我问他:‘三十年不见,大师傅近来可好?’他像是呆住了,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好半天才大声道:‘果然是你们!果然是你们!’又连连追问:‘你们在这儿,她呢?她在哪里?!’我知道,他问的人是娘,于是回答他说:‘就算我让你去见她,你见到她之后又能如何?过了这么多年,也许她早已经变成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婆了,就算让你再见到她,又有什么用?’他一愣,喃喃答道:‘不错,见到了又如何?三十年来,我朝思暮想想要再见她一面,可见到之后呢,见到之后又该如何?我只是不停的找找找,可找到之后呢?这问题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说完就只是站着发呆。”
“这大和尚,倒真是个情种!”顾盼轻轻感叹了一声。
顾念点头应道:“是啊三十年——这三十年的漫长,在他说来,倒好像是一弹指的功夫就过去了!——那天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完了,点头道:‘好,好,当年的事,我今天终于明白了。’笑了笑,又问‘你们来是要杀我灭口?’我道:‘如今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当然不能让你活下去。不过,我们要杀你,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先是不明白,疑惑地看着我们,半晌,突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他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也笑了笑。我问他:‘你明白了?’他只是大笑,说:‘不错,我必须死!’唤了一声‘凤楚’,就砰然倒地。我和顾盼赶上去看时,他已经无疾而终了。”
苏妄言皱起眉头,问道:“花和尚花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
韦长歌面有沉吟之色,心念转动之间,已明白过来,再看苏妄言仍是一脸的迷惑,忍不住微笑着叹道:“你那么聪明,怎么却连这想不明白?你还记得你三叔告诉你的故事么?”
苏妄言“啊”了一声,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顾夫人”
韦长歌含笑颔首:“这两位来自那地方,所以三十年来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而顾夫人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她会不会和她这两个儿女一样,依然保持着三十年前的形容面貌?世上最险,莫过于人心之险;人心之险,莫过于人欲之险,若是被世人知道顾夫人尚在人世,而且形容不老,当年旧事,只怕又会重演,说不定,还会比当年更加惨烈。”
一语末了,轻轻一笑,明若晨星的眼睛里透出些许惘然。
顾念但笑不语,也是怅然摇首。
“好啦,你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现在该我来问你们了——”顾盼却敛了笑意,肃然望向韦苏二人,一字字道:“你们当真见过我娘?”
韦长歌心头一紧,暗叫不好,转头和苏妄言交视一眼。
顾盼猛然起身,厉声道:“你们根本没见过她,是也不是?你们若真是见过我娘,怎么会不知道她自从进了那地方就再也不会老了?”
顾念无声立起,双目炯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
韦长歌不动声色,踏前一步,从容道:“顾夫人是女中丈夫,韦长歌仰慕已久,只恨一直无缘一见顾夫人风姿。”
顾盼恨恨看着他,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骗我?哼,我早该想到,当年爹娘没动过那地方一草一木,劫灰虽然是那里的东西,却绝对不会是娘的东西!”
韦长歌心下歉然,道:“我们受了花和尚五个结义兄弟之托,关于花和尚的暴毙,无论如何要跟你们求个明白”
顾盼连连冷笑。
顾念却像是还不肯相信,颤声问道:“你们当真没有见过她?!可可那封信”
苏妄言抢上一步,与韦长歌并肩而立:“几年前,我在岭南遇到一个江湖客,身手十分了得,却沦落成了大户人家的护院,一问之下,原来是凤氏后人。顾氏夫妇和凤家的恩怨,便是他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