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还有十来天就开春了,按说不是打雷下雨的季节,没想到,前两天突然淅沥哗啦一场雷雨浇下来,本来已经渐渐回暖的天气又再冷得叫人害怕。
葬了花和尚,再送走无是非,天色已经晚了,苏妄言那天晚上就住在蓬莱店里。想到花和尚的死因蹊跷,便睡不着,索性穿好衣物,到屋外透透气。
苏妄言走到房门外,呼吸着冷冷的空气。他住的上房在蓬莱店三进客房的最里一进,中间一个小天井,几间客房围在周围,远离街面,很是清净,加上花和尚的死,住店的客人好些都搬了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就只有隔壁的房间还亮着灯。四下里安安静静,苏妄言耳力又极好,无需刻意,也能清楚的听到隔壁房间里的说话声。
“那女人去哪里了?出去也大半天了?不会不回来了吧?”
“东西还没到手,她怎么会舍得走?”
说话声停了一会,其中一人道:“我看她这阵子好像开始有点不对劲了。我们得多小心了。”
对方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你不必担心,她跑不掉的。不过你说的也不错,她要真的不在,一时半会倒不好办了”
谈话到此为止。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这番话两人说得稀松平常,听语气,大约是时常在谈的话题,而对话的内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充其量,不过是在谈论江湖中的一些寻常恩怨罢了。
但苏妄言心里却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屋子里传出的两个声音,又尖又细,其中那个女声还带着种特别的模糊含混——苏妄言知道,只有换牙年纪的小孩在说话时,才会因为漏风而带着这种含混!
——在房间里说话的,分明是两个幼童!
但,若是幼童,又怎么会若无其事的说出这些话来?
苏妄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到他回过神,房间里已经不再有说话声传出来,然而那种怪异却已经静悄悄地弥漫开来,无声无息,潜伏在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里,一时间,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每一根草的细微声响,地上沉沉暗影的晃动,不知何处传来的凄切的猫叫,都隐含了重重危险重重诡谲。
苏妄言眨了眨眼睛,再看看那透出亮光的房间,突然径直走过去,用力推开了门。
苏妄言落落大方地看进去。
房间不是很大,光线却不错,只一眼间,他已经不露痕迹地扫过了这间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陈设和别的房间一样,床边放着一个蓝底碎花的包袱,油灯放在屋子中间的木桌上,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就围着油灯坐在桌前。
——房间里再没有别人。
突然有人闯进来,那两个小孩都是一惊,年纪小些的女孩眼里蓦地闪过一丝凶狠。
苏妄言心头一跳。
再看,那小女孩的眼神又已经变得纯真,够不到地面的小腿在空中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稍大点的男孩也不过八九岁大,满脸稚气,一言不发地看过来。两个孩子都是一张圆脸,黑黑的眼珠,看来十分惹人喜爱,但苏妄言却几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故意慢吞吞地把两个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才笑道:“哪来的小鬼?吓了我一跳!你们俩跑到我房间里来干什么?迷路了么?你们的父母呢?”
小女孩“咯咯”的笑起来,拉拉那男孩的手,奶声奶气地道:“哥哥,这叔叔迷路了么?”
那小男孩也放声笑起来,一张小脸笑得通红。
苏妄言迷惑地看着他们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环视了一圈,“啊”了一声,拍拍额头,恍然道:“原来是我走错了”忙抽身出来,顺手把门带上了,跟着便快步走回自己房间,故意大声推开门,又用力把门往回一拉,自己却足尖一点,翻身掠起,伏到屋顶,小心翼翼地挪开了瓦片,屏住呼吸往下看去。
重重的关门声这时才传过来——听来确实就如有人从里面把门摔上了一般。
那两个小孩本来一齐盯着门口,听见那声音,这才回过头来。
苏妄言伏在屋顶,看不见他们脸上表情,只听那男孩长长舒了口气,显是放了心。苏妄言也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里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十年来,他孤身一人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过许多,也听过许多,但不知为什么,这房间里的两个小孩子却无端让他有种异样的紧张。
小男孩突地道:“她回来了。”
果然,片刻功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的来了。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好一会,才听房门嘎吱一响,一个女人慢慢走了进来。
小男孩冷冷道:“你看,我早说她会回来的。”原来他们一开始提到的,就是这个女子。
苏妄言从上往下看去,进来的女人穿着桃红小袄、月华裙,看不清面目,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走到床边坐下了。那女孩轻笑了一声,两个小孩都不再说话,各自在灯下玩着什么小玩意。一片寂静,几乎连苏妄言都能感受到房间里的那种压抑。那女人十指交缠在一起,不断分合,突然颤声道:“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她的声音显得紧绷而高亢,略微有些走调。
那女孩吃吃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啊?娘——”撒娇似的把“娘”字拖得长长的,软而尖利的童音,有点含糊,就如顽童在母亲膝下打滚耍赖时的叫声,混合了依赖和亲昵。这样一声“娘”,足可以激起世上任何一个母亲的爱意。但那女人听了,合在一起的手指却开始不住发抖。
苏妄言只觉得寒意从脚尖慢慢爬了上来。
那女人手抖得厉害,却还是强撑着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再过这种日子了,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我要走!”
那男孩淡淡道:“你要走就走,我们何时说过不让你走的?”
那女人竟是一默。
苏妄言正惑然不解,便听那小男孩冷笑道:“不过,你在走之前最好先想清楚,只剩三个月了,你舍得么?”
那女人道:“我我”
那男孩儿木然道:“你明白最好。只剩三个月了,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至于答应过你的事,我们一定会做到——你在担心什么?你不是已经很习惯了?我是顾念,她是顾盼,你呢?你是我们的娘,人家都叫你顾大嫂。爹爹死啦,你成了寡妇,可你又不想再留在伤心地,于是带着我们兄妹移居别处——看,这不是很容易么?”
那女人站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快步走了好几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字道:“好!还有三个月!”她急急转向那两个孩子,呼吸陡地急促起来,大声道:“再多一天、再多一天——不,就是再多一个时辰我也不肯了!”
男孩柔声道:“放心吧,剩下的日子,你只要像以前一样就行了。到那时候,我们决不留你”
小女孩拍着手笑起来,又娇滴滴地叫了声“娘”。女人怔忪地站着,突然掩面痛哭,转身向门口奔去。她拉开门,一只脚才迈到门外,小女孩尖利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桑青,你记住,这世上没有哪个当娘的会把孩子孤零零地扔在屋里!”女人扶在门框上的手顿时失去了力道,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立在门边。
风吹在窗户纸上啪啪的响。
她终于忍耐不住似的嘶声叫喊着:“不不,我不要呆在这里!这屋子,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也不关门,冲了出去。
两个孩子冷漠地往向门口,正好一阵风吹来,房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慢慢地阖上了。
苏妄言悄无声息地盖上瓦片,又悄无声息地掠回地面。眼看那女人的背影隐没在了院墙之后,他不假思索,立刻快步跟上去。那女人走得极快,穿过三进小院,一直出了蓬莱店。漏断人初静,长街空空的没有行人,每走一段路,许会有一两家还没打烊的酒铺或是客栈,透出晕黄的灯光,守夜的伙计没精打采地趴在柜上,呆滞地望着这个桃红小袄、月华裙,匆匆走过的女人。
约莫半刻工夫,那女人突然停下了,垮下双肩,像是出门时的力气都用尽了,精疲力竭,茫然地伫立在街中。
苏妄言听那小女孩叫她桑青,这时便从阴影处走出来,也叫了声:“桑青——”桑青陡地回过头,苏妄言不等她开口,走上几步,开口便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问题任谁听来都是没头没脑,但桑青听他这么问,却是惊惶失措,脸上立刻显出恐惧之色,张了好几次嘴,才道:“他们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
苏妄言冷笑道:“你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的孩子?”
桑青脸色便是铁青。
苏妄言追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古怪?”
桑青却不说话,半晌,才颤声道:“他们自然是我的孩子,还能是什么?”
苏妄言反问道:“不错,还能是什么?”一顿,冷眼看着她脸色,又道:“他们答应了你什么?剩下三个月,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这个娘便只用再当三个月么?还是说,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孩子?”
桑青只是默不作声。
苏妄言抱手而立,突然灵机一动,便轻笑一声。
桑青抬头看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苏妄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惋惜地叹了口气,闲闲道:“他们是什么,你最清楚——他们说的没错,到那时候,他们也是决不会留你了”他其实并不知道他们三人那番对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见她像是对那兄妹俩十分害怕,便趁机挑起这句话来。
桑青果然闻言一震,神色也难看之极:“你、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苏妄言也不答话,只含笑看着她。
桑青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低声道:“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苏妄言有些失望,却也有些不甘心,叹道:“好,你既然不肯说,那就算了。你若想清楚了,就来找我吧。不过,他们是什么,你自己应当清楚。”——这句话,他已经是说第二次了,桑青抬眼望着他,惨白的脸颊被风一吹泛着异样的红色,眼神瞬间千回百转,那挣扎的目光最后还是暗淡下去了。
她低声道:“你是谁?”
苏妄言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我”想了想,四下里看了看,走到街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转身走回来,笑道:“你要是有事,就带着这东西到天下堡去找韦长歌。”
桑青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放进随身带着的香囊里,回身匆匆走了。
“所以,让施里送石头到天下堡的桑青,就是蓬莱店里那两个孩子的娘,也就是跟花和尚说过话的那个顾大嫂——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我只是隐约觉得,花和尚的事,桑青的事,一前一后都发生在蓬莱店里,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果有关联,六丑,尤其是无是非,他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后来无是非告诉我,在那村子里,花和尚不断地追问那女人什么,那女人除了‘不知道’就只回答了一句‘那就是我的孩子’。我于是就想起桑青来——那天晚上,她也是回答我说‘他们是我的孩子’。无是非不认得‘顾大嫂’,又说看花和尚跟‘顾大嫂’说话的样子不像旧识,可那么巧,花和尚死在蓬莱店,差不多时间,桑青带着两个孩子,也出现在蓬莱店!再一问,果然无是非和花和尚遇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桑青。”
“那桑青又为什么回心转意,让施里带着信物来找你?”
“不知道。我也是看到桑青送来的香囊,才又想起这件事这么说来三个月早就过了,不知道现在那两个小孩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跟桑青在一起?”
苏妄言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鬓边有几缕散落下来的发丝,随着马背的起伏,被扫过脸畔的风吹得微动。
距离汉阳还有二天的路程,夏日的晴空,高、而远,天空中,某一个小小的黑点转眼到了头顶,在头顶盘旋了一阵,俯落下来。
韦长歌眼中的笑意变得凝重。
信鸽准确地停在他掌心里,腿上用红线绑着一张纸条。韦长歌不急不徐地取下来打开看了,抬头看着苏妄言。
苏妄言侧身过来:“出了什么事?”
“啊”
韦长歌暧昧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桑青死了。”
“”
“有人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韦长歌快走’”
苏妄言眼里蓦地闪过一道光芒,随即很快敛下了。
在陆家镇,人人都叫桑青“李寡妇”,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似乎连她姓什么都没有人知道。她搬来这里是在三个月前,但,从她搬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女人。
据说事情发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一个坐着青布小轿来的女人扣响了乔府朱红大门上的兽头门环——这个时候乔府大老爷正和往常一样,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叫了四碟小菜,悠悠闲闲地吃着早饭。没想到当天晚上,乔府所有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就带着下人丫头从后门悄悄离开了,三更时,十四辆马车飞快地驰过了陆家镇的石板路。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乔府的金漆招牌已经不见了,只有这个自称“李寡妇”的女人在门口笑吟吟地和镇上的人打招呼。方圆百里最大最气派的乔府,当年的乔尚书告老归田后修葺的宅邸,就这样一夜之间易了主。
——这个故事韦长歌和苏妄言两人从进入汉阳地界开始,至少已经听人讲了六遍。
但是现在,这个金雕玉砌气势不凡的宅院却只剩下了一片焦土。
马还没停稳,韦敬已经赶上来迎住了:“堡主!苏公子!”
苏妄言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像要亲眼确定似的,牢牢盯着眼前的废墟。韦长歌紧抿着嘴唇跟在后面,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韦敬立刻答道:“回堡主话,苏公子让属下带着施里快马赶来陆家镇,我们到的时候是三天前的夜里。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烧起来了,火势很大,把整个陆家镇都照得像白天一样,虽然有许多人在救火,还是控制不住”
韦敬迟疑了一下,道:“施里要冲进去救人,是我把他拉住了实在是火太大没能把人救出来是属下失职。韦敬甘愿受罚!”
韦长歌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妄言已经笑道:“罚什么,你做得不错。”四下看了看,问道:“桑青的一双儿女呢?也死了么?”
韦敬诧道:“桑青有儿女么?可是,据说她当初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来的,也没人知道她还有儿女!”
苏妄言轻轻点头,转而看向韦长歌:“那两个孩子看来已经不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