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君像一片橘黄色的云从内舱飘了出来。立在各自船头交头接耳、高声寒暄的公子、相公、风流缙绅,顿时被河东君的风度和魅力惊震了,倏然安静下来。河东君环视大家,莞尔一笑,敛衽施礼,微启朱唇,首先她向光临捧场的诸君致以谢意,接着就直陈义卖赈灾的心曲,最后她说:“柳隐书艺稚嫩,不敢标价,诸君可以随便选取,为救饥民于死亡,请仁人君子、豪客,慷慨解囊!”说完,款款坐在琴后,轻拨起琴曲。
待问和子龙第一个把船撑到河东君面前,随便指了一轴书,各捧出五两一锭的纹银两锭,放进阿娟的花篮中。河东君接过阿贵取下的书轴,双手捧着递给他们,深施一礼致谢。
宋徵舆一看慌了,惟恐他人又赶到他前面,他突然高声呼喊支持河东君义举的口号,把船撑到河东君船前边,没选书条就捧出四锭纹银,目光灼灼,大胆地望着河东君,忘情地吟诵起长达四十二行的即兴之作《秋潭曲》。他称颂河东君的才华和丈夫气概,抒发他对她的思念、崇拜,对她飘零身世寄予无限同情,以及他们江东才人壮志未酬的苦闷,吟诵完了,竟泪流满面。
白龙潭陡然阒寂了,河东君眼里弥漫起泪雾,她在心里呼喊着:知音,知音!又一个知音!情不自禁地从阿娟手里拿过花篮,接过他的捐赠,又亲自选了轴摹李待问书体所写的曹植那首“愿欲一轻济,惜者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的杂诗,双膝跪下,高举过头递给他,说:“感谢宋公子厚意!”
徵舆此举将义卖推向了高潮,公子相公们争相选书、捐赠,无不希望得到河东君的好感。义卖取得了超过预想的完全成功。河东君把银子全部交给子龙和待问,委托几社社友到灾民云集的地方设棚施粥。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16节 妇人之爱(1)
女人的爱是全身心的。有时甚至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
随着白龙潭义卖赈灾风传开去,想一睹河东君风采的人越来越多,她的苦恼也就越来越多。来到人才辈出的云间,走进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志士的热情常常激励着她不安分的心。眼前常常活动着几个人的面影:卧子笃诚、憨厚,像一位宽容的兄长;存我热情、直率、慷慨,为友人可以赴汤蹈火。他们既是她的老师,又是她的友人,他们都喜欢跟她谈话,喜欢听她唱曲,喜欢同她切磋诗艺书艺,喜欢与她交往。他们喜欢她,尊重她,视她为同志和知音,他们和她称兄道弟。可是
她的视线投向了湖边:沿岸的湖面,漂浮着一层灰白色的柳叶,深秋的寒风推起的浪纹把它的虏获物一会儿涌到湖心,一会儿又推送到未知的地方。
她心里猛然升起雾样的孤独和凄凉。此情此景,使她联想起她的归宿。
想我所想,爱我所爱,是她矻矻追求的梦想,她在历次厄运面前没有轻生,就是幻想着能有一天像个男子汉样在尘世间活一回。可是,她的归路在何处呢?大伯无时不为她的命运担忧,担心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却不甘心。近来,她心里又多了一个人的影像,她也发现她在那个人心里也引起了同样的呼应,一种无形的波涛在她心中推涌、撞击。她朦胧地觉得,好像找到了什么,似乎那寻觅的东西又很缥缈,内心总有种惶恐和迟疑。
自从龙潭精舍第一次见到那个人,他的那道目光,就常常出现在心中。她害怕那惶遽将是苦难的深渊,她拒不见他。奇怪的是,卧子却屡屡在言谈中称赞他少年才子、忧国之士,还讲他属阀阅世家,尚未成婚似有鼓励她与之交往的意思。她真有些不敢相信,难道卧子他她的面前又浮起了义卖那日的情景。那像流水样涌出的诗句,“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金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当时她内心呼唤过“知音,知音!”可她不敢相信他的真情胜卧子!
她的目光又转向了舱内的书案,那上面有堆请柬。在贵公子的眼里,她不过是个有才有貌的校书罢了,邀她同游,可助游兴,激发诗情,也是件雅举。她已腻烦这些了,她需要的是真正的友情,理解的爱,国士样的尊重。她真想将那堆请柬撕成粉末,扔进水里,让它们随着波涛,流入东海,永世再不回头!
她忽然又想出个新的主意。
既然公子们想利用她的痛苦来助兴,达到他们欢愉的目的,她又有何不可也利用利用他们呢?松江的名胜古迹,是华亭的骄傲,了解它们可以增长知识和阅历。她呼唤的知音,是真的喜欢她吗?也许是真的,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呢?但是,他的爱到底多深?他的爱,到底有多沉?他愿意为她做点牺牲吗?她是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女人啊!她突然想起了陈墓那块碑刻上文徵明的诗句:“君王情爱随流水。”谁又能相信那些海誓山盟呢?男人爱的是如花的美貌!世上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有如大海的浪头,去了一浪又有一浪。佛娘在冥冥之中曾经示意她,不要轻信那些男人的爱情。谁能给她一颗真诚的心呢?
不要轻易去相信!不要轻易显露自己的心迹!
爱是自私的,爱之深,才会妒之切,何不利用赴他人之约,来试试他对她的爱有多深多沉?假若她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他能忍受她陪着别人去觅幽探胜吗?
她就按照约请日期的先后赴约。她游了醉白池,去了九峰三泖,有意不与徵舆照面。她为文士们度曲,侑酒,弹奏,和他们唱酬,可她跟他们笑而不亲。除了她信赖的子龙、待问两先生外,她不轻易让人走进她的卧舱。一到黄昏,大伯就抽掉长跳,把船撑到湖中夜泊。
徵舆不见河东君,屡遣书童送帖求见,船伯不是回答说“应欧阳公子相邀,游天马山访圆智寺去了”“去二陆草堂了”!就是“随陆相公佘山看泉石去了”“到醉白池看荷花去了”!
每每听到书童这样的回禀,徵舆犹感利剑穿心,仿佛失了魂魄,寝食不安,无心读书,以至几次挨了母亲的训斥。
他在恍恍惚惚之中过了半月,再也无法忍耐了!一天大早,他悄悄去到白龙潭,徘徊在驳岸边,等待着河东君的船靠近。他下定决心非见到她不可。
他的身影,早就收进了河东君的眼帘。
深秋的早晨,湖风凛冽,肆虐地卷起落叶,漫天飞舞,把柳枝吹打得发出阵阵哀鸣。
徵舆站在寒风中,燃烧的爱火使他对这些毫无感觉。
船伯认出了宋公子,要把船摇过去。
河东君却坚决不肯,说:“膏粱世族的子弟,难有真情!”
船伯望着他的丝绵直裰被风高高鼓起,有些不忍了,想让他回去,便站到船头,以手做喇叭喊道:“河东君病了,不能会客,请公子改日再来!”
徵舆听说河东君病了,着急起来,大声呼唤:“请艄公把船摇过来,我这就去请郎中!”
河东君忙递话给船伯:“你就说我病得很重,惧怕晃动,船不能摇过去。”
徵舆听到后,衣服也没脱,一纵身就跳进了湖里,拼力向河东君的船游过来!
河东君被感动了,阿贵被感动了,阿娟也被感动了。河东君心痛了,示意船伯、阿贵把船向徵舆摇去。快近他的时候,船伯、阿贵一齐把徵舆拉上了船。
河东君连连探问:“公子,呛着没有?冻着没有?”又吩咐阿娟拿出她的男装,让阿贵侍候公子换上。自己亲自去烧姜汤,为他驱寒。
从此,河东君谢绝了一切约请,把整个心都倾注在徵舆身上。徵舆几乎每天都要来同她见面。除了子龙和存我常来聚聚谈谈,为他们弹上一曲自制的新词,奉上一壶水酒,河东君就在舟中读书、习字,得了新作就朗诵给他们听听,求得指教,河东君的诗艺有了长足的长进。
河东君的情爱也像甘露一样滋润着徵舆的作品,他为河东君填了不少新词,每得一阕词,河东君都倾心习唱、弹奏。他的那首《千秋岁》,祈愿他们的爱地久天长,她不知吟唱了多少遍。
河东君生活在爱海中,她被徵舆的爱鼓舞着,再也不感叹自己的身世飘零了,她庆幸终于寻到了一个理解她的知音。幸福激励着她,也坚定了她的人生志向,只要矢志不渝,命运会给她一个爱抚的微笑的。
船伯对徵舆也十分满意,他几次私下里向河东君示意,不要再犹豫了,是应该决定归宿的时候了!“若能嫁给宋公子为家室,那是你的福气。”他说。
河东君总是笑而不答,被爱的光环炫得眼花缭乱的人,是很少忧虑的。她相信徵舆,相信他会以真诚酬答真诚的,她相信她与他的爱情一定会有圆满结局的,不用她说,他也会向他的母亲提出,来明媒正娶她的。
可是,好景不长,一连数天徵舆未露面,这在他们定情以来是从未有的现象。尽管她仍然信赖他,却无以排解对他的思念。
七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思念上又压着了一缕不安和怅惘。
她的眼前幻现出一张苍白的脸,像一片枯叶那样无力地落在枕上,发出喃喃呓语:“河东河东”
“他病了!”一个念头闪现出来。她的心仿佛被一只利爪抓起了那样痛苦和不安,“我要去看望宋公子!”
船伯劝她别去,他很想告诉她,像宋公子这种人家,清规戒律多如牛毛,一个女孩子家,去探望一个少年公子,不仅不便,也是不许可的。倘若门丁给你一个难堪,要撵你出来或把你晾在门上,你怎能下得了台呢?但他没敢把这话都说出来,只是委婉地说:“爱娘,这样上门去求见宋公子,会让人家小看的!还是不去的好。”
河东君哪里肯听。她还想借机去会会辕文的母亲,探试一下她对他们交往的看法呢!“大伯,这事我心里有谱,你不用多说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船也随之晃动起来。老人还想劝阻她,指着灰蒙蒙的天空,说:“雪就要涌下来了,这会儿又叫不到轿子,能不能等天气好了再去?”
她决定了的事,就不愿更改。她有办法见到辕文,她要去宽慰他,告诉他,这些日子她多么思念他!为了能顺畅地走进宋府,她和阿娟又改换了男装。
呼啸的寒风把河东君的身影像卷一片树叶那样卷远了。大伯忧虑地坐在船头,把脸深深埋在手掌中。
河东君匆匆穿行在古老光滑的石板路上。立刻吸引了许多新奇的目光。她全然不顾,如入无人之境。
临街的窗口送来一个男人惊讶的声音:“哟!快过来看哪!那个方巾儒服的少年,就是那个颠倒了一郡文士的女人!”
“果有林下风!”另一个声音赞叹着,“难怪临晚的白龙潭吸引着成群的儒生呢!”
“想吊她的膀子!哈哈,老兄,那个女人可不是轻易吊得上的呀!有人给她写了首诗,其中一句云:‘回头一笑不相亲!’”
她全不理会街谈巷议,只想快快赶到宋府,见到她的心上人。在一条巷口,迎面遇上了子龙和待问,他们问她上哪里去,她把她的忧虑,坦率地告诉了他们。
子龙不由吃了一惊。他们刚从宋府出来,得知府里为他俩的交往掀起过一场狂风暴雨。他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想阻止她去宋府,免得她找上门去被人侮辱!他焦虑万分地向待问递了个眼色。
待问会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诗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看把柳弟急得如此这般了哇!”
河东君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兄长不为弟排忧解难,反拿小弟取笑!”她噘起了小嘴。
“你这叫思虑过度生忧愁!”待问一副兄长派头,“回去!他今晚定来见你的。”
“他没病?”河东君惊疑地望着他们,“那为何许久不来?”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17节 妇人之爱(2)
待问早在宋府就为徵舆出主意,帮他编了则谎言,为的是不愿刺伤河东君的心。他作出蓦地忆起的神情,说:“弟想到哪里去了!他那先生出了个论题,令他在十日内完卷。他托兄转告于你,兄却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为兄这里给弟赔罪!”待问向她弯了弯腰。
河东君扑哧一声笑了。
“这儿太冷,你又穿得单薄,回去吧!”子龙把河东君让到前头,“好些日子没去看你,我们正想到你那儿坐会儿。”
河东君回眸一笑,高兴地说:“好呀!小弟正想向两位兄长请教呢。”
他们来到船上,刚刚落座,河东君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她的新作,就教于他们。她坐到琴边,熟练地套上银甲,试了几个音,弹奏着自制的新词。
子龙读着河东君的诗稿,听着她指尖流淌出来的妙乐仙音。他那还未完全沉寂下去的心中,又重新涌起了涟漪,漾着无数个层次,向着河东君天真无邪的情态漾过去,每一个浪纹,都映照着河东君的娇影,又像那无形的链条一样,一圈套着一圈,锁着他受伤的心。人的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理智要使劲驱逐的,感情却又顽固地把它拉了回来!他太喜欢她了!可是,他又不能喜欢她!他不得不使尽全身的力量来压抑着心中那些不安分的波澜。一曲罢了,他放下她的诗稿,一本正经地说:“弟之诗作大有长进,子龙正要跟弟商榷,本届诗会想请老弟代兄做东。”
“代兄做东?在弟舟中?”
子龙含笑点头。
河东君兴奋得两腮飞红,她就要像一个真正的儒生那样,做一任诗会的领袖了,她终于梦到了这一天!而且是在她的船上,这太有意思了!水载舟船舟载诗!她感激地站起来,走到子龙和存我面前,行了个男子礼:“多谢兄长的栽培!”
子龙对她深情地一笑:“那就拜托了!”
待问的注意力,一直在河东君的书法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