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听着呢。”
船伯嗫嚅了会儿说:“孩子,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日夜提心吊胆,要避风浪,又要避歹人!你的一点积蓄,我想也维持不了多长日子了,我想了多日,你应该出嫁呀!不能再这样漂泊下去了。”他说着从河东君手里把手抽出来,慈祥地看着她说:“我不忍心看你受罪呀!随便跟个人,过个安稳日子也比这流浪强啊!”
出嫁,嫁个男人吃饭,过安稳的生活,这是自古至今女子逃脱不了的归宿,她希望嫁给一个尊重她、爱护她的男人为妻子,可是,世俗的偏见和不公平的命运啊,却把每一个女人容易得到的“妻子”称号像月亮样挂在空中,让她每天望得到,却摸不着!可是,她却不灰心丧气,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她相信她能做命运的主人!所以在任何时候,她都不愿轻生,她要活,要活着达到她理想的目的!她信心百倍地认为,只要自己坚定不移地向着自己向往的目标去拼搏,就能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她别无他求,只希望在流浪中能结识一位鄙弃世俗偏见,不嫌怨她出身卑微,却注重她自身的价值;爱才,惜才,重大义,识大体,愿将才华和身家性命贡献社稷和民族兴盛的知音,她愿意牺牲一切辅佐这样的君子去建立事业!她的向往,肯定要遭受世俗的讪笑,“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何等货色!”也许会有人揶揄她狂妄,笑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这些,她都不在乎,她相信世界上只要有才华存在,就会有爱才的君子,正如有贪官污吏就有抬轿吹喇叭的人那样同时存在。她会找到知音的,她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择婿标准去做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妇。她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大伯,请别为我操这个心了,我自有打算。”
大伯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他复又轻声地说:“孩子,不是我多管闲事,这世道乱糟糟的,怎能不急呀!就怕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河东君轻声地重复着,往卧舱内退去,她心里蹿起的火苗,仿佛遭到了暴风雨的猛烈吹打,熄了又燃,燃了又灭,那一息的火星,最后完全被风吹散了,雨淋灭了。她扑倒在铺上,耳畔那个声音还在顽强地响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不甘愿地反抗着:“不!”
可是,每近黄昏,那晚的余悸就会回到心中。
船伯把船停在一个静阒无人的湖湾了,拴在一棵柳树桩上。没有月亮,水天几乎融为一体,寥落数点渔火,也隐灭了。
她放下帘子,插紧了舷窗,只要今晚不出事,明天就能到达松江。她不相信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没有点灯,摸黑躺到铺上,听着骚动的湖水,一次一次地固执地扑向湖岸,被撞得粉碎后的不甘失败的叫唤声和湖水拍击船帮的“嘭嗵,嘭嗵”的声响,在寥廓的湖天中,显得是那么顽强、坚忍不拔。
她突然联想到刚刚读过的《陈思王集》中的《洛神赋》。这是一篇精美绝伦的赋,传说是曹植为他热恋中的甄氏作的,他借在洛水之滨遇到洛神——宓妃,以铺张的手法,优美的词藻,塑造了一个极其美丽动人的洛神形象,寄托了他对甄氏的爱慕和思恋。早在周府,她就熟读了这篇优美的赋,还见过顾恺之绘的《洛神赋》图,此时,那些如诗似画的意境,仿佛又再现在她眼前。
漪漪洛水,如帛似练,宓妃凌波出现,犹似烟雨中的春花,柳梢皎月,若隐若现,缥缈飘逸,屹立于洛水之滨的曹植,凝神远眺,慕思翩翩,欲邀而不敢,欲近而不前
痛苦的思恋,诚挚的追求,深深感动了多情的洛神。但人神不能结合,她不得不忍痛离别情人,驾起六龙挽就的六车,依依离去,远去的是他心上的一轮皎月,远去的是他的生命,他哪能抛舍!乘楼船、浮长川,尾随而追。
这和她现在的情形多么相似啊!人才辈出的松江,萍水相逢的华亭才子陈子龙、李存我,不就是她心目中的洛神吗?为了结识他们,她驾画舫,漂江湖,苦苦追踪到松江。她虽然不敢以建安之杰曹植自比,可她对未来向往的勇气,却不逊色于他。
大地睡了,湖水却仍在“嘭嗵嘭嗵”不停地击搏。她想,一个人也应当像这湖水样顽强才好,哪怕千百次地粉碎,仍然固执地去迎接再一次的粉碎,直到把堤岸撞开一道豁口,哪怕夜色如漆样黑暗,仍在不停息地搏动,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爱娘,”阿娟点着一盏纱灯推开她的舱门,把灯挂在灯钩上,摇曳的灯光闪照在她那流淌着忧悒的眸子上,“大伯说,明天一早就能到达松江谷阳门外的白龙潭!”
“太好了!”她从铺上坐了起来,“明天我们就能会到陈、李两位相公了。”
“哪有那么轻巧的事!大伯正为这事忧心呢!他刚才还在说,就凭一面之交,人家就认你了吗?”阿娟低垂着头,又小声地说,“我也这样想。这乱糟糟的世道,也许人家早把我们忘了!我们又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名帖往哪儿递?松江那么大,上哪去找?”
她默默地垂下了眼帘,斜靠到铺上。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10节 以假乱真,卖书寻友(1)
河东君坐在窗前,等待着天明。
湖上的黎明是在突然中来到的。
她只感到眼前突然一亮,东边天空与地平线的相接处,好像均匀地涂了一层淡淡的品蓝色,亮度从里面渗透出来,淀山湖也在瞬息间苏醒了,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烟雾开始还是迷茫的虚影,后来才渐渐在视野出现。可爱的品蓝色只在天空停留了短暂的一刻,就被浓淡不均的玫瑰色所取代了。继之,整个东方天际出现了一片金红色,一轮红日像烧着了的火球,颤抖着从湖水中升起,瞬间,整个湖面光耀起来,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好像有一摊熔金在抖抖灿灿,壮观得无与伦比!昨晚湖中的黑暗和包藏着的恐怖,已没有了一点痕迹。淀山湖活了,渔船,舢板,官船,楼船,画舫,浪船向着各自不同的方位驶去。
她心里仿佛也拥满了阳光,金色的早晨,给了她金色的预兆,成功的希望。她唤来阿娟,对她说:“我有办法告诉他们,我河东君到了松江!”
阿娟惊喜地问:“什么办法?”
她神秘地一笑,没有作答,坐到画案前,拿出一卷宣纸,镇镇平,说:“你来磨墨!”又从墙上揭下李待问的赠书,放在画案的左边。这是她以狸猫换太子的方法,蒙骗了松江知府钱横的管家才得以保存下来的。她坐下来,摹仿待问的书体,写下了一张张她沿途所得的即兴诗,下款署上:“柳河东君诗,云间李待问书。”
阿娟不无困惑地看着她。她仍然书写不辍。
中午时分,他们的船就到了白龙潭,大伯选了一处僻静的驳岸系了缆。河东君又继续作书。第二天一早,她将那些酷似李待问书体的书条选出来,一张张卷好,要阿娟和阿贵拿到集市上出售。阿娟迟疑着,问:“有人买吗?”
她不无兴奋地回答说:“当然有人买,说不定还会一抢而空呢!”
阿娟仍然似信非信,反问着她:“没去卖,怎么就知道会卖得掉?”
“当然知道,昨晚洛神娘娘托梦给我的!”她像哄逗小妹妹样哄着阿娟,舒开一张书条,指着落款处说:“你没看到这儿署的是李先生的大名吗?”
阿娟面有难色地连连摇着头说:“冒名顶替,这不好吧!”
“说你聪敏,你却是个傻瓜!”河东君将阿娟拉到跟前,把嘴凑到她的耳边,悄悄地把她的筹谋告诉了她。
阿娟高兴得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好!我去卖!”
阿娟扮作书童,阿贵背着书画篓,河东君叮咛说:“记住我的话,别忘了!我现在是柳公子!”阿娟连声应着“是”。
他们去到城里最热闹的街市区,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拿出几卷书,摊在地上,两人就盘腿盘脚坐在书摊后面。
松江和江南的大多水乡古镇一样,文风兴盛,不论农家、渔家子弟,还是官宦富家子弟,都有勤学的风气,他们中很少有人不习书法、镌刻。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了好多个世纪。
过客见到阿娟他们摆字摊,就围了上来,观看、品评。一见是书坛圣手李待问的墨宝,标价又极其便宜,立刻争相购买,没一会儿工夫,他俩带去的书条,果然为河东君所料,一抢而空。虽然没有达到他们此行目的,但也没招祸,还得了笔可观的收入。阿娟当然兴趣盎然,老远就微笑着向河东君摆手示意。
河东君会意,报以一个苦涩的笑,说:“听说后天是普救寺的庙会,朝香许愿的人很多,我再写些,你们拿到那里去卖,价钱提得高高的。”
阿娟点头称是。
庙会日的普救寺,一大早,就集聚了三乡四里的香客们。院里院外,到处是人,善男信女都背着黄土布制作的香袋,拎着装满素油的陶壶。商贾们在院场和路边设点摆摊,卖小吃的,出售鞭炮、香纸、纸锡锭的,还有卖小儿玩具的,热闹非凡。
阿娟和阿贵来得很早,占了一个好地段。像昨天那样,他们的书摊前,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都想得到一张李待问的墨宝,挂在客堂中增添风光。
阿娟和阿贵被四面像山墙似的人围着,应接不暇。售价涨到昨天的五倍,可那些想得到李待问墨迹的人,还是争先恐后。阿娟接过钱直往阿贵的褡裢内装。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可也累得气喘吁吁。
突然,人群骚动,一个童仆模样的人,吆喝着拨开人围,挤到里边,两手叉腰,一脚踩住摊上的书卷,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冒充名家书法,狗胆包天了!”他伸手去拽阿娟,阿贵往前一站:“你要打吗?”他把衣袖一捋,露出黑鼓鼓的肌肉。
阿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不免有些惊慌。她拿不准来人是个什么人,也许是个地痞,见他们操着外乡口音想来讹诈呢?
爱娘早就关照过她,碰到这种情况应如何对付。她把阿贵往后一拽,道:“你这位小哥,有话好说。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假冒名家?”
“哈哈!”童仆模样的人冷笑了一声,神气活现地说,“凭什么?凭我这双眼睛!这不是李书,是假冒的!”
人群哗然。
“啊!”有人高声嚷着,“不是李书?”
“假冒的?这还了得!”
“你胡说八道!”阿娟已完全镇静下来了。她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这是千真万确的李书!你才是假冒里手的骗子呢!”
“哈哈哈!还倒打一耙!小兄弟,别嘴硬了!真人面前别说瞎话!”
“你这是无理取闹,混淆视听!”阿娟指着他的鼻子,“请你把脚挪开去!”
“你这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童仆把踩在书摊上的脚,用力崴了崴。
“不与你这种人争!让开!我们要收摊了!”阿娟一边卷书条,一边说。
“想溜吗?那么容易?”童仆蛮横地夺下阿娟手里的书条。
“你要行抢啊!”阿娟反抗地叫了一声。
阿贵立刻上前,一把抓住童仆的手。
阿娟想不能闹得太僵,若被送进官府,那将无法收拾。她又缓和语气说:“你这位小哥,这可开不得玩笑哇!你说我们的书不是李书,可又说不出道道,拿不出凭证,这不是有意跟我们过不去吗?”
“装得倒挺像呢!”童仆胆壮气粗地揶揄着她说,“凭证?就怕我说出来,会吓死你!李待问就是我家相公!”
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的围观者,又喧哗起来,一些人拼命往人圈里挤。
阿贵这时才听出了点原委,知道闯了大祸,耷拉下头,拽了阿娟的衣袖。
阿娟一听是他们所要寻找的李先生的家童,满怀高兴,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她仍有些疑惑,笑了笑,进一步试探说:“那好啊!既然你是李存我先生的家童,你敢带我们去同他当面对质吗?”
童仆的脸涨得通红,大声说:“我不敢?我正要把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骗子交给我家相公惩治!”他拨开人群,怒气冲冲地说:“走!去见我家相公!”
人群突然像开了锅的沸水,吵吵嚷嚷跟了上去,一齐拥到李宅门首。童仆回身拦住他们,喝道:“你们要干什么?与你们何干?回去!这是李府!”
“他们骗了我们!”有人回答着。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谁让你们光看名姓,不长眼睛?活该!”童仆向围上来的人群一挥手,“去去去,不要围在大门口!”
人们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11节 以假乱真,卖书寻友(2)
阿娟、阿贵从侧门被带了进去,经过一个长长的回廊,来到一个带天井的院落,四面是雕花落地长窗。阿娟心里仿佛有面小鼓在敲,真的是李相公家吗?李相公还会认得她吗?冒了他的名,他会怎样想,会不会气恼,翻脸不认人?盛怒之下,会不会把他们送进府衙治罪?他们毕竟只见过一面啊!或许,他早把他们忘了!
“听着!”童仆盛气凌人地对他们说,“不准乱走动,在这好好待着!”他一抬腿,轻轻推开了正中那间房的门。”
房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这个小奴才!冒冒失失的,吓了我一跳!”那声音虽带着怪嗔,却很甜润。
“小的有急事要寻相公,不知夫人在这读书,惊扰了夫人,乞夫人恕罪!”他乖觉地立在李夫人面前,垂首待训。
“何事这样急急慌慌?”
“夫人有所不知,小的捉来了两个假冒相公大名卖书的人!”
仆童请功似的把他抓获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