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只是我亲眼撞见的一个,在这个泔水桶里,还有这么多吃剩的馒头,咸菜,鸡蛋!”他手伸进桶里掏出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厉声问道,“谁扔的?站出来!”台下噤若寒蝉。
“好!”沉默片刻后黑塔把那馒头递到猪头面前,“既然大家都不承认,而我又只抓到你,那你就把桶里的馒头都捞出来吃了。”
这时候,整个操场静默得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见,大家狠狠地盯着前面这个两杠三星的怪物,眼神跟当年的根据地百姓看日本鬼子似的,但“黑塔”似乎并不在意,他把馒头往前凑了凑,几乎要挨着猪头的嘴:“吃!”
众目睽睽之下,猪头红着眼睛看了台下一眼。然后几乎是抢过那个沾着泥沙和碎鸡蛋壳的泔水馒头塞进嘴里,拼命地吞咽着。诺大的操场,只听见他的喉咙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扔了!”一个声音尖锐地响起,把所有人,包括“黑塔”都吓了一跳。大家循声望去,薇薇站在队伍里冷冷地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黑塔”冒出愤怒的火焰。她没有搭理别人惊诧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径直走向泔水桶捞出一个馒头,然后微笑着看了猪头一眼,连土都没拍就毫不斯文地送到嘴边。“哇——”还没开吃她就干呕起来,声音响亮清脆,把每个人都怔了一下。但顿了顿她还是拍拍胸脯把那东西塞进嘴里,咽下了第一口,义无反顾地。一时间所有的人背过脸去,不忍心看到这一幕。
“我也扔了!”我跟着冲上去拿起一个还印着压痕沾着蛋黄的馒头,闭上眼放进嘴里。胃里的早餐和着胃酸翻涌上来,拒绝着这口肮脏的垃圾,我憋着气压了下去,等睁开眼时,班里的兄弟都冲上来,把手渗进了泔水桶。
“我也扔了。”“还有我。”下面的战友纷纷冲上来,一时间泔水馒头成了炙手可热的紧俏货。我冷冷地看着“黑塔”脸上露出的阴阴的笑容,心里充满了鄙夷。
“馒头事件”后,薇薇猪头成了大队的风云人物,连一向古板的“黑塔”也对他们俩的卿卿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舒展无不羡慕地看着他们牵着手在基地里招摇,感慨道:“幸福啊!”我笑着问:“你说谁幸福啊?”她扭过头狡黠地看着我反问道:“你说呢?”
“当然是猪头喽。有人肯义无反顾地冲上去为他分担。”
“吆,心里不是滋味吧。我可是听说人家之前喜欢的是你哦。”
“别乱说别乱说,千万别乱说。”我做贼心虚般地紧张起来。
“嘿,说说你当初为什么不接受人家?”舒展饶有兴趣地问道。
“呃,可能——是为了等你吧。”我鼓起勇气来了这么一句,舒展躲过我的眼神低下头去,小声骂了一句:“贫嘴!”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谨慎地打量着我,问道:“你是不是见谁都喜欢花言巧语?”我举起食指朝着天上,一本正经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如果有假,五雷轰顶。”
话刚落音头顶“轰——”的一下果真响起了雷声。从东边飘来一大块稠稠的乌云撞上了头顶上的另一块,天色在一刹那间暗了下来,雷声闷闷地响起,还伴着惨白的闪电。
“坏了,不至于这么邪门吧?”我惊恐地看着天上,“莫不是雷公真要劈我吧?”舒展的眼神满是慌乱,这丫头比我还迷信,她一边双手合十一边不停地念叨着:“呸呸呸!刚才讲的不作数,刚才讲的不作数!”
“赶紧回去!”我推了她一把,自己也冲进了帐篷。
“哗——”雨水像是用脸盆倒出来一样,没有前奏没有过渡,一下来便到了**。
这一片黄土高坡终年干旱,连麦子都种不活。我们来这已经半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遇上下雨。基地里一片欢呼,好像天上下的不是雨是人民币一样。这边的雨不下就不下,下起来那叫一个气势磅礴。班里兄弟趴在帐篷的小窗上看着雨水像箭镞一样一根一根射在地上,射在帐篷上,腾起一股白白的雾气。大家的脸上都挂着农民丰收一般的笑容。这时猪头突然喊道:“这哪是下雨啊,这不是下洗澡水吗?”说完就脱掉一身迷彩捡起毛巾冲进雨里。
“好!”
“顶一下!”兄弟们恍然大悟,大伙都扒掉衣服只剩一个裤头,拿起一直没用的香皂洗发水跟上了猪头。几分钟后,其他班的兄弟也义无反顾地跟了进来,诺大的操场上一时间全是光着身子的男人(女生没有参与)。大家在雨里得意忘形的叫着喊着跳着,跟过年一样。
我窝在帐篷里忐忑地看着这场下得有些邪门的雨,生怕刚才那句咒语灵了验,可转念一想要真是一语成譏的话呆在帐篷里照样被雷劈。经过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我决定豁出去了,于是拿起毛巾香皂冲进了雨里。
这里的雨就像一个泼辣的姑娘风风火火地来也汹汹去也匆匆。我刚把香皂涂满全身,雨就停了,像急刹车一样戛然而止,一分钟不到天空开始艳阳高照,我摸着全是香皂泡泡的身上,郁闷得都无语了。敢情这场雨是专门惩戒我的,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欺骗舒展了。
回宿舍后,兄弟们都无比惬意地坐在铺上,脸上身上看上去比之前白了好多,只有我一身滑腻,跟泥鳅一样。
“太爽了,感觉身上一下轻了好几斤。”
“回去一定要天天洗澡——一天洗五个。”
“对,还要洗一桶水倒一桶水。”
驻训生活就在我们队一天能洗五个澡的美好向往中不紧不慢地度过,当我们的身上又积起一层厚达数毫米的泥垢时,这炼狱般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尾巴上。最后一天早上,我们收拾行李打好背包,让东风大卡拉到距基地40公里外的地方。“黑塔”下达的暑期训练的考核科目:“同志们,你们摸爬滚打掉皮掉肉,辛苦了这么多天,检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你们每个人都领到了两个馒头一包榨菜和一壶水。从这里徒步行军,目标基地。送大家返校的汽车将在下午六点准时发车。学校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庆功宴,肉随便吃酒随便喝,”“黑塔”很不厚道地看着我们蠕动的喉结和垂涎的嘴,说道:“如果七点前敢不回来,你们需要自行解决返校问题,并且——”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冷峻,“算你们考核没通过。这不但意味着你一个月的汗水血水付诸东流,并且明年还要随你们的学弟学妹再来这里接受训练。”我们听了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出发!”“黑塔”大手一挥便钻进大吉普车绝尘而去,大伙受了“肉随便吃酒随便喝”的利诱和“再来这里”的威逼,都二话不说纷纷撵着吉普撒丫子奔去,一时间坡上黄尘滚滚似有万马奔腾,那场面甚是壮观。男同志基本上全副武装,连81—1自动步枪都扛上了;女生倒是轻松连背包都不带,看来“黑塔”还是明白“战场不分男女”这句话纯粹是瞎扯淡的。在黄土高坡上走一遭才知道,地图上所谓的40公里,实际距离绝对超过60公里,往往是一条30米宽的沟要跨过去近有差不多1里地,且全是上坡下坡特耗体力。不一会儿距离就拉开了。
我看见舒展落在后面就放慢了速度坐在山峁上等着她。她拄着一根树枝脸色苍白地走过来,步子颤巍巍的。“怎么了?”我冲上去扶着她。
“肚子疼。”
“着凉啦?还是吃东西吃坏了?”我不由地紧张起来,“我这有诺氟沙星,止泻的。”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笨蛋我大姨妈来了。”说完兀自红着脸低下头去。“哦,”我终于反应过来女的说肚子疼不一定就是肚子疼,就像她们说“洗脚”并不见得就单纯洗脚这一项内容一样,“你这亲戚也真会挑时候过来,”我嘀咕道。
“嘁,讨厌!”舒展笑着拍了我一下紧接着又捂着小腹蹙起眉来。“怎么办?”我无不担忧地看着她,“这种时候不能剧烈运动呢。”
“知道的还真多,”舒展咬了咬牙站起来笑笑看了我一眼说,“没事,走吧。”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她走着,看得出她真的是很难受。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不停地陪她聊天甚至给她唱歌。
“怎么样?”高歌一曲后我眉飞色舞地问她,“这可是我的主打哦。”
“还行,不过只适合在ktv而不适合在黄土高坡唱。”
“是啊,这地方只有信天游才能唱出感觉呢。”话刚落音舒展就给了我一个惊喜: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话话
就拉一拉手
我坐在黄土堆上,听舒展忘情地唱着,眼眶里竟有些潮潮的感觉。一曲唱罢,舒展安静地站在山梁上,歌声还在山沟山峁间回荡着久久不曾停歇。我端详着她的瘦削的侧影,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渴,忘记了我们的任务
正午的太阳愈发毒辣起来,那面“暑期军事强化大队”的红旗慢慢变小慢慢变小,逐渐变成一个红点,最后竟消失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我扶着舒展冒着近40°的高温跌跌撞撞蜗爬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阳光和暑气狠狠地压了下来,连一片遮挡的树荫都没有。从地图上来看我们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而水壶里的水被我省着省着还是喝光了,俩馒头也剩了不到半个。“没事,我这还有呢”,舒展脸上绽放出惨白的笑,那样子像一朵将要凋零的白玉兰。“这怎么行?”我心疼地看着她,心里像水一样化开了。
“要不,你先走吧。他们会来接我的。”还有十来公里的时候,她再也走不动了,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看了看表,时钟指向四点——还有两小时。必须保证每十分钟一公里的速度,否则就赶不上车。而她,实在是不行了。
“我背你!”我解下背包挂在胸前,又把步枪挎在脖子上,在她前面蹲了下来。“啊?!不行!”舒展往后挪了两步。“快点,没时间了!”我变得有些粗鲁起来。“不行,你先走吧。他们会来接我的,我向你保重。”我不由分说,挪到她前面反箍住她的腿把她背起来,大步向前赶去。“不行!你放我下来!这么远你背不动的。”舒展无力地捶打着我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几乎是哀求道,“牧云,你先走吧,我求你了。”我闷头闷脑朝前赶去。
温度渐渐收敛起来,穷途末路的夕阳把它为数不多的光和热洒在黄土高坡上,给这块贫瘠的土地镶上了一层富贵的金黄。为了分散脚疼带来的影响,我扭过头跟舒展笑道:“给我唱支歌吧。”
“你想听什么歌?”
“《猪八戒背媳妇》。”
“讨厌!”小拳头又雨点般落在我酸疼的肩膀上,敲得我酥酥麻麻的,忘记了疼痛。
“累吗?”我摇摇头,“饿吗?”咽了咽口水,继续摇摇头。“还敢说假话,忘了上次差点遭雷劈了,”舒展说完把最后一个馒头掏出来,掰了一块放我嘴里。我张大嘴连着她的手指一起咬住。“呀,脏死了!”舒展拍着我的头笑着骂道,“还说不饿,连手都吃。”
“你不知道我最爱吃的是泡椒凤爪啊。”
“讨厌!”
“牧云。”沉默了一会儿舒展喊道,声音就在耳边,我能清晰感觉到她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耳朵上,痒痒的。
“嗯?”
“如果6点前赶到的话,你有什么愿望?”“我的愿望啊,把‘黑塔’撂这儿让他也感受感受。”
“嘿嘿,没正形啊你,”她顿了顿又说,“牧云,你有女朋友吗?”
“背上背的这个算不算?算的话就有一个。”
“那就算吧,”我听见她小声但很坚定地说。
我停下脚步,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然后转过身端详她,颤声问道:“舒展,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嗯。”她羞涩地点点头,尔后又目光坚定地看着我重复道:“我愿意。”我轻轻拉住她,把她拥进怀里。“你呢?”她好像想起什么一般,挣开了我的怀抱,“我还没有问你愿不愿意呢。”
“你摸摸我的心跳就知道了。”我把她的手按在扑腾作响的胸口,她笑了笑抽出来,说:“这是走路走的。”
“我对天发誓——”
“别!”她惊恐地捂住我的嘴,不停地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5:40的时候我已经看见基地的大门了,同时我的腿脚也不再听使唤,颤巍巍地就要折断一般。“加油亲爱的!”舒展的一句话像一针兴奋剂打在我心里。“冲啊!”我背着她一路狂奔,兄弟们的欢呼声、呐喊声、掌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但我似乎已经听不见了,我的耳朵里,只有“轰——轰——轰——”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心跳声。挨到车门的时候,东风大卡已经响起了马达声。我放下舒展,同时自己的身子也软软地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兄弟们七手八脚把我拉上车,我看着渐行渐远的基地大门,禁不住潸然落泪。
车开进P大的时候,大家像群疯子一般歇斯底里地呐喊起来,喊着喊着就有人眼里灌满了泪水。晚上,校长在五食堂为我们接风洗尘。整只的烧鸡、整条的羊腿、酥烂的羊肉、肥腻的肘子还有码在墙角成堆的啤酒、让我们为先吃什么乱了方寸。一向热爱演讲的校长很善解人意地讲了只七个字:“辛苦了,大家吃好!”然后大手一挥,我们便像一群冲锋的战士气势汹汹地扑向食物,开始还用筷子,后来干脆袖子一挽,吃起了手抓饭。服务员大眼瞪小眼地不断添菜,站在一旁的五食堂经理表情都能拧出苦水来。多少人噎得翻白眼,好不容易拍下去后又再接再厉,好像跟食物有仇一般。吃到后来,食堂只剩此起彼伏的一片嗝声和满桌满桌的解开腰带坐在那起不来的学员。
饭后,澡堂向我们免费开放,大家几乎是尖叫着跑进去,先在喷头下淋上半小时,充分感受着有水的幸福,然后抓个澡巾死命地搓着身上的泥垢,具体搓下多少不知道,只是据说澡堂被迫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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