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6年春天,单位奖励一批工作表现好的同志公费旅游。但单位的效益
不太好,况且对于上级部门来说,花费太大也令他们颇有微词。于是领导大笔一
挥,就去附近的山区和草原吧,条件优越,得天独厚。
我自小在江南长大,在电视里看惯了那些骑手们的英姿,自己也时时想着什
么时候能参加这样的活动。听同时说草原上有骑马的项目,我就忍不住想去尝试
一下。因此,我认识了格拉桑,一个汉族孩子。
那一年,他12岁。我们到达草原的时候,由于此地长期有游客来往,所以
当地的马群也形成了一定的规模,牵马的是一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但是这里的风
气不太好,我们一行数十人下车之后,马上被这些孩子和马挤得单独分开,用一
个同事的话说,当时的情景就像是被围歼一般。
孩子们拉着马让我们骑,嘴里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马头攒动,顿时让我
迷失了方向。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格拉桑,他挤得最靠前,声音也最响亮:“阿
姨,骑我的马吧,你看它多漂亮。”他的普通话相对于其他孩子来说,还是比较
标准的。
我上了他的马,他小心地为我扶正马鞍,牵着马慢慢往草原深处走去。这时,
我看到已有同事三三两两地朝着远处那座小山包而去,那里是终点,然后返回来,
一次10元钱。
这个孩子倒也老实,他说他是汉人,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听妈妈说他
家原来在四川,逃难逃过来的。家里人为了方便他与其他孩子交流,便给他起了
一个藏名,是一种花的名字。
我们渐渐熟悉,话也多了起来,他对我说:“阿姨你真漂亮,你一定有一份
很好的工作,每天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白面吧。”我笑起来,但笑过之后,看他褴
褛的衣服,心里却十分不安。他的愿望,原来竟然如此容易满足。他还告诉我,
他们这一行有一个行头,每天至少要缴一半的钱给他,剩下一半的钱交给家里。
马儿回去,结帐的时候,我给了他20元钱,他很诧异,对我说:“阿姨,
10元就够了。”我笑着告诉他:“剩下的10元是阿姨给你买香喷喷的白面吃
的。”他抿了抿嘴,似乎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就在我将要离开草原的时候,我看到格拉桑远远地跑过来,他跑到我跟前时
似乎有些窘,低着头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粉红色的小花,对我说:“这是格桑花,
是通往幸福的意思。”他是想祝我幸福吧,我想。
我写了自己的地址、电话给格拉桑,因为那一瞬间我对这个孩子有了好感。
他拿着我写的纸片,兴奋地跑回去,嘴里嚷着我听不太懂的语言。随后我看到好
多孩子将他围在了中间,看起来他很得意。
二
三年的时间转眼过去了,我结了婚。我本来没有想在这里安家,但是我遇到
了他——我现在的丈夫。我们是同事,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男人。大学毕业后,
我完全可以到内地上班的,但是因为那段不堪回首的爱情,我选择了西北。
那天,我刚刚上班,就接到单位门卫的电话,说有一个小男孩找我。我诧异,
我在西宁没有亲友,丈夫虽然是青海人,却不是西宁的,在西宁也没有什么亲友。
怎么突然之间会有小男孩找我,我放下东西跑出去,远远看到门口有个瘦瘦的影
子。
我渐渐走近,看着他对我微笑,便在记忆里搜寻。他拿出一个小纸片给我,
上面分明是我的笔迹,三年前的往事一下涌到了脑海,原来他是格拉桑。男孩子
长得就是快,他比三年前高了一头,而且嘴唇薄薄的,面目俊朗,虽然皮肤还是
那么黑,但完全不是三年前那个气喘吁吁而且有些邋遢的小男孩了。
他对我说他要来西宁打小工,他们村里许多男孩子都来了西宁,或在饭店或
在工地,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个工作。他在这里不认识别人,只认识我。三年来他
一直保存着这张小纸片,那是他的骄傲。
他一口气说完,似乎怕我不相信。我笑笑,世态炎凉,谁会记得谁呢?难得
他还记得我,被人记得总是一件好事。
我只得暂时将他领回家,安顿他洗了个澡,又担心他不会用热水器。丈夫还
没有回来,我忽然有些恐惧,我无缘无故领一个陌生人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丈夫这个颇有心计的男人,会不会因此有什么想法?
果然不出我所料,丈夫对他的到来,一开始就抱着极不友好的态度。他以打
量小偷的眼光打量这个少年,看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很聪明,他为自己分
辩:“叔叔,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在这里找个小工。”丈夫却懒洋洋地嘲
弄他:“小工?前两天有家工地上丢了许多钢钉,据说就是被小工们给偷走的。”
他没有再说话,咬着下嘴唇,他或许也知道不能得罪男主人吧。但是我看得
出来,他的自尊心明显受到了伤害。幸好有饭菜解围,我摆出来,招呼俩人一起
吃。
晚上,丈夫对我领回来这个孩子果然如我想象唠叨不休,像个女人。一会儿
说他会不会是坏人,一会儿又问他要在这里住多久,一会儿又说我爱管闲事。
我忍不住顶他:“你把他当成我弟弟不就行了吗?”
他冷笑:“你弟弟?你要是有这么个弟弟,我宁愿不娶你这个姐姐!”他的
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想到自己的种种不如意,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门响了,格拉桑站在门口,抿着薄薄的唇,神色尴尬,手里提一个碎花的小
布包。“阿姨,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走了。”说完转身离去,但是走到门前,
却怎么也打不开我家的门锁。
丈夫过去,替他开了锁,他并不道谢,我听到他下楼的声音,有心拉他,但
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不能去,你不应该管这个闲事。我知道,那是
我的怎么,时不时会跳出来提醒我。
三
西宁还是小,我再次遇见格拉桑是在火车站。
我请了公休假,想回老家看看。刚准备进站,我便在人流中看到了格拉桑。
近半年过去了,他又高了不少。又腿细长,像头小鹿。我跑过去,拉拉他的
衣服,他抬起头,看到是我:“阿姨?”他惊讶,似乎也不相信世界会这般小。
他告诉我,他在给那些进货的人扛货,一次3元。
他依旧是有些羞涩的表情,习惯性地将嘴唇向里抿。我笑他长不大。这时,
边上有人不客气地喊:“喂,拉肩的!”他忙答应,原来他的生意来了。是一个
胖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而后指向身后一辆小车,以命令的
口气说:“你,给我将那个搬到车上去。”格拉桑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快跑
过去,熟练地将那几箱货物捆在一起。
他毕竟还未成年,肩膀也有些瘦弱,找起那些东西后,有些摇晃,看得我不
忍心。好在车站近,他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手里拿着3元钱对我扬扬:“阿姨,
走,我请你喝饮料。”他一定是舍不得喝的,在他看来,饮料是最好的东西了,
因为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奢侈的表情。
我们在僻静处聊天,他说了自己这半年的遭遇。
远远走来一名妇人,年龄偏大,向我们打听去湟源的车,她手里提了不少东
西。其实附近就有去湟源的小车,而且价钱也不贵。格拉桑便帮她将东西提到了
车上,那女人连声道谢,我看到格拉桑脸上溢出笑容。
“阿姨,你知道吗?这是这半年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感谢我。其他人没将
我当人看待。”他带着微笑说。
我心里一阵悲凉,他所要的不多,甚至只是一句平常的感谢的话,但是怎么
偏偏就没有实现的机会?想起自己半年前与丈夫的那场争吵,那场关于他的争执
最终由于他的离开而结束,内疚再一次浮上心头。
他依旧那么聪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阿姨,我现在找好了住
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看?”我谢绝了,因为此时离开车已经不足半个小时了。
我们微笑着说再见,但我没有想到,这再见竟然成了永别。
四
我从江南回来上班,听说的第一件就是格拉桑的事情。报纸上只是简单地介
绍了一下,寥寥数语:火车站一农民工见义勇为,被歹徒刺中两刀,由于救治无
效,不幸身亡。后面是长篇大论的关于见义勇为的话题。
更令我震惊的是他当时已经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专。我不知道与应届声相比,
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他收集来的那些厚厚的学习资料以及他住的那间待拆的小房
子,都令我无比震撼。
我之所以能看到这些以及他的录取通知书,是因为他给医生留下了我的地址,
还说他在这座城市有一个阿姨。医生打电话到我单位,才知道我当时休假不在单
位。
我看过他留下的日记,才知道我对他的影响:“今天,我遇到了一位阿姨,
她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要我有机会一定去看看。她多给了我10块钱,
我将我在草原上采的格上(桑)花给了她。她给我留下了她的地址,小伙伴们都
很羡慕。”
“叔叔与阿姨吵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憎恨我。我只想在他们家住两天,
但是他两天也不允许我住下去。”
“一个老乡捎来口信,妈妈要他告诉我,山上开满了格桑花,如果想家了就
回来。”
他的日记并不多,只拣了一些有意义的去写,却看得我泪流满面。
他的事情传了三五天,也就渐渐平息了,但是关于人性的思考却影响了我。
他聪明、善良,他因为一声谢谢而得到一种平等的满足,他悄悄地改变自己命运
的那种执著,以及他咬着薄薄的嘴唇的尴尬表情,常常出现在我的心中,提醒我
对别人保持善良、关爱,提醒我直面生活,不要逃避。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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