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来自于哪里;又不知归结于哪里。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头无序,无依无靠,使人感到惘然
失措。段莉娜的手一直猫在康伟业的手掌心里,两人都有很踏实的感觉。他们絮絮丝语,从
国内形势说到国际形势,又从国际形势说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康伟业和段莉娜正式确定了
恋爱关系。段莉娜把康伟业带回家见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伟业也把段莉娜带回了家。
康伟业的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大办公室间隔而成,两间房被书籍挤
得满满的,园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段莉娜的家在部队大院。
大门口有士兵站岗,院子里头绿化得像公园,一幢幢带了一点西洋风格的小楼错落在浓
荫之中。几乎每一家的篱笆墙上都藤藤葛葛地挂满了丝瓜、苦瓜、鹅米豆。肥厚的青菜叶子
悠闲自得地伸到篱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小楼的门前。尤其是第一次,康伟业一
进部队大院情绪就晴天转多云了。他愤愤不平地想:好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们口口声声
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说是解放了我们的城市,倒偷偷地图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
洋楼,还种菜,肆意地把农村搬到城市里。这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呢?段莉娜的父亲一身戎
装,腹部膨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段莉娜介绍了康伟业之后,仅仅对他点了一个头,以后就
一直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听半导体收音机、打瞌睡。段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维了,他
们一个个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视武汉话的部队普通话交谈,无休止地谈他们的话题,从
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只说某某同
志,搞得像是他们的亲兄弟,牛皮哄哄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康伟业的存在。段莉娜的母亲也
仅限于客气,让保姆做饭,自己根本不下厨。于是,康伟业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康伟业如此强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娜看来简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问说:“按你的理论,
那么毛主席也不应该住北京中南海,而应该住到湖南长沙的韶山冲去是不是?”康伟业说:
“段莉娜,想不到你是这么刁滑!”
段莉娜说:“是我刁滑还是你农民意识,心胸狭隘,少见多怪?”康伟业把一只水杯狠
狠地摔到地上,说:“请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你们才进城几天?土腥气掉了没有?
还敢说我有农民意识!”段莉娜的脸都气得发绿了。她最后送给康伟业的话是:“只有不要
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
这一次争吵使他们的关系濒于绝交的边缘,但是他们周围的人没有让他们绝交。李大夫
受男女双方父母之托,穿梭往来,找当事人双方一再地谈话。大家都认为青年男女在谈对象
的过程中闹一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帮忙和稀泥,一个粑粑就可以捏团圆。康伟
业和段莉娜就这样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后的结果是:康伟业就摔水杯这个事
实本身道了一个歉。众人就对段莉娜说: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紧绷的脸便逐渐松弛了
下来。若干日子之后,在两人融洽亲密的某一个时刻,康伟业戏谑地羞弄段莉娜说:“其实
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实你在主动追求我是不是?”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说:“臭美你
的吧。”康伟业说:“为什么?我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喜欢我?”
康伟业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诸如我爱你这种火辣的情话。段莉娜一五一十地
告诉康伟业,一是因为李大夫说他人品好,有知识,很聪明,将会很有前途。二是因为他高
大英武,家庭成份也是革命干部。三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张报纸垫石凳,说明她会照
顾人。四是因为他闲话少,不纠缠女性,生活作风正派。五是因为她的中学同学贺汉儒告诉
过她,康伟业在小学就曾经得到过水利部部长的赞赏。段莉娜有点泄气地说:“我个子太高
了。很难找到一个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备各方面条件的人。只有你比较合适,因为
入党问题和工作问题都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段莉娜清晰地列举出了一二三四五条,这使
康伟业既失望又佩服。他说:“没有想到你考虑问题这么成熟。”段莉娜神秘莫测地说:
“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的一句台
词,它在中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象、被当作了包含多种意义的弦外之音。
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将动用各种力量来帮助他入党和提干。他感到了温暖,一种窃喜的自
得的温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劲握了一下段莉娜的手。果然,接下来,康伟业入了党,
提了干,成为了厂办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渐锻炼出了才干,不久又被调到了物资
局,一去就是科长。康伟业春风得意马蹄疾,两年时间一晃而过。一晃之间,康伟业完完全
全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
名利简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伟业一扫从前的蔫劲和霉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衣服穿得整洁合体,说话自信又响亮,他算得上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青年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伟业
叫来陪伴她。晚饭后,下雪了,是那种可爱的私语般悄悄而又绵密的大雪。他们在暖洋洋的
房间里隔着窗玻璃看雪,聊一些关于雪的闲话。段莉娜不住地嚷热。她双颊彤红,两眼粼粼
闪光,一会儿脱一件外套,一会儿脱一件毛衣,后来就脱得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粉红色球衣。
她处女之身那温热诱人的神秘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向康伟业。康伟业不禁浑身发热,冲动难
耐,望着段莉娜错不开眼珠。两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假,试试探探,竟然慌里慌
张,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事毕,段莉娜仿佛突然醒悟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羞
得把脸久久地埋在枕头上,呜呜地痛哭。康伟业的感觉糟糕得一塌糊涂。
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后果不堪设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该哭的应该是我。
4
康伟业真的哭了,在初次与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夜晚,在那个下着美丽大雪的夜晚。那
晚,康伟业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几句,替她盖好被子,小偷一般仓皇地逃回了客房。康
伟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一头倒在床上,眼泪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纵然
是七尺男儿,有了那种积淤于心,难与人说的丑陋隐私,又怎么能够不化作滚滚泪水?康伟
业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会是这般的无趣,短暂,粗糙和令人尴尬。
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脱,康伟业搞不清段莉娜是否乐意脱光衣服,她让你脱一点又扯过去往自
己身上套一点,急切中康伟业好几次被衣袖和裤腿绊倒,搞得他非常狼狈。结果他们都只脱
了一半的衣服,裤子褪在膝盖下面,内衣往上推至颈脖,一大堆织物梗梗地拥在那儿,极大
地妨碍着两个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总是听不清楚康伟业的话。康伟业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
地方,人却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儿时做的关于尿床的梦:他憋了好长好长的
尿,要撒的不行了,却左找一处不是厕所,右找一处也不是厕所。他嚷道:“帮帮我!”段
莉娜却说:“什么?”“帮帮我!”“你说什么?”康伟业气恼地抓过段莉田的手塞到他们
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受惊的鸽子,使劲地挣扎扑腾。康伟业好不容易让段莉
娜弄懂了她必须帮助他,段莉娜却千般羞涩万般扭捏。最后康伟业的感觉是他一头钻进了死
胡同,进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动不动,康伟业也一动不动。康伟业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
娜的反应,段莉娜木板一块,什么反应也没有,康伟业讪讪的极是没趣,又怕压坏了段莉娜
又是满腔的犯罪感,膝下的裤子又妨碍他利索地爬起来,他只好绷紧整个身子一骨碌从段莉
娜身上翻了下来。段莉娜使用的是部队的单人床,康伟业一翻便翻到了地上。这一摔,康伟
业又受了惊又倍感羞辱。段莉娜却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在这个时侯,康伟业想:该哭的人应
该是我呢!虽说这是康伟业的初次,虽说康伟业连女人的门都摸不着,但是并不等于康伟业
对女人没有鉴赏能力。段莉娜的骨骼之大是康伟业未曾料到的,并且还恨硬。她的髋骨与他
的髋骨正碰了一个对着,硌得他生疼。段莉娜的乳房也不是他的理想,它们大而扁平,一如
两只烙饼。康伟业的理想是刚出笼的小圆馍馍,热乎乎的小圆馍馍;圆润的小细腰,细腰上
柔韧的曲线紧紧提起一个肥硕又结实的屁股;腿是修长的,修长得甚至有一点夸张;她贴进
他的怀里仿佛就融化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臂可以环绕她的双肩,把她包裹起来,隐藏起
来,爱起来,护起来,让她生长到他的身体中去骨肉中去灵魂中去。康伟业忽然想起来,他
这是说的戴晓蕾。原来戴晓蕾一直潜藏在康伟业的心里,现在成了他的经验。
如果说人人都有初恋,戴晓蕾也可以算作康伟业的初恋了。戴晓蕾在康伟业十五岁那年
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天,康伟业和他们宿舍大院的几个男孩子在他们家闲
聊,其中一个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他神秘又紧张地说:“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个戴晓
蕾。”男孩子们一起扑到了康伟业家的窗前,十九岁的高三女学生戴晓蕾过来了。与她的同
龄入相比,她显得格外地高挑,一张狐狸脸,小胸脯一挺一送,好像衣服里头藏了两只小
兔;她穿着裙子和裙衫,身体在微风中摆动如柳,双脚与众不同地呈外八字走路,走的是舞
蹈家的步态。尽管康伟业已经听说过戴晓蕾是武汉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角名角,专门跳
《白毛女》中的喜儿,《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龙梅之类的英
雄人物,康伟业脑子里涌出的由她而激起的却尽是下流的联想。譬如旧社会的妓女,舞女,
大资本家的姨太太。在大家七国八舌的议论中,康伟业断言说:“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
常。”从此康伟业再也放不下戴晓蕾。无论任何时侯,只要远远地发现了戴晓蕾,康伟业撒
腿就往家里跑。
三楼他们家的窗户是偷看戴晓蕾的最佳制高点。有一天,戴晓蕾在康伟业家的楼道里堵
住了他。戴晓蕾的突然出现使康伟业惊惶失措,他毫无目的地盯着她的脚尖,嘿嘿傻笑。戴
晓蕾和缓地略带讥诮地说:“你跑什么?你每天都这么跑来跑去累不累?”一听此话,康伟
业的大汗淋漓而下,反身就要往楼上冲。戴晓蕾身体一晃,挡住了康伟业的去路,说:“这
就不像勇敢的你了。怕我吃了你不成?”康伟业梗起脖子说:“你能吃了我!”戴晓蕾说:
“不怕就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这话是你说的?”康伟业脖子一
梗,说:“是我说的怎么样?”戴晓蕾轻轻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么都懂似的。”戴晓
蕾的笑化解了康伟业的紧张和慌乱,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晓蕾一眼,很不服气地说:“别以大
卖大!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说:“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摸了摸康伟业的
头,又轻声一笑飞快地走了。这一夜,康伟业辗转难眠,蒙在毛巾被里回味戴晓蕾的每一句
话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一切都在康伟业添油加醋的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晓蕾的手留
在了他的头上,那是亲昵的暖昧的,康伟业肯定戴晓蕾喜欢上了自己。
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个黑暗角落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把戴晓蕾狠狠地怎么一顿
才好。如何怎么康伟业不知道,性知识的缺乏使他的想象失去了凭借,这使得他大为懊丧。
这一夜,康伟业发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觉醒,他遗精了。在他梦中出现的是模糊的
戴晓蕾和戴晓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几天后,康伟业又与戴晓蕾相遇,他买了饭出食堂,她端
着钢精锅正要进食堂,两人碰了一个正着,康伟业的脸通地燃烧起来,烧成了难看的猪肝
脸。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康伟业继续地趴在窗户后面偷看戴晓蕾。有一次戴晓蕾假装无事地从
大路上一直走到康伟业家的楼下,忽然仰起头,抓住了康伟业的眼睛,做了一个善意的鬼
脸。不久,康伟业收到了戴晓蕾的一张神秘纸条,纸条上写道:这个星期四晚上院里开重要
大会,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伟业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每时每刻盼望着星期
四晚上的到来。他变得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生怕院里取消会议,生怕他的父母因病不去参加
会议,生怕会议的时间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战爆发。谢天谢地,康伟业所担心
的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星期四的没有父母的安静的黄昏如期来临。康伟业用淋浴把自己洗
得非常干净,换上了他一贯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确凉白树衣,然后在房间焦急地等待。就在夜
幕将黄昏完全遮盖的那一刻,戴晓蕾来了。戴晓蕾轻盈地无声地溜了进来,房间顿时充满了
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戴晓蕾穿着一件康伟业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非常漂亮的无
袖连衣裙,周身游动着花露水的馨香。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对方笑笑,都有一点儿手脚没
地方放的样子。戴晓蕾究竟比康伟业老练许多,她首先开了口,说:“让我看看窗子。”康
伟业连忙说:“好好好。”戴晓蕾伏在窗台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许久许久没有声
音。康伟业叫了一声:“戴晓蕾。”戴晓蕾呼地转过身,说:“嘿,你到底叫我了。”戴晓
蕾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平铺直叙的,都与一般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