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很爱干净，大概每个小时就清一次家里，可是屋子里还是有一股很浓的味道，那是老太太的味道。
“不必，你给我留下来。”奶奶把钱交给梅莉。“东西记得拿排在后面的！”
梅莉一走，我在沙发上躺下来，两脚蜷在身边。一只手托住脸，好避开沙发那种令人发痒的布料，另一手拿了唯一可以看的东西：一本字体放大的《读者文摘》。
“不要在那边当书虫。我有话要跟你说。”奶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就在我的旁边，还伸手把我手上的书拿开。
我闭着嘴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问：“要跟我说什么？”
“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你得好好听着。”奶奶抓住我的手。
奶奶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力气好大。“露露，我不会永远在你们身边。”
“我最讨厌你这样讲。”
5。露露（3）
“嘘！我还没说完呢！我说‘永远’，其实是不用多久的意思：医生说我的心脏也不行了，血糖让我全身都坏得差不多了。至于我的视力也是一样糟，现在去哪里都不方便。小萝卜头，我这样说或许不好听，但是现在我死了反而倒还容易。可是我死了以后还有谁能照顾你爸？谁会照顾梅莉？”
“奶奶，我要去厕所。”
“等我说完再去。听我说：等我死了，你得好好照顾你妹，懂吗？”
“我现在不就在照顾她了？”
“别对我耍嘴皮子。”奶奶用力捏了我的手，力气之大，好像会把我的手指捏断一样。
“痛！”我用力想挣脱，但是奶奶的手劲好大，好像电视上演的黑手党那种死命不放的铁腕。
“你要好好看着梅莉，懂吗？像一头老鹰一样随时看紧她。听到没？”奶奶还是不放手。“等我死了，照顾梅莉的责任就落在你身上。我知道，你一定觉得什么都是你在做；相信我，还差得远呢！等我两腿一伸，梅莉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你绝对有办法照顾自己，你一定会过得好好的，但是梅莉办不到，她不像你这么强悍。”
“好啦！”奶奶的话让我的心往下沉。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什么都会，什么都能解决？我要是真的那么有办法，就可以救妈妈一命不是吗？
“还有，你要记得：你妹会想去探望你爸。”奶奶说。我假装没听到，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奶奶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嘿！看着我。”
我抬头看，“我不是说我会照顾梅莉了吗？可是你要我怎么带她去探监？我才十三岁而已，奶奶。”
“你真是个鬼灵精。每次要教你什么，你就会说自己不是小孩，已经十三岁了，不用人教。好啦，现在十三岁就是个小孩啦？”奶奶伸出一只满是老茧多瘤的指头对着我的脸摇一摇，另一手还是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要谈谈你爸的事。”
我用另一手划过陈旧的天鹅绒布面，把布料推来画去，看着光线随着纤维的方向改变。梅莉或许是我的义务，但是他免谈。
“你还没去看过你爸。”奶奶说：“连一次都没有。等我死了，你要去看他，听到没？到时候，世界上除了你们两个，你爸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那也是他自找的。”我用力捏自己大腿。奶奶从来就没跟我提过妈妈是怎么死的、没提过是爸爸动手杀了妈妈，更没说他拿了沾着妈妈鲜血的刀捅进梅莉的胸膛里。
“你爸干了一件天理不容的坏事。这我不否认，我也不会帮他讲话。可是他是我儿子，也是你爸。等我死了，你得照顾梅莉，还要去探望你爸爸，答应我你两件事都要做到。”
“我要怎么去啊？”我在心里想象着监狱是什么样子：一座阴森肮脏的堡垒，到处有老鼠窜来窜去，墙壁上还有成群的蟑螂到处乱爬。
“你很聪明，一定会想办法。打电话给你那个哈尔姨丈。”
奶奶在开玩笑吧？露比婆婆过世以后，席拉阿姨和哈尔姨丈都没来探望我们，连一次都没有。
“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死不瞑目。”奶奶说。
我耸耸肩。
奶奶又捏了我的手说：“答应我！”
我觉得胃好像痛了起来，另一手握拳、两脚交叉。我绝对不去里奇蒙监狱，这辈子都甭想！
“好啦！”我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这才乖！”奶奶放开我的手，拍拍我。
“你要记得，承诺是很神圣的事，上帝会听到。如果你不守诺言，天知道会有什么惩罚。不过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信守诺言。”
5。露露（4）
奶奶偏着头给我一个赞许的微笑，“你长得像你爸，这样很好。我就算死了也会比较放心，知道你绝对靠得住。”
*
第二天早上，我特地打扮得很整齐。等希拉莉来接我、给我“意外惊喜”的时候，还得努力保持镇静，不要太过兴奋。到现在，我们去看过电影，也去了布鲁克林博物馆。希拉莉进了博物馆的服装区就出不来了，但我只觉得无聊到想打瞌睡。没出去的时候就是待在达菲玩拼字游戏。有一次她还带我去布鲁克林植物园，去那个地方居然让我觉得很舒服。如果生活能像里面的日本庭园一样平静安详就好了。
我把床整理得很整齐，还用帕克太太要求大家要学的方法折被铺床，把毛毯的边缘塞到床垫下，像医院的病床那样。整理的时候还要小心避开床垫下面那些铁条。这几年下来，被这些弹簧铁架子擦伤是家常便饭，我不太喜欢跑去找舍监拿抗生素软膏，倒是会去找帕克太太拿药擦。因为达菲到处都是病菌，不管帕克太太叫我们怎么擦洗，老是会看到有人呕吐，不然就是流鼻涕的时候，顺手把鼻涕揩在椅子上。身上有伤口就可能有血液感染，说不定等不到医生诊断，就会发高烧，甚至得截肢什么的。
我天人交战了好久，想决定到底要念医科还是要读人类学。当医生的话，总是会当那个做决定的人，而且是正确的决定，毕竟当医生就是要救人、要对症下药。不管发生什么事，医生都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不过当医生也要面对一些很恶心的状况。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会让我恶心想吐的状况：之前奥莉觉得自己好像得了头虱，不敢跟帕克太太说，就是我帮她解决的。我还请奶奶帮忙买了去头虱的药，然后在浴室里面帮奥莉擦药，还把虫卵一颗一颗清掉，叫梅莉在门口把风。
人类学家专门研究人。我看过米德写的《萨摩亚成年记实》（ing of Age in Samoa），是有一次从一袋杂七杂八的二手捐献品里面挖到的。要是能变成像米德一样的人类学家也很好，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放着梅莉不管。
我用力拍打枕头，想把它打得蓬松一点，不过睡塌了的羽毛还是不听使唤。把书本照大小排好，把上面的灰尘掸干净，把再上面挂的牌子扶正；牌子上面我用蜡笔写着”非请勿动”。这里的人多半不看书，不过偷东西倒是大家都会。好在这里的人对书没兴趣，不会来动我的架子。会看书的只有奥莉，虽然奥莉是个独行侠，但是也是个诚实的孩子，诚实在达菲倒是很稀有。
把我的梳子放进唯一的小抽屉里面收好。离开房间的时候，如果我的三格架子没收整齐，上面的东西没有排好，或是衣服没有折好正面朝上，都会让我一整天浑身不对劲。整个布鲁克林区，我那些破烂的二手货大概也是最整齐的。
我玻鹧劬Υ蛄烤底永锏淖约海胫滥切┐笱醯梦以跹４锓拼蟛糠指也畈欢嗄昙偷呐即虬绲孟裎闯赡甑募伺侵灰腥司枰路矗揖妥耪页纳馈⒊た愫椭泄嬷芯氐娜棺樱讲淮锓频脑胶谩�
每次有人捐衣服来，舍监就会把那些装了衣服的袋子丢在起居室里面。大家一开始会假装不在意，瞄几眼那些鼓涨的袋子。一等到有人行动，所有的人就会一股脑扑上去。
只有最凶悍的女生抢得到好衣服穿，所以梅莉老是看起来很糟。我也试过帮梅莉抢衣服，可是要在别人对你拳打脚踢的时候抢两种尺寸的衣服可不容易。不过我倒是有个优势：这里的白痴老是在抢小热裤，想把屁股露在外面给别人看，我专门拿利瓦伊牌牛仔裤和牛津式衬衫。
5。露露（5）
今天我身上穿着蓝色的衬衫。我觉得自己穿蓝色看起来脸色最好。虽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不过我很高兴自己不长青春痘；达菲大部分的女生都长，而且是惨不忍睹的满脸痘子。
这大概是因为我们平常吃的东西都很油腻，所以我每餐都尽量选比较健康的东西吃。不过当然不是每顿饭都办得到，否则我大概每餐就只能吃面包和水。我的皮肤不错说不定只是运气好。长得高、没长痘痘，这些就是我外表上最大的优势了。
梅莉冲进我房里，嘴角下垂、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星期天早上就是这样，大家都上教堂去了，好像全世界就只剩我们两个人。
“你什么时候要回来？”梅莉问。
“我不晓得。”
“她要带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听说是惊喜。”
梅莉跳上我整齐的床铺，像个小印地安人一样盘起双腿。我真想把她赶下床、把床单理平，但是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奶奶拼命想把梅莉的头发弄得好看一点，花了好几个小时在梅莉头上上发卷，最后只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被电到的贵宾狗。
“我讨厌这里。”梅莉的脚在我的毯子上来回划着。
“不要把我的床弄乱了。我知道你讨厌这里；我也是。”
“每个人都讨厌我。”
“没有人讨厌你啊！”
“丽塔和艾妮讨厌我。我不在的时候，她们把我的衬衫割烂了，就是奶奶买给我那件，上面有小花的那一件。”泪水淌下梅莉的脸。“也可能是别人。讨厌我的其它人。”
“奶奶会再买一件给你。”
“我不能跟奶奶说这个。”梅莉说：“奶奶会吓死。”
“我存了一点钱，到时候再买一件新衬衫给你。”
梅莉面朝下躺着，脸靠在我的枕头上。“算了！”她的声音有点模糊，“这也没什么。反正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很丑。我们只会继续过这种丑不拉叽的生活。”
*
结果希拉莉所说的意外惊喜是要跟她的爸妈共进午餐。她努力保持神秘，带我去搭地铁，换车换了大概一千次，兴奋得不得了，好像我们是要去见总统一样。我则是努力不要露出失望的表情。亏我之前还这么兴奋，想象好多很棒的行程，比如说去逛街血拼啦，去百老汇看戏啦，或是去卡内基音乐厅听演奏会啦！那些我以前读过、梦想着要去的地方，比如说帝国大厦，还有洛克斐勒广场的溜冰场。
“这是我爸妈住的地方。”希拉莉手指着一栋雪白的大楼，前面还有一整排常绿树当做装饰。
大楼的黄铜大门闪闪发光，好像专门雇了人整天擦拭，好让门板随时这么亮。
“他们在等我们吃午餐。”
希拉莉的家豪华到超乎我的想象；我不知道原来这种房子真的存在。我的衬衫在达菲的镜子里面看起来还好，可是现在看起来好旧。
今年十一月格外温暖，起码这样我就不必穿上外套，挂在手上，上面口袋的破洞就不会被看到了。
我摸摸头发，想看看是不是有发夹松了。四层楼都是窗户，窗玻璃上面有黑色的窗框，把玻璃分隔成小小的方形；窗户擦得闪闪发亮。
“你住哪一层楼？”
希拉莉笑了，“整栋楼啊！这是我家。”
“哇！”我停不下来，只能一直惊叹。左边有河水的波光。“那是什么？”
“东河啊！”希拉莉微笑，头偏在一边说：“你没来过曼哈顿岛啊？”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说我甚至不知道曼哈顿的存在。我以为我们在纽约市。“应该吧，应该没来过。”
5。露露（6）
“这是萨顿广场。”希拉莉牵起我的手。
希拉莉的爸妈对我打个招呼，好像我是红发安妮似的。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们我的背景，不想打坏了他们对我的印象。萨克斯先生和太太的打扮，就是我想象中爸爸妈妈应该会穿的衣服：萨克斯先生穿着咖啡色的花呢西装和领带，萨克斯太太穿着金黄色的洋装，衣服很合身。
他们两个让我想到林赛市长先生和市长夫人。希拉莉的爸妈看起来就是那种完美的夫妻，牙齿整齐洁白、发型一丝不苟。
餐厅里面到处都是玻璃，只有蓝白两色，看起来又舒服又干净。在我的世界里面，所有的房间都是难看的、黯淡的米黄色。我在桌边落坐，准备好要有样学样，看希拉莉的动作跟着做。希拉莉伸手打开一条布餐巾，餐巾烫得很平整，好像妈妈的老邻居提妮烫的一样。希拉莉把餐巾铺在大腿上，我依样画葫芦，把餐巾放在发抖的大腿上。
萨克斯太太摇摇一个银色的小铃。一个女仆在我身后出现：“小姐？”她问。
萨克斯太太对我点点头说：“露露，玛莉问你要不要面包。”
我抬起头，玛莉手上有个银色的圆盘，上面都是胖胖的白面包卷。我清清喉咙，希望自己的声音很正常，“要，麻烦你了。”
玛莉在晚餐盘子旁边的小餐盘上面放了一个面包卷。桌上都是大小不同的盘子：玛莉放奶油块的小碟子、放面包的小盘子，还有上面放其它盘子的盘子，也有上面放碗的盘子。盘子旁边有三枝叉子、两枝汤匙、两把餐刀。桌上的银制餐具吃十顿饭都绰绰有余，到底要这么多餐具干什么？
萨克斯先生对我笑，点头的样子好像很高兴，真不了解他是在高兴什么。
“好啦，我女儿当你的大姐姐当得如何？”
希拉莉摇头，“爹地，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在达菲，她们管我们叫做大朋友。”
“大朋友啊？好吧，听起来有点《寂寞之井》的味道。”
“爹地是文学教授。”希拉莉说，好像这样就可以解释她爸的意思。”爹地，露露很喜欢看书。”
我点头，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爱看书的人。“希拉莉对我很好，是很棒的朋友。”我最后总算开口挤出这几个字。
“太好了！”萨克斯先生说：“小希，应该给她一些你看过的书。”玛莉忙着从一个银色的大盖碗里面舀汤，先在萨克斯太太的碗里添了汤，然后是希拉莉的，再来是我的，最后才是萨克斯先生。
没人拿汤匙。在达菲，头一个从盘子里拿菜吃的人吃完饭，最后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