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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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老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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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和味道,摆在我面前,伸手可及。这第一次阅读,甚至比我的初恋更重要,比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小弟弟反复拷问让他喷涌而出更重要,比我第一次在慌乱中进入女人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身体失去理智控制更重要。几年以后,我进了医学院,坐在解剖台前,被福尔马林浸泡得如皮球般僵硬的人类大脑摆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管理实验室的老大爷说,这些尸体标本都是解放初期留下来的,现在收集不容易了,还有几个是饿死的,标本非常干净。我第一次阅读亨利米勒比我第一次解剖大脑标本,对我更重要。我渴望具备他的超能力,在我死后千年,透过我的文字,我的魂魄纠缠一个同样黑瘦的无名少年,让他心如刀绞,胸中肿胀。那时,我开始修炼我的文字,摊开四百字一页的稿纸,淡绿色,北京市电车公司印刷厂出品,钢笔在纸上移动,我看见炼丹炉里炉火通红,仙丹一样的文字珠圆玉润,这些文字长生不老。我黑瘦地坐在桌子前面,骨多肉少好像一把柴火,柴火上是炉火通红的炼丹炉。我的文字几乎和我没有关系,在瞬间,我是某种介质,就像古时候的巫师,所谓上天,透过这些介质传递某种声音。我的文字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反过来决定我的动作和思想。当文字如仙丹一样出炉时,我筋疲力尽,我感到敬畏,我心怀感激,我感到一种力量远远大过我的身体、大过我自己。当文字如垃圾一样倾泻,我筋疲力尽,我感觉身体如同灰烬,我的生命就是垃圾。

亨利米勒一辈子,思考,写作,嫖妓。他的元气,按照诺曼米勒的阐释,是由天才和欲望构成的,或许这二者本来就是同一事物的两面。我听人点评某个在北京混了小五十年的老诗人,其中有一句话糙理不糙:“流氓,每个有出息的人小时候都或长或短地当过,难得的是当一辈子流氓。”这个评论员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敬仰地看着老诗人。老诗人喝得正高兴,下一顿的老酒不知道在哪里。他二十出头的女朋友怀着他的孩子坐在他的身边,老诗人偶尔拍拍他女人的身体,深情呼唤:“我的小圆屁股呦。”

亨利米勒讲起过圣弗朗西斯,说他在思考圣徒的特性。Anais Nin问为什么,他对Anais Nin说:“因为我觉得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圣徒。”

2004/1/13 

 
小猪大道
冯唐


猪和蝴蝶是我最喜欢的两种动物。

我喜欢猪早于我喜欢姑娘,我喜欢蝴蝶晚于我喜欢姑娘。猪比姑娘有容易理解的好处:穿了哥哥淘汰下来的大旧衣服,站在猪面前,也不会自卑。猪手可以看,可以摸,还可以啃,啃了之后,几个小时不饿。猪直来直去,饿了吃,困了睡,激素高了就拱墙壁,不用你猜她的心思。猪比较胖,冬暖夏凉,夏天把手放到她的肉上,手很快就凉爽了。猪有两排乳房,而不是两个。等等。这些好处,姑娘都没有。

发行第一套生肖猴票(T46,庚申猴)的时候,由于只发行了三百万张,半年就从八分钱的面值升到两块。那时我上小学,才学了算术。我和我老妈算:全国十亿人,三百多人才轮上一张猴票,这三百多人里就有三十来个属猴的,猴票的价格还得涨。我老妈给了我两块钱,放在贴肉的兜里,叫我去黑市买猴。我在崇文门邮市买到猴之后,在王府井附近一个工艺品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了一个猪造型的存钱罐。造型独特,我从没见过。青地青花,母子猪,大猪在下面驮着上面的小猪,两头猪都咧嘴乐着,小猪背上开了一个口子,钢蹦儿就从那里进去,标价两块。我立刻觉得,同是两块钱,比猴票值。一,两个猪比一个猴,多。二,培养攒钱的好习惯。三,那个大猪身材象我老妈,大腿粗,小腿极细。我跑到东单邮电局邮市,我两块两毛卖了那张猴票,买了母子猪存钱罐子,又买了一根奶油双棒冰棍。告诉我老妈,我老妈夸我算术学得好,日回报百分之十,这一天过得有意义。

又过了两年,庚申猴涨到十块一张了,母子猪存钱罐子满大街都看得到了,我遇到邮电局就绕着走,把母子猪塞进床底下。我老妈把钱罐翻出来,摆在我的小书桌上,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二十年后,我在书里听麦兜老妈麦太说起。麦太因为盲目信任麦兜的童子手气而没中六合大彩,麦兜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老妈当时和麦太说的一样:“我们现在很好。”

麦兜不仅是一只猪,而且是一只生活在低处的猪,一只饱含简单而低级趣味的猪,一只得大道的猪。

麦兜生活在低处。麦兜们天资平常,出身草根,单亲家庭,抠钱买火鸡,没钱去马尔代夫,很大的奢望是有一块橡皮。

我在香港住的地方是老区,统称西营盘,英国鬼子最早打到香港岛,驻扎军队的地方。上下班的时候,在周围左看右看,常常看见很多领着麦兜的麦太们,麦兜们穿着蓝色校服,麦太们烫着卷花头。麦兜麦太走过没有树的水泥便道,皇后大道西和水街的交汇处,挂着直截了当的横幅,“维护西区淳朴民风,反对建立变相按摩院”。麦兜麦太走进茶餐厅,套餐二十元,冻饮加两元,穿校服者奉送汽水。我香港的同事Jackie告诉我,她还是麦兜的时候,从广州来香港,她妈妈挤出所有能挤出来的钱让她上了个好学校,同学们都出自香港老望族,他们的爸爸们都抹头油,小轿车车牌只有两位数。学校老师要求,每个小童都学一个乐器,提升品行。她同学有的学大提琴,有的学钢琴。Jackie问妈妈她学什么,妈妈说屋子小,给Jackie买了个口琴。

麦兜饱含简单而低级的趣味。麦兜们说,“没有钱,但我有个橙。”橙子十元四个,问西营盘附近的水果摊子老板,“哪种甜?”,老板会说真话,不会总指最贵的一堆。在麦兜们眼里,每个橙都是诚实朴素的,杀入橙皮,裂开橙瓣,每一粒橙肉都让人想起橙子在过去一年吸收的天光和地气。吃橙的十分钟,是伟大而圆满的十分钟。麦兜们拜师学六合谭腿,专攻撩阴腿,暗恋师傅的女儿,“不是没风无情,也就是偶然的一笑,像桂花莲藕,桂花沁入一碌藕。”麦兜们长大了,几个人在深圳包一个二奶,一个人供她房,一个人买车,一个人出汽油钱和青菜钱。聚在一起,没什么话说,就很欢喜。在麦兜们眼里,所有二奶都是女神,年轻,苗条,白,笃信只有猪才能称得上帅气。

这种低级趣味,绵延不绝,从《诗经》,到《论语》,到《世说新语》,到丰子恺,到周作人,到陈果,到麦兜。我要向麦兜们学习。我以后码字,只用逗号和句号,只用动词和名词,只用主语和谓语,最多加个宾语。不二逼,不装逼。觉得一个人傻,直接了当好好说:“你傻逼”。不说:“你的思路很细致,但是稍稍欠缺战略高度”,甚至也不说:“你脑子进水了,你脑子吃肿了”。

麦兜得了大道。麦兜做了一个大慢钟,无数年走一分钟,无数年走一个时辰,但是的确在走。仿佛和尚说,前面也是雨,在大慢钟面前,所有的人都没有压力了,心平气和,生活简单而美好。麦兜没学过医,不知道激素作用,但是他总结出,事物最美妙的时候是等待和刚刚尝到的时候。这个智慧两度袭击麦兜,一次在他的婚礼上,一次他老妈死的时候。

我在一个初秋的下午,等待十一长假的到来,翻完了四本麦兜。我坚定了生活在低处就不怕钱少的信念,我认为所有人都用上抽水马桶就是共产主义,我确立了直接了当说“你傻逼”的文学宗旨,我饿了吃,我困了睡,我激素高了就蹭大树,我想起了我老妈,我眼圈红了。麦兜麦太说,“我们已经很满足,再多已是贪婪。”

2004/9/24 

 
金大侠和古大侠
冯唐


如果人是一种酒杯,生命便是盛在这酒杯中的酒。这世界上有两种懂得体会生命的人。

第一种懂得体会生命的人轻轻举了杯子,在风里花里雪里月里,在情人的浅嗔低笑里慢慢地品着杯子里的酒,岁月无情,酒尽了,人便悄悄地隐去。这样的人有陶潜、小杜、李渔、纪昀。第二种懂得体会生命的人,抓起杯子一饮而尽,大叫一声,“好酒”。然后把杯子抛了,发出响亮的声音。这样的人有荆轲,霍去病,海子,三毛。

但是,这世界上更多的是第三种人,平凡的人。他们挣着不多不少的薪水,干着不重不轻的活。办公室里是俗不可耐的科长以及对之不会产生任何邪念的女同事。下班见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婆以及晚上睡觉白天还困的儿子。按一定比例出出车祸,患阳痿早泄,每周性交零点八次。杯子中的酒慢慢地蒸发掉,想不到喝,也不知道如何喝。酒没了,杯子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仿佛油尽了灯也就熄了。

于是不甘心平凡的人开始期待鲜活的生命,渴望稀得的放纵,至少希望在书里读到另外一种生活,懂得体会生命的人拥有的生活。于是有了武侠小说,有了金大侠与古大侠。

金大侠,一分为二是金庸。合二为一就是“镛”,查良镛是他的原名。他同他第一部小说的主角陈家洛一样出生于浙江海宁的望族。一九五二年香港有一场著名的拳师比武。《新晚报》决定同时推出武侠小说连载以满足“好斗”的读者,这便有了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这篇谈不上好的东西却引出了金大侠手痒之作《书剑恩仇录》。

金大侠的文字不愠不火,温厚淳朴,平平静静讲故事。单选一段,你觉不出如何了得,没太多雕栏玉砌可圈可点,但是却挑不出差错。读上一百页,你便会感觉大器,便会感觉世界已经离你远去,便一定要把故事读完。

金大侠自己比较喜欢《神雕侠侣》、《笑傲江湖》等感情比较强烈的文字。依我看,金大侠笔力的最佳范围是四十万字,《侠客行》、《连城诀》是精品中的精品,再长的就多少有些枝蔓。《鹿鼎记》是个例外。我一直认为《鹿鼎记》是几百年后仍可以流传的三种现代小说之一。

古大侠原名熊耀华。在淡江大学读书时便手不释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写武侠小说卖钱换酒。古大侠早期作品受金梁二人影响很大,如《铁骑令》。但是古大侠在《绝代双骄》中文风为之一变,少了历史背景多了诡异的对白。《武林外史》中再一变,更斜锋出笔,情节更诡异,古龙体正式形成。金大侠用他十四部书名的第一个字,做了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再加一部《越女剑》共十五部,除此之外定是赝品。古大侠的作品太多,一两个对子概括不了,但只要你读过一二部后期真品,就会知道什么是古龙体。只要知道了什么是古龙体,读上两页就会知道手里的书是真是假了。

古大侠的文字明快爽利,直夺人心:“在精心剪裁的衣着掩饰下,他看起来还是要比他的实际岁数年轻得多。还是可以骑快马、喝烈酒,满足最难满足的女人。”在这样的文字的魔力下,故事不完,你不可能放下它。

金大侠与古大侠的区别,是大师与才子的区别。古大侠才气不输金大侠但学识逊之。金大侠有香港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名誉学位,有自己创办的《明报》,有太平山山顶上的豪宅。

金大侠是第一种懂得体会生命的人,古大侠与金大侠相比,更象个江湖人。有人说他是醉死的,有人说他是大醉后被人用刀砍死的,总之他死在自己描写得最多的东西上,死得象他笔下的人物。古大侠是第二种懂得体会生命的人。

对于更多的平凡的人来说,现在的问题是古大侠去了,金大侠封笔了,电视节目实在无聊的那些长夜该如何度过呢?

1995/5/8 



 
文字趣味
冯唐


这次不讲具体的书,只泛泛谈谈书中的文字趣味。

传说中,苍颉造字之后,有鬼夜哭。文字在诞生伊始,便蕴含着被泄漏的天机,饱蘸着地府的神秘。文字之于笔墨中讨生涯的书生,仿佛五味之于厨匠,在日日的蒸文煮句中,多少能体会并表达出一些神秘天机下的文字趣味。

稍稍抽象些的文字仿佛名山胜水。山水无尽,风里雾里秋日春日,都有不同的样子。文字无穷,得意失意少时老时,“爱”、“痴”、“宽容”、“生命”、“幸福”都有不同的含义。“老僧初参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得些智识,见山非山,见水非水。现如今,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读文字亦如参山水。野史里曾载一山僧在僧房的四壁画满了《西厢》故事,来客问他缘由,山僧讲:“我悟‘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文字每用一次,便多一层意思,数千年文字史下来,每个字汇里都凝聚了无数先人智慧,够你穷尽一生。多少巨著,只是略略谈了一个字汇:《红与黑》只谈了野心,《人性枷锁》只谈了欲望,《大白鲸》只谈了勇气

即使被用烂了的文字也仿佛日日见惯的姑娘,如果你静心仔细体会,绝对不乏美感。比如在宋词里被超高频使用的“销魂”:不用“破”,不用“损”,而用“销”,那缓慢、隐秘,却一刻不停、不堪细思量的刻骨铭心!不是“骨”,不是“肉”,而是“魂”,魂没了,还剩什么?剩下的那些还有什么意义?还有词牌。这些被词人用来用去、不稍稍留意的三字字汇,细细想来都是有情有景有境的绝妙好词:荷叶杯,梧桐影,点绛唇,如梦令

五经易通,一味难得。人常说杜甫可学,李白不可学,或许就是这个意思。李白绝对有才,随手捻来二十字:“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黄泉无李白,沽酒与何人?”(注:“老春”是种美酒)当时我念到第三遍的时候,眼泪就流出来了。这几百年来,多少人被这二十个字感动过?之后的几百年,又有多少人会泪流?这是怎样的二十个字呀!日本人于唐人中首推白居易。也是二十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诗的题目是《问刘十九》。红泥,绿酒,阴天,白雪。酒是水做的火,泥是火中的土,屋外是冷冷的天气。心中有个能相邀共饮的朋友,不就如同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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