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国人民不懈的努力,期待已久的邦交正常化终于实现了。友谊发展了,合作密切了,大家用心血培育的树木正在开花结果。但是破坏友谊的阻力始终存在,军国主义的逆流一直在翻腾。这些年我同日本友人欢聚,常常感觉到:保卫子孙后代的幸福,我们责任重大。我至今心有余悸。先生,二十一年前登门拜望的时候,我还带着熬心断肠的痛苦回忆。我是“身经百炸”的一个幸存者,在东京豪华的旅馆里,我还做过血肉横飞的噩梦。我听石川达三先生谈过他一边流泪一边写《活着的兵》的情景;小说中日本兵杀害中国老百姓的残酷场面,我今天还不能忘记。芹泽光治良先生在山东济南目睹中国青年们被日军绑赴刑场。中岛健藏先生在新加坡看见日军逮捕大批华侨,全部枪杀。我和日本的作家含着泪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我们知道我们友好正是为了不让过去的惨剧重演。
二十一年过去了。在两国人民兴高采烈迎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的时候,发生了修改教科书的事件。把“侵略”改为“进入”,可能还有人想再次“进入”中国。日本军人“进入”中国不止一次,三十年代那一次的“进入”就造成了一千万以上中国人的死亡,同时也给日本人民带来莫大的灾难。一九八○年我访问广岛和长崎,在慰灵碑前献了花。石阶上遗留的人影,包封在熔化的玻璃中的断手,蘑菇云,火海,黑雨我脑子里装满了这一类的资料。在广岛资料馆的留言簿上我写下我的信念:“全世界人民决不容许再发生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悲剧。”在广岛和长崎,我都看见在废墟上建设起来的繁荣的城市和美丽的花园。鲜花是世界各大都市的儿童送来种植的。它们是人民友谊的象征。和平的力量战胜了战争的力量。人民的力量是无敌的,也是无穷的。问题在于让他们看见真相。先生,作为文学家,我们有责任把真相告诉他们,免得他们再受骗上当。
在我国杭州西湖风景区,我看见日本岐阜县立的纪念碑。岐阜县人民说:“日中不再战!”中国人民说:“中日友好!”日本人民说:“日中友好!”我们要用更加响亮的呼声来迎接邦交正常化的节日,让那些妄想“进入”别国的野心家死了心吧,那条路是走不通的。
附录:答井上靖先生(2)
先生,写到这里,意犹未尽,但是篇幅有限,我应该搁笔了。我相信以先生为会长的日本笔会筹备召开的一九八四年东京国际笔会,一定会取得圆满的成功。关于国际笔会,我认为可做的事情很多。国际笔会应当成为世界作家的讲坛,应当成为保卫世界和平,发展国际文化的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我的意见不一定对,希望得到您的指教。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日?摇上海
《病中集》后记
我的第四本《随想录》又编成了。我把它叫做《病中集》,只是因为收在这个集子里面的三十篇“随想”都是在病中写成的,其中五篇的小标题就是《病中》,而《病中(四)》和《病中(五)》还是在病房里写的,当然也讲了些我生病和治病的情况。
我当初制订写作计划相信每年可以写出“随想”三十则。那时自己并未想到生病、摔伤以及长期住院治疗等等。但这些事全发生了。我只得搁笔。整整八个月,我除了签名外,没有拿笔写过字。以后在家里,我开始坐在缝纫机前每天写三四行“随想”时,手中捏的圆珠笔仿佛有几十斤重,使它移动我感到十分困难。那么就索性扔掉笔吧。然而正如我去年年底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所说:“沉默也使人痛苦,既然活下去,就得留一点东西。”因此我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终于写出一篇接一篇的“随想”。
有一位朋友见我写字那样吃力,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三番五次地劝我改用口述。然而我写文章从来不是发挥个人才智。离开了笔,单靠一张嘴,我毫无办法:讲不出来。有笔在手,即使每天只写一百字,花两年工夫我也可以完成一集《随想录》。我不靠驾驭文字的本领,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本领,我靠的是感情。对人对事我有真诚的感情。我把它们倾注在我的文章里面,读者们看得出来我在讲真话还是在撒谎。不谈过去,单说现在吧,我决不写文章劝人“公字当头”,而自己“一心为私”。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我也决不宣传。我的座右铭就是:“决不舞文弄墨、盗名欺世。”不管写什么长短文章,我时时记住这句话。
病中写的短文大概不会是“无病呻吟”之作吧。我写文章并非为了消遣,也不是应酬朋友,只是有感而发,也无非根据几十年生活、阅读和写作的经验。我虽是病人,但医生说我的脑子清楚,没有病态。我自己经过反复思考,也觉得我还能顺着一条思路走下去,似乎尚未患老年性痴呆症,不至于信口胡说。当然,医生讲话,并非法令;自我吹嘘,也不可靠,何况小道消息又传我“风烛残年”、“抱病在身”。有些好心人不免为我忧虑,经常来信劝我休息。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也知道搁笔的日子近在眼前,自然的规律不可违抗。但是人各有志,我的愿望绝非“欢度晚年”。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这对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称之为“生命的开花”。
我提到“小道消息”,近几年来关于我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唧唧喳喳”,使得朋友和读者替我担心,为我痛苦。我曾多次要求:让我安静,将我忘掉。但是并没有用。有时谣言自生自灭,有时消息越传越多。有的完全无中生有,有的似乎又有线索。谣言伤人,锋利胜过刀剑;只是我年到八十,感觉越发迟钝,不会一吓就倒,一骂就死。有时冷静思索:为什么我不能安静?是不是因为我自己不肯安静?我想来想去,始终在似懂非懂之间。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按原订计划我要编写五册《随想录》,现在只差最后的一册,快结束了。这样一想倒又处之泰然了。
这两年中间除“随想”三十篇外,我只写过一篇短文《答井上靖先生》。我喜欢这篇书信体的文章,它表达了我对日本朋友、日本作家、日本人民的真挚的感情,我将它作为附录收进这个集子。
最后我还想讲一件事。从写第三十几则“随想”起,我养成一种习惯,让女儿小林做“随想”的第一个读者,给我提意见。小林是文学刊物的编辑,有几年的工作经验。她校阅我的每一篇“随想”都认真负责,有话就讲,毫不客气。我们之间有过分歧,也有过争吵。我有时坚持,有时让步,但也常常按照她的意见删去一些字句,甚至整段文字。今天编辑《病中集》,重读两年来的旧作,我觉得应当感谢小林那些修改的建议。作为年轻人,她有朝气,而且她受不了我那种老年人翻来覆去的唠叨。
巴金
二月二十四日
无题集
访日归来(1)
一
我四个月不曾执笔。在医院里一共写了十六七篇文章,最后的一篇就是在东京召开的国际笔会大会上的发言《我们为什么写作?》。写完发言稿不久我便离开医院。这次回家不是病已完全治好,只是出去做参加东京大会的准备。医生同意我出国,这说明我的病已经给药物控制住,健康逐渐在恢复,只要按时服药,不让自己疲劳,我看短短两个星期的出国访问是可以应付过去的。我的确很乐观。
朋友中多数不赞成我出国开会,他们害怕我的身体吃不消。我病了两年多,两次住院就花去一年的时间,接触新鲜空气的机会很少,自我感觉就是一个病人。探望的亲友们一来,问的、谈的也总是关于病的事,谈得越多,我越是精神不振。看到我的这种精神状态,又了解我的一些病情,亲友们当然会为我的健康担心。其实连我自己也有过动摇、灰心的时候。跟疾病做斗争,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也少不了医生的支持。医生的同意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此外,还有一种精神力量在支持我,那就是日本作家的友情。一年中井上靖先生三次到医院探病,邀请我参加东京的大会。水上勉先生等五位作家在我第二次住院之前到我家访问,水上先生“非常忧虑”我的“健康”①,但他们也都殷切希望我出席大会。我的答复始终是这样一句:“只要健康允许,我一定出席。”我这样回答并非使用外交辞令,我心里想:我决不让朋友们失望。出发前两天见到从北京来的我们中国代表团的几位成员,闲谈中我还说:“我认为交朋友就是要交到底。”他们赞同我这个意见。
我在日本度过了两个星期愉快的日子,我常常感到精神振奋,忘了疲劳,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甚至忘记按时服药。除了行动不便、不得不谢绝宴会、坐在轮椅上出入机场外,我好像是一个健康人。不用说,朋友们安排我的生活与活动的日程也十分周到,同行的人包括我的女儿在内也很关心我的饮食和休息。为了安排日程,我和他们就有过分歧,我说:“我既然来了,就要尽可能多见些老朋友,不要拒绝任何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知道同老朋友欢聚,不会使人感到紧张。我在东京京王广场饭店第三十九层楼房住下来,第一天便对人说:我到了东京,就是战胜了疾病。我为了友情而来,友情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从第二天开始,我访问过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扫过中岛健藏先生的墓,到井上靖先生府上去拜望,出席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招待会,参加国际笔会四十七届大会的开幕式和闭幕式,还在全体大会上发了言,同井上靖先生和木下顺二先生分别进行过四次对谈在旅馆里会见了许多来访的老朋友,见到不少想见的熟人。客人去后,或者我从外面回来,或者同行的人不在房里,我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下面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一辆紧接一辆连续不断,就像小孩的玩具。大的玻璃窗封得牢牢的,在这个闹市区,房里没有一点噪音。我什么都不想,也不感到眼花缭乱,虽然在夜里楼前是五光十色。我心里十分平静。我得到了休息。即使在活动较多的日子里我也不曾增加服药的剂量。一切都很顺利。两个星期就这样箭也似的飞过去了。在成田机场上,我坐着轮椅走向机舱,送行者带泪的告别声把我的心拉向朋友,我也忘了自己地挥手高呼“再见!”我仿佛做了一场美好的梦。但是我知道我欠下更多的友情的债了。
我回到了上海。和我最初的预料相反,我并不曾病倒。我去医院找那位经常给我看病的医生,她也认为我的病情稳定,可以不住进医院。东京的旅行给我证实一件事情:在我这个病人身上,精神上的力量可以起大的作用。
二
到了东京,晚上商谈日程时,我只向主人提一个要求:去中岛健藏先生墓前献花。第二天上午车子把我送到了豪德寺,中岛京子夫人早已在门口等候,文化交流协会的白土吾夫先生也来了,他们给我带路,女儿小林或者担任译员的小陈搀扶我。
多少年我没有这种“清晨入古寺” ① 的感觉了。但是我怎么能相信我是去扫墓呢!?这位分别七年的老友,他的笑声还在我的耳边。我多么想看见他,我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啊!我着急,我为我的移动艰难的左腿感到苦恼。虽然吃力,虽然慢,我终于到了中岛先生安息的地方。整洁、朴素的墓碑上刻着他们伉俪的名字。碑前一对插花的石瓶,下面还有一个香炉。白土先生指着碑上填红色的京子夫人的大名说:“这是我们的习惯。”我点点头答道:“我们过去也是这样。”旁边还有中岛先生亡故父母的合葬墓。墓碑同样整洁、大方,我的父母就是这样合葬的,我母亲安葬的时候,父亲就让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三年后父亲的棺木入土,碑上的红字才涂成黑色。这已经是六十几年前的事了,但那样的墓碑还鲜明地印在我的心上。
我把花插在石瓶里,我看看四周,空气清新,很安静,又很肃穆。我望着墓碑,我在心里唤着他的名字,二十几年中的往事一一出现在眼前。我想着,想着。他明明举着酒杯对我微笑。我恭敬地向他鞠了三个躬。我睁大眼睛,庄严的墓碑默默地对着我,没有人讲话。我的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吧。”我的眼睛湿了。我责备自己:我来迟了,又不曾把酒带来。我在墓前沉思片刻,好像在同墓中人对谈。然后我再虔诚地鞠一个躬为什么还要带酒呢?我已经把心掏出来挂在墓前了。我含着泪水对京子夫人说:“多好的人啊,他没有私心,为着人民的友谊拿出自己的一切。”离开豪德寺以后,我一直在想吴季札的故事①,我永远忘不了别人转告我的一句话:“日本的中岛健藏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们。”中岛先生好像就坐在我的身边。
访日归来(2)
三
在京王饭店的高楼上,每天都有老友来看我。我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讲的都是普通的问候话,可是这些话来自我们的内心,包含着真诚的祝愿和无限的关心。这样的交谈是一种友情的积累。多一次会晤就多一番了解。我同这些朋友大都有二三十年的交往,虽然中间经过一场“文革”的大灾难,友情也并未中断,它仿佛一本大书照常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几十分钟的会见,半小时的畅谈,常常把长时间的想念牢牢地连在一起。根据个人的经验我懂得了“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意义。
朋友S从横滨来看我。他也拄着手杖,步履蹒跚,还有一个人在照料他。三年前我在上海见到他,他的身体似乎比现在好些。一九八○年我和冰心大姐访问日本,他还作为主人接待过我们,那时我就发现他比在“文革”前衰老多了。后来听人讲起他在“文革”期间受了“极左”思潮的影响,替我国“左派”做过宣传,在国内得不到人们的谅解,因此很感痛苦。这样的事我听说在一些欧洲朋友中间也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