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口,看到了她的脸。还是那张温柔的脸。对着所有的人微微笑着。沉年第一次发现,她居然笑得如此开心。从前,她都是满腹心事的模样。
或许她真的感到了幸福。沉年笑。其实他愿意看到她快乐。
两个小时过去了。外面突然响起了车的喇叭声。那女子对老人们说,你们先等一下。我有事要先出去一下。
她匆忙出来,就在不经意间,她转头看到了趴在窗前的独身少年。
——那亦是沉年第一次正面与她对视。瞬间,他的内心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情感。紧张,甚至恐惧。一直以来,他深刻挂念着的女子,那酷似他母亲的女子。他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多少关切的目光啊。但是,他始终不敢正面看她。他在害怕。却不知道怕什么。
而此刻,她突然看到了他。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沉年心潮澎湃。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想跑,双腿却不能动弹——她是否知道,他就是那个常常跟随于她身后,默默无闻的少年骑士。每次看到她,他的心里有多么欢欣。她是否知道,他为了她,努力念书,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想要让她与她的孩子重聚,想要以后带给她美好生活。她是否知道,他现在已经考上了最好的重点初中。现在他回来了。他想要再看她一次。然后就回去,再努力。一直到他终于长大。
她知道吗?
如果她知道,她会朝他走过来吗?或许她会说什么。感谢他的一路追随。感谢他的所有努力。还是,仅仅把他当做不懂事的孩子,只是笑着,不说话?
但是,种种猜测都没有出现。那女子只是模糊地,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她眼中还隐含着笑意——但那笑并非是对他。她关心的,却是外面那个等待她的人。于是她的眼睛掠过他,便飞快地出去了。
那一刻,沉年突然觉得非常疲惫。
内心仿佛被掏空了。他站在那里,看到她大红色的身影跳跃着不见了。她正在奔向她的男人——就是今天中午,在她回家的路上,沉年见到的那个男子。他从一辆崭新的小汽车上下来。他见到了她。他笑着说,我来看你了。
这个时候另一边的车门开了。一个小男孩走下车。看到女子惊喜万分的脸,哭着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叫着,妈妈。妈妈。
沉年躲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催人泪下。
那男子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后来他说,若妮,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我保证,孩子永远都会在你的身边——原来她叫若妮。果然是非常美好的名字。可是若妮已经不再属于他了。沉年念着她的名字,若妮。若妮。她的勇士就在她的旁边,正对她许下诺言说,你放心,我会帮你的。他的语气如此坚定——沉年听到了。那是他曾经在内心许下的心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等不到他长大了。
现在,那男子微笑地看着她。他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若妮的眼中突然泪水翻涌。她扑在了他的怀里。她说,我相信。我相信。
沉年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十天之后,在另一个城市的法院,法官终于把孩子判给了她。到场的是她的婆婆。那个刻薄的女人一直在咒骂她——你这个死狐狸精,扫把星。好本事啊。把我儿子害得残废还不够,现在居然又缠上了别的男人。还跑来抢儿子。你没有好下场的!她又继续对站在若妮身旁的男人说,碰上她这样的丧门星,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法院的审判很快就结束了。若妮在那男子的陪同下,迅速地坐上车走了。
他们即将离开这里。他已经愿意娶她为妻,并与她一起抚养她的孩子——而所有这些,沉年一无所知。他更不知道,若妮是如何忍受离婚之后两年来的孤独生活。丈夫在一次意外中失去双腿。婆婆一直视她如眼中钉,正好逮着了这个机会,就将她赶出门。没有给她任何东西。也不让她见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日夜思念着孩子。那一次,她跑到学校想要偷看孩子一眼,又被婆婆发现了。婆婆与她高声争吵。凶狠地斥责她。在众多师生面前,她被训斥地体无完肤。只好掩面哭泣。
后来那男子出现了。其实他已经站在人群里看了一段时间了。他看到她对面的刻薄妇人,此刻若帝王般高高在上,鄙薄地斥责她——扫把星!以后别再来看孩子了!要是再让我看到,小心打断你的腿!
他终于无法再看下去了,飞快冲进去,把她从人群里拉出来离开。那时候他已经和妻子离婚。自己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亦有自己的孩子。同样可爱的男孩。那个下午他去学校接孩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帮她解了围。起初他有些怜悯她。后来,看到她的坚强与不屈,渐渐产生了好感。因事业繁忙,又相隔遥远,他很少花时间陪她,或看她弹琴唱歌。他开始爱上她,为了给她信任与安全感,他赢了那场官司。所以他们决定一起离开这里。他要带她去他的城市,给她幸福的生活。
所有的这些,沉年一无所知。
他只是会偶然想象。想象她的生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他知晓了她的必然离开。沉年想,无论如何,她都一定会得到美好的生活。这是他最初的夙愿。那个莫名烦躁的晚上,沉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小声地哭泣。声音细小到似乎听不到。他哭了很久,为着曾经一直坚守的顽强期待,为着那一段令他无从解释的特殊情感。他哭了。
他亦在心底悼念了这份最初的爱恋。
收到蜀平的消息是在初一的暑假。八月即将结束的一个早晨,他突然接到蜀平寄给他的汇款单。还有一封信。那是蜀平离开之后的第一封信。没有地址,没有多余的话。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写着,沉年,哥哥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不要担心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会生活得很好。我也会一直帮你。你以后要继续好好念书。
那是蜀平的笔迹。非常潦草的字,总是往左边倾斜。地址上写着是上海的某个地方。只是一个大概的地址——直到现在,沉年才终于知道蜀平的行踪——他去了上海。一年来蜀平缈无音信,现在他重新出现了。沉年死死盯着纸单上的字,上海。但是没有具体的地址。显然是不希望有人去找他。即使这样,沉年依然感激。汇款单上没有别的内容,只有几个大写的汉字。非常显眼。他给他寄了五百块钱。
他悄悄地拿了父亲的印章,就去邮局领钱了。这些,他准备不告诉任何人。他把钱揣在怀里,内心恍然。那是他的哥哥,他寄给他的钱。现在,这些钱成了他和蜀平唯一可以联系的东西了。他在上海,并且给沉年寄钱,想要沉年知道,其实他一切都好。他还惦记着他的弟弟。
沉年。
沉年把钱小心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那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舍不得花。后来,他决定把钱带到学校。放在家里,担心有一天会被发现。而且,学校常常要交各种费用。班费,材料费,还有其他一些突然的开销。平时他都是从生活费中挤出来。他不想给经济紧张的家再带去压力了,不想再看到他们为他操心的样子。尤其是辛禾,她实在不该为了赚钱,去做那么粗重繁多的工作。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孩。脸色苍白。却要每天从早到晚提水打扫,清理那些永远清理不完的垃圾,还要对势利的老板陪笑。
沉年把钱藏在宿舍的枕头里,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取出来用。有时候,也会去书店买书。平时舍不得买又很想买的书,终于可以拥有。同宿舍的人渐渐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有了更大的好奇——他好像突然变得有钱了。枕边的新书不断增加着。他们发现,以前他吃饭非常节省,现在也偶尔开始吃肉了。但是,他们没有去问他。沉年一向独来独往。
他去书店买了苏童的小说。几本长篇小说,以及一本小说集。以前,在图书馆借阅过苏童的小说,就觉得非常喜欢。苏童的小说对他影响很大。在那些或短或长的故事中,沉年总是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就是书中的人物,生长在南方的小镇上。那些他描写过的山,那些水,还有那些熟悉的人群,都是沉年生活中的环境了。除了这些,还有那些潮湿的,阴暗的,并且带着朦胧却又欲说还休的情欲挣扎——那些小说中涉及到的少数情欲描写,常常令他非常紧张。一直感到血往上涌,激烈澎湃。第一次是在图书馆,读完之后,他的眼眶微微发热——那些虚幻的故事情节,突然就开始活动了,令他面红耳炽。从未接触过类似的小说。小阁楼中的书,大多关于虚幻的童话或者遥远的古代。只有简单的开始和结局。那一年,沉年十三岁,身体正在飞快成长。而体内的情欲亦随之悄然滋长。他在图书馆四处张望,生怕周围有人在看他。看他手里拿着的,那让他羞愧无比的书。现在,在书店里,他再次拿起了这本书。他已经不再羞愧。在经历过逃避,担心与最后的斗争后,他渐渐明白了那些故事。
九月即将结束,白天开始变得短暂。沉年独自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秋天终于再次到来。远处的梧桐叶已经泛黄。这个时候,他再次想到《我的帝王生涯》——苏童的另一本长篇小说,想到那个少年为王的孩子。如他一样的年龄。始终还是个孩子,只是命运捉弄了他。沉年想,假如换作是自己,他又会怎么做呢。
沉年的青春期一直处于一种无法排遣的愁绪中。他表面安静,任何心事不与人言。力求生活得简单,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尽量不去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往往吃过晚饭,就直接去教室自习。
那个下午,他准备先回宿舍拿刚买的数学练习,刚走到宿舍,就在门口碰到了张晨。张晨脸色慌张,他几乎是奔跑出宿舍。看到沉年,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沉年有些纳闷,他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起初,沉年想,那于他是毫不相干的事。但糟糕的是,他在枕头里再也找不到蜀平寄给他的钱了。即使把整个床铺翻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剩下的三百块钱突然消失了。他的身体开始冒汗。因那对他而言是一笔庞大的财产。在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这些钱,起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父亲和辛禾的工作压力——他的脑袋一阵晕眩。
冷静之后,沉年开始回忆任何的蛛丝马迹。时间慢慢倒退,那些细节开始显现出来。他想到那些同学对他的突然变化而产生的惊讶。特别是张晨,因为他就睡在自己的上铺,所以有时候,沉年可以感觉到张晨总是不经意在瞥他。好像他那里藏了什么秘密。有时候,张晨在爬上床之前,也总会短暂地停留一下。他在注意沉年的床。虽然沉年与他不熟,但也略有耳闻,张晨的家境不是很好,最近好像出了一些事。这几天他常常请假。而再加上刚才的情景,他分明看到了张晨那双闪烁的眼睛和匆忙的步伐——有了这样的猜测之后,沉年开始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没有任何经验,只是知道,在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之前,不可以随便指责。他只好等。坐在宿舍,等到张晨回来,再单独和他谈话。但是等待的时间非常漫长,迟迟不见张晨回来。一直到晚上,宿舍的其他人都陆续回来了。只剩下张晨,不见踪影。后来老师来查房,问起张晨的去向。大家纷纷说,不太清楚。于是张晨被记晚归。
一直到深夜,张晨终于回来。
他刚走进宿舍,就被沉年叫住了。他已经等了张晨很久。沉年站起来就问他,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
他的耐性已经丧失殆尽,说话语气生硬。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警惕起来。暗自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张晨的脸,在昏黄的走廊灯下显得憔悴无力。刚开始,他支支唔晤,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他就抬起头了,并用冰冷的眼光看着沉年。对他说,关你什么事。我没有必要向你交代我的行踪吧。据同宿舍的其他人回忆说,他们先是听到一阵低沉的怒吼,然后,就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已经是深夜,他们看到两个单薄的影子在门口重叠,并且非常惊讶,平时沉默少言的沉年和张晨,他们此刻,正生疏地用各种动作撕打对方。沉年高过张晨半个头,他几乎是甩开双手用力撕扯张晨的衣领。而他的嘴里愤怒地重复着那句话——叫你偷我的钱,你这个贼。你这个贼——他几乎不停地一直重复,直到后来,同学把他们分开。
张晨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说,你凭什么说,是我偷了你的钱?你哪来那么多钱可以让我偷?你以为你们家很有钱啊?不要以为我们都不知道,说不定,那些钱还是你从哪里偷来的呢?
他的话正好说到大家的疑问上。于是飞快的,情况转换了。宿舍的其他人,他们一齐用质疑的目光去看沉年。他们似乎和张晨站在了统一战线上。张晨的脸渐渐显露出得意的神色。沉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同学,终于冷笑了一声,是吗?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终于说,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有那些钱?这是我的哥哥寄给我的。是他寄给我的,从上海寄给我。为什么不可以?
是这样吗?张晨的脸上有一种得逞的笑——你有哥哥?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我们怎么不知道。有时间,倒是可以认识一下啊。
他挑衅地看着沉年,然后笑。
沉年看到他们凛冽的目光,如同匕首。他们在质问他。沉年在心底笑。他已经无话可说。
接着,他飞快地跑出了宿舍。在街上奔跑。天空中有很大的月亮。夜晚寂静无比。他跑了很长时间。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他在一个路口站住,他想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他为什么要跑出来?这是他的错吗?分明是别人偷了他的钱,却反而,是他最先跑出来了。这是怎么了——他的脑袋混乱得无法思考。他再次想到蜀平,开始讨厌自己的软弱无能。若是蜀平,他绝对可以轻易地处理好这件事。
最后,他走进了电影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电影,只是突然觉得没有地方可去,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