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样傻了。
沉年叹息。他说,是啊,或许,也没有人知道,以后,究竟还会发生什么。还会不会有更多的失望和痛苦。
你会害怕吗?
不会。少年笑。他裹紧了风衣——穆夏,就好像我们现在这样,无论多么艰难,都是可以过去的。
我们以后,可以进同一个学校吗。穆夏问他,又好像在问自己。很快地,她就笑了——这个问题,好像以前常常问你。她的思绪再次回到三年或者更久以前,他们都在初中。她无时不在担心,以后会不会和这个优秀的少年在一起。她是如此依赖他,想要时刻在他身边。现在,他就在她的身边,用黑色大风衣裹着她。她觉得非常温暖。
以后,一定可以的。穆夏,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吗。我们都要坚持下去。
学校里逐渐有关于他们的传言。时常的夜不归宿也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但是,他们没有证据。又顾及到这件事对学校的影响,只得强制其他学生不要肆意传播谣言。老师不止一次地找他们谈过话,并且警告他们,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所以,之后,沉年不再准许穆夏和他一起去酒吧了。他让她在学校好好看书。穆夏低头,她说,好。既然你喜欢这样,那么,我就不跟你去了。
没有和沉年在一起的那些周末,穆夏常常坐立不安。渐渐和同学失去了言语。成为一个在集体生活中寡言沉默的人。这些悄然转变对于她的同学而言,或许是正常的——她的父母刚离婚不久,她的心情难免会受到影响。但是,穆夏在那些夜晚无法入睡。她想去听沉年唱歌,可是他不会允许。她是如此想念他。打电话给他,没人接。从排练到唱歌。都没有时间接电话。后来,只好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打过去。
是沉年困倦朦胧的声音,哪位?
是我,穆夏轻声说,沉年,我很想你。
沉年笑。他说,穆夏,我刚睡下呢——
——因为他这样说,后来,穆夏就不再给他打电话了。她怕打扰他的睡眠。只好让自己失眠。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她就把事情告诉了沉年。她说,我总是睡不着。怎么办?他看到她那浓重的黑眼圈,非常心疼。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或者,你可以给我电话。
但是我怕你休息不好。
我没事的。穆夏,不过我想,也许,这段时间你会不适应。或者,再等一段时间,调整过来就可以了。
穆夏只好说,好。
但是她的失眠依然严重。半夜爬起来,走到走廊上。烦躁。不知所措。开始猛抓自己的头发。小声哭泣。又抽烟。点上,然后长长吐出。
再后来,她只得去买安眠药。
高三的第一个寒假终于到来。沉年依然不回家。他开始长期在酒吧驻唱。每个月,辛禾都会给他寄钱。和从前的蜀平一样,没有信,只有汇款单。他非常想念辛禾,以及艳芳。已有半年未见到她们。他想去找她。可是,他只知道她在青海。辛禾不来不写具体的地址。而且,青海非常遥远。只好暂时作罢。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他唱完歌出来,见到了穆夏。她独自一人站在门外。他非常惊讶,你怎么来了也不进来?
穆夏沉默。她缓慢地说,我妈妈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
下午,我妈妈突然对我发脾气。还打我。穆夏拉起袖子,上面残留着一道道鲜红的血印。夜很黑。血疤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为什么会这样?
沉年,我不想说原因。请你原谅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总是惹她生气。离婚之后,我妈的脾气变得很不好——
穆夏,或许,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但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赶快回家,她毕竟是你的妈妈,她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她现在也许已经在后悔了。你回去好好跟她道歉,就没事了。
好——穆夏欲言又止。只得这样。
第二天早上,她就回去了。此后的差不多一个月,都没有消息。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来找他。沉年以为,一切如自己所料。穆夏已经开始长大,她和她的母亲。两个人的生活,会逐渐安静下来。她的母亲刚刚离婚,心情糟糕亦是可以理解。他想穆夏应该慢慢学会理解母亲。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大概三点钟。穆夏在电话里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你现在可以来找我吗?
你在哪里?
我在火车站。沉年,我已经买好了车票。你尽快赶过来可以吗?
呼啸而过的风,电话很快就挂掉。
从酒吧出去,清冷的阳光直接照射到他的眼睛。沉年突然觉得寒冷。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的内心忐忑不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到达火车站,他看到穆夏靠在大门口的石柱上。神色凄惶。地上残留着许多烟蒂。
沉年叫她的名字,穆夏。
她看到了他。眼中泪光闪烁,沉年,可以和我一起走吗?
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突然想离开这里。不管去什么地方,我有很多的话,想要和你说。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
后来他们坐上火车。开往北方。目的模糊。火车开动的时候发出嘹亮的汽笛。穆夏看着缓慢移动的风景,终于疲倦下来。靠着沉年的肩膀,沉沉睡去。她已经一个晚上没有睡。他们坐硬座,准备随时下车。
醒来之后,她问他,沉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沉年就对她笑。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因为,我一定都相信你。
这个时候,穆夏的眼泪突然决堤。她说,我已经被妈妈关了一个多月了。就是那天你让我回去之后,她就把我关起来,然后打我。你可能想像不到,离婚之后,她变得极其敏感和脆弱。
穆夏,沉年听她这样说,不得不深深叹气,我始终认为,你要体谅自己的母亲。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要原谅她。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无路可退。沉年,我怕你不会原谅我。
发生什么事了?
火车穿越过一个黑暗的隧道,光线突然消失。
她终于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沉年。
她说,我已经怀孕了。沉年,已经将近三个月。我妈妈知道了,就把我关起来。打我骂我。今天她有事出去,我才可以偷偷跑出来。
沉年的眼睛,瞬间被突然而至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火车已经钻出隧道,驶在明亮的天光下。
他突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他看着她。
为什么,要隐瞒我这么久?
我害怕。我很害怕,怕,你从此会离开我。
——他终于知道,在那个穆夏突然失踪的深夜,漆黑的弄堂有许多的分岔口,她失去了方向。她变得恐惧和无助。周围突然没有了任何声响。她在黑暗中摸索,泪水横流。后来,她终于开始叫沉年的名字。她就坐在地上。可是沉年没有来。在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中,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走过来了。他们看到她,眼中迅速绽放了光芒。他们飞快地朝她扑过去。穆夏突然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灾难。她厉声地叫喊,可是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依然对她笑。然后,用东西堵住了她的嘴。瞬间,她感觉到身体被撕扯的疼痛。突然失去了知觉。醒来之后,她躲在角落痛苦不堪。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抚摸自己的身体,上面伤痕累累。不敢回家。不敢找任何人。从恐惧中出来,她开始对自己失望。强烈的失望,以及更加强烈地憎恨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好暂时混迹于酒吧。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成熟的女子。穿鲜艳的大红套衫。学他们抽烟,喝酒。在阴暗的环境中,反而觉得温暖和安全。花掉了一个月的生活费。然后,终于勇敢地走向沉年。
沉年,穆夏停止了哭泣,我也是在一个月前才知道自己怀孕。可是,吃了很多药还是没用。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难道,我真的要生下来吗?
沉年一直沉默。到后来,他终于抬起头——把孩子打掉吧,只能这样——他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
他们下车。在陌生的城市寻找小医院。没有人认识他们。终于找到一家地点隐蔽的小诊所。两层楼,人很少。穆夏紧紧拉着他的手。他亦在害怕。手心一直冒汗。穿越曲折的弄堂,最后到达。天气非常阴冷。诊所门口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嘴里啃着甘蔗。看到他们来,立刻投来冰冷的目光。问他们,你们来看什么?
沉年拉着穆夏,迟疑地走进房间。他轻声地说,她好像怀孕了。
她瞥了一眼穆夏的肚子。起身去拿了一张化验单——先进去验尿。
穆夏跟随她走到后面的另一间房。里面黑暗。沉年就等在外面。点了一根烟,仰起头,朝天空狠狠吐了一口。后来有人进出,朝他多看几眼。沉年不看他们。这个地方离他们的城市有些远。应该不会有人认识他们。他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春节。沉年的眼睛看着遥远的天空。此刻,他的心里被绝望装满。
穆夏跟着那个妇女出来。她的脸惨白。
女人说,她怀孕已经超过一定时间。现在做手术非常危险也很麻烦。你们还是去大医院吧。这里负担不起风险。
他们只得离开。一路都不说话。走出弄堂后,又是繁忙的街道。车水马龙。他们站在路边观望了一阵。后来沉年说,我们回去吧。回去之后,再想办法。
已经深夜。重新坐上火车。回去。穆夏靠在他的肩上,已经没有眼泪。
沉年,你可以原谅我吗?她的声音轻若游丝。
沉年无声地点头。
下雪了。白茫茫一片。雪的到来是安静的。缓缓降落在沉默的土地上。火车的行进是漫长的。透过窗户看外面,雪正在不紧不慢地下。沉年的左手拉着穆夏的右手,他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他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所有发生了的事。可是很多已经忘记了。记忆正在消退。他突然想到他的母亲,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她。还有他的父亲,从未在梦中见过他。或许,他们现在已在一起。这是值得安慰的。
他送她回家。将近凌晨,双脚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破碎的声响。她的家在十三楼。要坐电梯。
我不敢回去。
我会和你妈妈说清楚的。没事,不要担心。
再次见到穆夏的母亲,沉年感到非常惊讶。她已苍老许多。离开一段婚姻之后,她开始迅速衰老。眼睛凹陷,双颊消瘦。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门是一直开着的,仿佛一直在等他们的到来。她正在看电视。无聊的广告。嘈杂的声响。沉年在门口轻声地叫她,阿姨,你好。我把穆夏送回来了。
她转过头,看见他们。目光是冰冷的。穆夏颤抖地叫了一声,妈。
他们进去。一直沉默。穆夏的母亲突然抓起一只玻璃杯,在地上狠狠摔碎——不要脸的东西!小贱货。还知道有脸回来啊?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
她起身要去打穆夏。被沉年一把拉住。他说,阿姨,不要这样。我已经把她送回来了。
你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啊?你才多大点啊,就知道玩女人。怎么玩到我女儿头上了啊!没娘教的东西,赶快给我滚出去!
穆夏说,妈,不是他——你不要误会他。
你给我闭嘴!你什么不好学,学你的爸爸。他在外面玩女人,你倒好,在外面和男人乱搞,还把肚子搞大了。
阿姨,你不要乱说话。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给我滚!马上滚!她把沉年往外面推,然后狠狠关上门。已经有邻居探出头来了。他们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脸上是暧昧的表情。看到沉年出来,飞快把身子藏了回去。沉年敲了一会门,最后,只得放弃。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穆夏。
一个星期之后,他见到了她血肉模糊的尸体。在医院里。被白布覆盖着。鲜血不断浸染。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浓烈的腥味。沉年沉默地走过去,想要掀开。被医生制止。穆夏的母亲,哭得数次晕厥过去。房间里围满了人。她的父亲。许多亲人。还有老师和同学。都在低声哭泣。为死去的年轻生命哀悼。沉年的手脚冰凉。他一直站在那里,在所有人中间。起初,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眼睛一直盯着远处某个地方。直到后来,医生要把她的尸体带走,他终于不可遏止地哭起来。腿脚无法移动。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苍白无边的房间里。地上还残留着穆夏刚刚留下的大堆血迹。沉年突然觉得,那是如此熟悉的颜色——红色。非常的鲜艳并且浓烈。像一群蝴蝶那样扑向他,把他包围。他觉得窒息。在这样的血色中,他再次见到了穆夏明亮灿烂的笑颜,在太阳下面闪闪发亮。他叫她的名字,穆夏。但是她飞快地转身,消失不见。他终于蹲下来,大声地哭泣。
那天刚好是除夕。
穆夏在那个下午从窗户跳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事。她的邻居,不厌其烦地,到处诉说她的遭遇,添油加醋。亲戚朋友甚至她学校的老师都纷纷上门询问。话语繁复。她的母亲早已烦躁不堪。已经顾不得形象,大声咒骂她。终于,在那个阳光清冷的下午,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爬上窗户。站在上面,突然觉得非常轻松。风吹过来,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张开翅膀,感受瞬间的自由与放纵。然后,她往下跳。
从十三楼,往下跳。
沉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受那无比的绝望。那些天,像母亲刚刚死去的时候那样,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重新见到了那些血。穆夏在血色中出现,像花一样绽放。她穿着白色的上衣,淡蓝的裙子,就在五月的太阳下面对他微笑。她叫他的名字,她说,沉年,我们要一直都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走在乡下潮湿的田野中,风温暖地奔跑过他们的身体。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说话。
她说,沉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话。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就算以后,我离开或者死去,你也不能忘记我。
沉年说,你胡说什么呢。
然后她就笑。
后来,她就对他唱歌了——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