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无法思考。沉年便坐下来。突然,他在桌子底下看到了一封信。
打开,是锦夜的笔迹。她说,沉年,这或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哪里。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从前,在很小的时候,我一次次地想要离开家。到后来,我终于离开了,却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于是我便四处游荡。想要把过去的那些不堪的回忆全都忘掉——我是多么想重新生活。可是我始终无法逃脱过去的阴影。我时常梦到我的父亲。他一遍遍地在我耳边说话。他说,锦夜,你是我从路上捡回来的。是我,给了你一条命。所以,你必须要还给我另一条命。不然,我会一直跟着你,让你永世不得安宁。你知道吗,我非常害怕他。害怕他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害怕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无论我逃到什么地方,我都不能逃离这个梦境,不能逃离他的鬼魂。后来,我的母亲死了。她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但是后来,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她在死的时候,要我原谅父亲。亦原谅她。我可以原谅他们,可是为什么,我的父亲总是不能原谅我。在母亲死后的,非常忙碌的那些天,无论白天黑夜,他都会出现。就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或者出现的我的梦里。他一直跟着我,说,锦夜,你要为我报仇,让那个杀了我的人不得好死。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快替我杀了他!我快要崩溃了。可是,我无法履行他的命令。在我年幼的时候,我曾见过那个杀人凶手。那时候,我亲眼看着他举起那把明晃晃的刀。我离他很近。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他真的可以一刀就把我的父亲给杀了。可是那一刻,我居然非常害怕。我终于想到,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是我的父亲。是他,捡我回来,让我不至于在饥饿与寒冷中死去。他养了我六年。他已经是我的父亲了。我便死死抱住了那个杀人凶手的腿。不让他跑掉。
沉河
我原本想忘掉那一切。但是,我的父亲很快便死了。他死后,他的鬼魂却一直纠缠我。让我无处逃脱。我看着他,从最初的恐惧,一直到后来的厌倦。他却始终不曾放过我。后来,我便遇见了你。你跟我见到的任何一个男孩不同。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后来,我便用尽各种方法,直到与你交往。尽管一开始,你对我不冷不热,我亦不在乎。我只是希望看到你在我身边,就已满足——从未有过的安定与幸福。后来,我生病了。仿佛是父亲对我的报复。你便一直陪伴着我。原本我以为,这场劫难之后,我可以重新生活。那段时间,我很少再见到父亲,于是,我便真的这么认为了。可是,为什么,在幸福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却再一次失去了它。
蜀平——原来,他便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认出了他。过去的那段记忆突然占据了整个大脑。父亲的话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那些天,我非常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是我的父亲先杀了他的母亲。这样的轮回,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停止?沉年,他是你至亲的兄弟。而你,却是我最爱的人。我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我不能替我的父亲,去伤害他。那个晚上,你对我说了你的故事,我想,你要承受比我更大的苦难,才可以抵达此刻的生活。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难过了。但是,父亲的鬼魂再次出现了。他突然对我哭。他说,我现在好可怜啊。这里又冷又湿,快来救我啊。我说,我要怎么才能救你。父亲说,你一定替我杀了那个人。你看他,现在生活得多么好。我不能让他这么便宜的。我要让他尝到我现在的滋味——锦夜,杀了他吧。我说,我不能。但是他却威胁我说,若是我不替他报仇,他就让你承受更大的痛苦。那个时候,我非常害怕。我对我的父亲说,你不能伤害他——父亲便说,那么,你就要遵从我的意愿。杀了,他。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他的饭店。他凭什么为了一架钢琴,就要切断那两个人的生存之路。他怎么可以那么绝情。父亲说,你看看,他生活得那么好,我却如此凄苦。他不能这样。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了父亲的笑。好像,他已经明白了我的计划。
我在瞬间想要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突如其来的决定瞬间就袭满整个大脑。后来,我悄悄去找了那两个被他赶走的工人。他们亦对他无比憎恨,便很快同意了我的想法。我们商量好对策。第二天,便要实施计划了。
我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但是,沉年,我所做的这些,只是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我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那么,沉年,最好的结局,便是我离开。或许,我的命运早已被下了诅咒。注定要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一直生活下去。那么,我便只有这样了。可是,沉年,我是多么不舍离开你。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正在沉睡。你的样子多么安静。我便相信,你以后的生活,会变得幸福。在我离开之后,你再也不要记起我。
沉年放下信,突然觉得胸口压抑了很久的一口气,终于喷薄而出。他几乎站不住。只觉天旋地转。然后,他便冲到楼下,冲出房间,开始在路上飞快地奔跑。他再也不想停下来了。他想,假如此刻,有一辆车飞驰而过,那么,他便可以迅速死去了。跑了很久,和他从前的每一次的奔跑一样,后来,他慢慢站住了。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停下来。他抬头,看到四处流动的人群,最后,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叫喊。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都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从很久以前,母亲突然死去——仿佛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命运便注定往这个方向走下去了。后来,他接二连三地遭遇了更多的死亡,离别与放逐。他将自己放逐到了另一个空间。只有他自己的空间。可是锦夜,他是如此深爱她,以至于愿意抛弃所有的过往与她厮守。到后来,她却为了他——即使是缘自父亲的梦境,而去伤害蜀平。她说,我只能这样做,我的父亲才不会伤害你。但是,沉年很想告诉她,她这么做,便是对他更大的伤害。
他坐在蜀平的身边,已经有四天了。他每天陪在那里,等待蜀平的苏醒——他一定会醒过来。他是如此坚信,即使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蜀平亦绝不会离开。他突然记起来了。在他年幼的时候,他去迎接蜀平的归来。蜀平刚从少管所释放,是他一个人去接他回家。那一天是他的生日。蜀平从未忘记过他的生日。他便带着沉年去吃各种小吃。那些小吃的味道非常鲜美,足以令他久久难忘。那一天,他就对沉年说,我是你的哥哥,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要一直生活在一起。那些话一直都存留在沉年的记忆中,即使后来,蜀平离家出走,到后来,拒绝回来为父亲送葬。即使沉年断绝了与他的所有联系,每次想到那一句,沉年便会泪水滂沱——他一直都记得。
医生每天都会来给蜀平检查,并且告诉沉年,离蜀平康复起来还将遥遥无期。但是,他们安慰他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必然会竭尽全力医治好他。
此刻,蜀平还残留着微弱的呼吸。沉年站在他的面前。外面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拉得变了形。沉年缓慢抬头,便看到了自己在墙上的阴影。他是如此沉默黯然。起风了。他赶紧过去,把窗户关紧。而窗外,天气依然晴朗。几乎没有一朵云。路上,人群茫然走过,渐渐消失在更远的地方。
第二天下午,病房的门被打开了。那时候,沉年正在看一本书。他便疑惑地抬起头,那一刻,他看到了神色疲惫的苏蔓。苏蔓站在门口。她说,沉年。
沉年说,你怎么来了?
苏蔓无力地笑了一下。她说,爸爸把我关了很多天,命令我再也不要来找蜀平。可是,我在家的每一天,都会想念他。我不能不来找他。我和他们说,要是蜀平死了,我也不活了。他们怕了,就只好让我过来了。
沉年看着她,有些惊讶。接着便明白了。但他只是说,我不知道,我哥究竟还有多少醒过来的希望。你爸妈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不会理会这些的,我相信蜀平一定会醒过来。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他醒过来。说完,她便又哭了。她说,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爸爸告诉我的,我也都知道。甚至,连医生也那样说了。但是我还是不会放弃的。我相信蜀平不会就这么轻易丢下我,他不是这么容易认输的人。他绝对可以忍受这次劫难,重新醒过来的。即使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依然会等到他最后一天。不然,我绝不甘心。
以后的日子里,苏蔓每天都陪在蜀平身边,与沉年轮流换班。她一直住在蜀平的新饭店。房间布置得非常漂亮。苏蔓曾亲自参与设计。正是之前准备供他们结婚用的。她亦每天打扫,维持房间的整洁。回到医院,她亦会把这些事情告诉蜀平。她说,我每天都会打扫我们的房间。等着你回来。
沉年每天都会给苏蔓做好饭菜,送到医院。有时候,他们会说话。大多数的时候便是沉默。苏蔓的身体变得非常单薄。她依然不顾沉年的劝阻,继续留在医院。时间渐渐过去了。沉年便又要起程回学校了。那些天,他变得有些焦虑。因苏蔓一个人无法料理蜀平。所以,他便想向学校请假。苏蔓却说,没有关系。蜀平目前的病情比较稳定,亦不需要她多么忙碌。沉年想了一下,便同意了。
一周之后,在他即将动身的时候,意外再次出现了,他突然收到辛禾的来信。那时候他正在阁楼看书,突然听到邮递员叫他的名字。沉年跑下楼,接到信。午后的阳光非常刺眼,沉年飞快地拆开信,便看到了上面的内容。再次看到她的信,字却已经不是她所写了。是另一个陌生的笔迹。上面写着,沉年,如果你还尚存一丝良心,那么,马上就来找她。
非常简短的一行字,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脏。冬日的太阳突然变得无比猛烈而炙热。他的脸上开始冒汗。他一直都不愿去记得她。因她已在两年前拒绝了他。因此,他以为,她便会一直过着如她所愿的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安然地生活下去。但这突然而至的信却告诉他,辛禾已经出事了。
沉年迅速收拾了行装,与苏蔓打过招呼,便立刻坐飞机去了青海。很快,他便来到第一次去青海居住过的小镇。到达时已是下午三点。按照信上的地址,他找到了辛禾的住址。是一所二层的小平房。门前有一个很小的院子。左边的那一间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他试探着走进院子。旁边突然蹿出一只黄色的狗,对他叫喊。这个时候,一个老人开门出来。沉年惊讶地发现,他就是两年前遇见的邮局的看门老人。
老人看见他,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过来驱赶了黄狗。他对沉年说,你进去吧。
沉年略带着疑惑,跟他走进房间。里面的灯光有些暗。他跟着老人穿过厅堂,上了楼梯。最后,他们停在一扇微微开启的门前。里面隐约透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透过门的缝隙,沉年看到了一张床。床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正用汤匙给床上的病人喂药。病人的脸上被白色的纱布包裹住,看不清面容。
沉年迟疑着要不要进去。身后的老人轻声叹气。他说,我们进去吧。
他这样说,于是沉年只得跟着他。他的脚步缓慢且小心翼翼。老人走到那个正在喂药的年轻男子身边,说了一些话。那男子原本正一心一意地喂药,听到老人的话后,突然回头。他的眼睛如同一把刀刺向沉年。沉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说,请问——
你就是沉年?男子的声音冰冷。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这个时候,床上的病人终于转过头。沉年看到了她的眼睛,正在缓慢地流下眼泪。他震惊地发现,那眼睛竟是如此熟悉。
那是辛禾的眼睛。沉年记得,多年以前,她与艳芳刚到他的家。那个晚上,她便一直躲在艳芳身后,偶尔探出头去看他们。就是那样一双眼睛。流着泪,带着极大的悲伤。好像要说话,却无法说出。
沉年略带迟疑地,艰难地叫她,姐姐,是你吗?
床上的女子艰难地点头。
沉年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那真是他两年未见的辛禾。她曾经有着娇艳的容颜,隐约地开放在最隐秘的角落,直到后来慢慢凋谢。而现在,她却躺在床上。已经看不清楚脸,只有一双眼睛可以睁开。
沉年走近辛禾。他说,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环顾四周,说,你妈呢?芳姨去哪里了?
辛禾的泪水却更加滂沱。她无法说话,只是一直哭泣。
此刻,旁边的男人终于再次开口。他说,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切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她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突然伸出手,重重地打在沉年的胸口。沉年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站住。那男子比沉年矮半个头。因此,他有些仰视沉年,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要替她教训你。
沉年的神情却依然茫然。
不要给我装糊涂!现在我就告诉你,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姐姐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工作,赚了钱后自己省吃简用舍不得花,就是为了寄给你。你倒好,考上了大学,这两年来便一点音训也没有。以前我也劝过她许多次,不要再管你了。反正信也没人回,寄给你的钱都退回来了。再想想,你也可以自食其力了。既然如此,那就当你不存在好了。但她偏偏不听。依然坚持每个月去给你寄钱。然后,有一天,终于发生了这样的事——
——记忆倒转。沉年终于明白,这些年以来,辛禾带着她的疯子母亲流浪到陌生的青海。起初,她们隐姓埋名,无所依靠。辛禾便抓住所有机会打工,与艳芳艰难度日。后来幸好被邮局的看门老人收留。但是,三天后她们悄然失踪。辛禾不愿无故受人恩惠,便留下纸条离开。她带着艳芳继续流浪。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她已有了身孕——她第一次失败的爱情。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她亦打算接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