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平说,你哪来的钱?
是我慢慢存起来的。
蜀平看到沉年比自己更加瘦弱的身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沉年,哥不需要这些,你还是自己带回去吃吧。你平时应该很少吃到这些吧。
沉年点头——平时都舍不得买。
他的声音很低。他说,可是哥,你在里面都瘦了那么多。我不希望你过得这么苦。你在里面是不是过得很不好?是不是都吃很难吃的东西?是不是要干很重的活?
沉年有些急迫地问他。蜀平的眼圈渐渐泛红。沉年是如此关心他,作为他的唯一的哥哥,自己却又无法照顾他。家里的情况,他们都很清楚。沉年却很懂事。
蜀平说,沉年,你放心。哥无论什么苦都可以承受。我会争取早日出来,那个时候,我会让你吃好吃的。和其他人一样。
听到他的话,沉年有想哭的冲动。但忍住了。
蜀平立刻打断悲伤的氛围,他对沉年开玩笑——也不全是吃苦啊。正好可以锻炼身体嘛,顺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呢。他笑着那样说。后来,他问沉年,你呢,一个人在家,他有没有对你不好?有没有经常骂你或者打你?
沉年亦笑。他说,没有。爸爸不会那样对我的。你放心好了。
好像又记起了什么。沉年说,爸爸刚刚是不是来过?
他?蜀平一阵冷笑,说,是的。我也正纳闷呢。我以为你是和他一起来的。后来想想不像是。他来是帮我把衣服拿回去。原本我以为,在这里还要自己带衣服穿,没想到都是穿统一的制服。
蜀平又对沉年开起了玩笑,早知道这样,当初就没必要回家拿衣服了。
但是沉年没有笑,只是问他,爸爸来过几次了?他经常来吗?
没来几次。大概就两三次吧。我刚进去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又来过两次。我才不要看他那张臭脸呢。前几次我都没去见他。这次突然想起还有那些衣服放着不方便,就让他顺便带回去。
这样啊。沉年有些奇怪,继续说,可是为什么,他都不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事呢?
也许,蜀平叹了口气,也许他也不希望来这里吧。
好了不说这个了。沉年,你马上回去吧。也不早了。以后真的不要再来了,知道了吗?哥会提早出去的。
临走前,沉年固执地把那袋吃的留给蜀平。蜀平只好苦笑着接受。后来他要回去了。沉年站起来,看到那个警卫带着蜀平走向另一扇门。蜀平回头,对他笑。然后很快就消失了。
回去之后,这一次,沉年不再如从前那般焦虑了。相反,他变得坦然了。他明白,蜀平决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欺负。他会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还有,他答应过自己,他会提早出来。那是蜀平的承诺,沉年自然相信。
在后来,尽管蜀平曾一再反对,沉年依然还会去少管所。只是,他再也不会进去了——他只能躲在不远处,看着那扇刚刚关上的大铁门。每隔一段时日,那里就会释放一批刑满的少年犯。沉年不知道蜀平什么时候会被释放,只好常常去等在那里,偷偷地看。后来他掌握了时间,知道什么时候会释放犯人。那时候他便很早等在那里。有时候,看到那些年纪与他相仿或者更大一些的人被前来接他们的家人紧紧抱住。有些哭得非常厉害。有些会送上鲜花。这些都让沉年感慨不已。他想,有一天,哥哥亦会被释放。那个时候,他会不会也高兴地落下眼泪。
回来的时候,走得很慢。太阳快要下山。他要在适当的时间赶到父亲那里吃晚饭。走了一段路,在另一条路的转角,他突然站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背影。
那时候,她正弯下腰,在挑选梨。她的动作非常仔细,好像在选一件精细的工艺品。
沉年立刻站住了。他的眼睛突然恍惚起来——那是如此熟悉的动作。包括她的整个体态与气质。即使她没有回头,沉年亦可感觉到她。那和他死去的母亲非常相象。从前,母亲带他去街上买东西,亦是慢慢弯下身体,非常细心地挑选。
那一刻,沉年的眼眶微微发涨——若那真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么好。
后来,那女子直起了身子。她的脸朝沉年这边不经意地扫过来,但是没有停住。只是扫过去了。然后,她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沉年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他不想她消失。但她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亦是同样的时间,沉年再次见到了她。她换了另一身衣服。是一件浅黄色的上衣。那亦是母亲生前喜欢的颜色。那个下午,沉年决定远远跟随她。他想要追随她。只是在不远的地方跟着他。看到她转过两个弯,终于走进了一间极其普通的平房。房前生长着两盆不高的月季。一年四季都可以开出花朵。
她打开门,又把门关上了。终于,再次消失了。
沉年怅然若失地站着。不知道是否该回去。可是,不回去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个陌生的女人。沉年不知道该怎么前去与她说话。告诉她,她与他死去的母亲很像。
他不能。
从此以后,沉年的内心藏起了另一个更加隐蔽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不与任何人诉说。只是,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会悄然去跟随那女子。每次都是如此。等在那个路口,看到她出现,然后跟着她,直到她终于回到家。关上门。亦关上了他的目光。
那个晚上,沉年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似乎一直都未改变,她的容颜依旧,微笑甜美。然后她叫他的名字,沉年。她说,你过得好吗?这些年来,是否过得开心?沉年泪眼迷蒙,他只是点头。他说,妈妈,我很好。我一切都好。只是,你为什么不回来了呢?母亲笑,傻孩子,妈妈已经走了,在非常远的地方。可是,你要快乐。知道吗?
她这样说,沉年突然想到从前,在他更小的时候,母亲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他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对她说,会。
母亲说,要是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呢?
沉年突然感到害怕。内心仿佛被某些东西突然击中。他说,怎么会呢?肯定不会的。妈妈,你不会离开我的。
母亲拍拍沉年的头,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沉年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他非常依赖母亲,总是与她形影不离。他记得黑夜来临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睡觉。夜风微凉,母亲就睡在旁边。夏日的夜晚。炎热的江南小镇。每个晚上,母亲都很晚才睡。一直摇着蒲扇,给他驱赶蚊子。
那样的回忆一直存在。
此后,他渐渐知道了那个女子。
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沉年故意很早就等在了那个路口。后来,大概八点钟之后,她终于出现了。穿一件桃红色的衣服,步履清闲地走着。沉年已经知道,她是这个小镇老年活动班的音乐老师。会拉手风琴。而周一到周五,她在幼儿园教音乐。周末就在这里,弹琴给那些老人听。有时候亦会教他们唱歌。
那个早上,沉年一直躲在老人活动室外面。在玻璃窗外面,安静地听她弹琴。听到她温柔的歌声。她在唱一首非常动听的歌,叫作《一支难忘的歌》。沉年以前从未听过,但是渐渐的,他亦会跟着唱了。跟着她的歌声,他一句接一句地哼。感到非常满足。
沉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着了魔——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他对她已经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恋。那依恋正在变得日渐强烈,好像再也割舍不掉——他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死去母亲的影子。他想要留住那影子。可是,他始终无法靠近她。无法与她说话。无法真正接近她,去了解她的一切。他变得非常焦虑。
这样的焦虑每日如影随形。吃饭的时候,做作业的时候,或者睡觉的时候。终于,在一次上课的时候,沉年再次发愣。被老师看穿。她高声地叫着,沉年,站起来,说说看,刚才老师讲到哪里了?
沉年红着脸,站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支吾着说不出话。所有的同学都笑了。笑得非常大声,好像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老师说,沉年,上课不认真听。马上带着课本,站到操场上去。放学之前不准回来。
沉年就出去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许多同学围着他看。沉年却根本不去理会他们。他的心里,在想着另一些事。有时候,他抬头,去看远处的天空,天上有许多云。只有一两只鸟飞过去。天气愈加寒冷。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接着,他又在想那个女子的事了。
在后来的那些天,沉年依然在追随那个女子,他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跟着她,在周末,从早上,一直到下午。后来,他终于知道,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寄宿在另一所小学。每个周六的下午,她都会去看他。只是偷偷地看。有时候,见到孩子,她若找回了丢失的珍宝,满脸泪水。她的孩子是个乖巧的男孩,用手擦干母亲脸上的泪水,说,妈妈,不要哭。但是更多时候,她都见不到他。那一天,沉年看到了一个面容凶狠的老妇,正在疯狂地驱赶她,并且尖声骂道,不要脸的狐狸精!赶快滚!
她苦苦哀求说,婆婆,让我见一下孩子吧。我只要看她一面,就走了。
但是那老妇坚决不同意。她朝她吐了一口唾沫,说,别做梦了。难道你还想害死孩子吗?接着,就转身进教室,从老师手中抱起孩子,匆匆走了。而那女子,在众人的围观中,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哭。
这些,都是沉年躲在角落偷偷看到的。那个时候,他多么想帮助她啊。可是他始终迈不开步伐,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做什么。那时候,他多么憎恨自己的弱小与无能。若他能够变得强大,就可以拯救她——
沉年这样想着,等到有一天,他长大了,就再也不会惧怕任何事情。那时候,他必然可以让她的孩子回到她的身边。一起快乐地生活。可是,长大需要多少时间呢?沉年又陷入了迷茫。或许,那时候,她已经不再需要他。又或许,她已经老了。她的孩子亦已经长大了,足以带着自己的母亲远走他乡——
沉年不再想了。
那么现在,他必须做的,就是如何让自己变得强大。蜀平曾对他说过,你必须好好念书,以后才可以过上好的生活。蜀平曾多次这样说起,沉年却并未放在心上。尽管他可以学得很好,但是,在学校,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现在,他突然想通了——他将为了拯救那对母子而认真念书。他要考上最好的中学。再考上最好的大学。那个时候,他就有足够的能力,给予他们幸福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感到了血液澎湃的声响。他是多么执迷于这种幻想。
他开始了自己的征途——把它当作一次长远而艰难的战斗。在学校里,即使依然如从前般沉默,但是会认真地听课。回家之后,就躲进了房间,复习。专心做作业。小学的作业大都是抄写生词。那是从前沉年非常厌恶的作业。现在,他握着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竟然不再觉得烦躁。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慢慢地,正变得端正漂亮。如同一颗颗正在茁壮成长的禾苗。他就想着,胜利,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第二年的五月,沉年终于等到了蜀平的释放。他被减刑三个月,提前释放。没有通知任何人,他只想一个人回去。沉年远远地,就看到了他。蜀平站在一群人中。他的个子最高。头上戴了一顶鸭舌帽。已经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他的皮肤比从前更加黝黑了。他的步伐坚定,迅速地从人群里走出来。
沉年高兴得无以复加。他飞快地跑到蜀平面前。大声地叫他,哥,你终于出来啦。
蜀平看到沉年,看到他那双绽放光芒的眼睛,只得摇头苦笑了。他还是如以前那样,拍拍沉年的头,说,你怎么还是那么鬼精啊,连我什么时候出来都知道。
沉年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自己的头。
——他当然知道。每个月,他都会定期来这里等。直到时间慢慢过去,离蜀平出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更加频繁地去看,去等。甚至放弃了追随那个女子的计划。
蜀平说,沉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沉年想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不知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沉年。怎么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呢?
沉年突然懵了——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记忆中,只有很小的时候,母亲陪他度过一次生日。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鸡蛋面。他吃得很香。后来就没有过了。成长中,每天都变得如此相同,略带沉闷并且无所事事。
但是,他的哥哥还记得他的生日——沉年非常感动。
蜀平打断他的思绪,想什么呢?你小子别乱想了。今天带你去吃好吃的。
去哪里啊?
先别管了,去了就知道了。
蜀平拉上他,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城里。沉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相比他居住的小镇,这里是如此繁华。车水马龙,人群喧哗。他紧紧跟在蜀平身后,生怕迷路。蜀平带他去一条美食街。那里有一整排的小吃。各种小吃。西北烧烤。冰糖葫芦。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小吃。沉年看得眼花缭乱。
想吃什么,自己去挑吧。
那些小吃不断散发出诱人的味道。沉年却有些犹疑。蜀平说,去吧。他看着沉年——没事,随便挑。有我在呢。
他这么说,沉年就真的去买。起初有些小心翼翼。拿了一串糖葫芦,回头去看蜀平。蜀平露出不屑的笑。他走过来,随即把钱付给老板。他说,还想吃什么,再去买。
后来,他们坐在一个摊子前吃混沌。沉年吃得很快,因第一次吃,觉得非常美味。
蜀平说,慢慢吃。没人和你抢,小心噎到了。依然是不屑的口气,但是带了些微的疼惜。他问沉年,平时,在家是不是吃不到这些?
沉年点点头。他说,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会有钱吃这些东西。
蜀平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那个吝啬鬼怎么会想到对你好?自己又赚不了几个钱,还在那摆架子。总有一天我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