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发出响亮的声音。那女子的右脸瞬间出现了红色的指印。她轻轻抚摸自己受伤的脸,浑身发抖。而,身边的男人立刻出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艳芳的头被男人粗壮的手扇得忽忽作响。她站不稳身体,跌坐在地上。她十五岁的女儿赶紧扑上去,抱住母亲绝望的身体。她回头去看那两张骄横得意的脸,泪水纵横。她颤抖地叫着那个男人,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妈妈?
艳芳起身。她拉起了辛禾的手——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了。艳芳对她苦笑,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她对那个女子说,你给我记住,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尝到我今天的滋味——
她拉着辛禾就奔出了大门。
台风刚刚过去的黑夜,空气微凉湿润。母亲带着她的女儿飞快地跑,却不知道逃向哪里。只是奔跑。飞快地跑。而她的身后,男人立刻追了出来。他一边追,一边大声骂着,揍不死的东西!想跑是吗?没那么容易。赶紧回来给我洗衣拖地。吃了这么多年白饭就想这么跑了?看你能跑得到哪里!看我不抓回来好好治治!
她们只有拼命地跑。辛禾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刚刚说过的话,那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已经不是了。
艳芳说,今天晚上的一切,你要好好记住——她已经绝望。后来,她们遇上了那个仗义相救的男子。那男子气质高贵。眼神平静。正在不慌不忙地收拾手中的碗筷。只是匆忙一瞥,心中已了然。于是艳芳停下来,她跪在他的面前——请救救我们母女吧!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那男子看着她,还有她身后站着的女儿。然后,像一个伟大的救世主那样对她说,好。
对此,她们心存感念。
沉年与蜀平都不喜欢艳芳。艳芳长着一张细长的狐媚脸,眉目间透着刻薄。初来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不满意这个家——简陋的房子,破旧的家具。当她跟随男子一起走进房间时,就皱起了眉头。她的眼神满是失望。之前的生活虽遭前夫百般刁难,但依然可以享受丰厚的物质。吃穿得体。她骨子里是骄傲的女子,无法习惯这贫苦的生活。
那个时候蜀平和沉年还未入睡。他们听到外面的动静便走出房间,随即看到了这两个陌生的女子。还有父亲略显尴尬的脸。
艳芳亦注意到了他们。她看到这两个神色疑惑的少年,还有蜀平略带挑衅的目光。于是她迎接了他的目光。这个时候父亲打破了尴尬。他终于开口,轻轻地咳嗽,这是客人,今天晚上,就暂时住在这里。你们先进去睡吧。
尽管声音不响,亦可听得出是命令的口气。蜀平依然极少与父亲说话。自少管所里出来后便更少与父亲言语了。
在转身回房之前,沉年终于看到了躲在艳芳身后的女孩。她偷偷探出自己的脸,惊恐无措。
父亲说,怎么还不回去?
很显然,父亲是在敷衍她们。蜀平露出轻蔑的笑,拉起沉年转身回房。把门摔得劈啪响——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客人。她们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残留着心有余悸的表情。十足的逃难模样。在深夜,蜀平悄声对沉年说,你等着吧。以后,我们家说不定又会多出许多新鲜事了。
沉年说,你在说什么啊?
蜀平看着他,略带嘲笑,难道你不觉得晚上的事情有点奇怪?这么明显的事,你都看不出来吗。
沉年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那个晚上他在黑夜里辗转难眠,突然,便用手捂住了嘴巴。他试图逃避那可怕的猜疑——但那猜疑终于成为现实。
这两个陌生的深夜来客,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与他共同生活。她们决定在此停留下来。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隐秘而谨慎,但在邻人的各种复杂猜测中,终于慢慢抬头了。艳芳一向是坚忍的女子。数月之后,她开始用另一种更加真实的身份自居——她是这个单身男子的继任妻子,是两个少年的继母。她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自那以后,艳芳不愿再屈身做任何家务。她表情冷漠,整日外出打牌。或者和邻居说是非。父亲对她却是不闻不问。
蜀平对沉年说,他早已不是原来的父亲了。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谈论父亲的一次。黑暗中,蜀平的声音愤恨——父亲的所作所为,是否考虑到他死去已久的妻子。那个为他辛劳一生,却得不到最后幸福的女子。想到这里,蜀平心生恨意。他对沉年说,他根本不是人。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与艳芳相比,辛禾是沉默的。她确是一个干净懂事的女孩。沉年与蜀平都不会讨厌她。那时候辛禾已居住近半年。她的房间由一间破旧的书房改造而成。这座沉年祖父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在风尘中站立了数十年。书房亦随着主人的死去荒废至今。后来,经过沉年父亲的改造,就变成了另一个狭小的房间,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柜子。辛禾就在这样的房子里居住下来。
刚开始,沉年也不愿意去和辛禾说话。他以为她会和她的母亲一样。那些天,蜀平再次出去了,同从前一样。即便这些天,他回家的次数比从前多了。但是大多数时候,沉年还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在房间,看书,做作业。有时候,亦会悄悄爬上小阁楼看书——那是他最新的发现。之前从未注意,偶然的一次,他爬上去,就看到了满屋的藏书。里面有各种书,却因为常年没有经人打扫,变得灰尘满地。
但是,再次去的时候,就发现地板变得很干净了。书也被人细心擦过,整齐地放在那里。沉年正在疑惑的时候,辛禾出现了。她说,你是不是很喜欢看书呢?我都帮你清理过了。
那时候,沉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还不认识她,但是,她却如此贴心地,为了做了这一切。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对她说,谢谢。
这个女孩笑了。她说,谢什么呢,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按年纪,你可以叫我姐姐呢。
沉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更加肯定了这一点,她与她的母亲全然不同。在艳芳出门之后,她就提着水,把整个房间都细细地擦洗一遍。每天都是如此。母亲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做了。陈旧的房子立刻焕发出了容光。沉年有时候躲在房间里,看着这一切,内心却是非常感激。
再后来,辛禾就跟着父亲,一起去摆面摊了。给父亲当下手,刚开始是洗洗菜,或者收拾和清理客人用过的碗。后来熟练了,也会帮着父亲一起做面了。在一些下雨的日子,辛禾没有和父亲一起出去。她就在家里,一遍遍地收拾和打扫。那个时候,她会和沉年说,今天放学后,不要去父亲那里吃了。她要在家煮饭给他吃。她的厨艺很好,任何普通的菜,经过她的手,就会变得非常美味。
沉年逐渐长成一个沉默的男孩。除了更加努力地念书,他亦开始迷恋写作——童年时代过于孤独,就看很多的书。小阁楼里有很多古典小说。包括名著和各种志怪小说。封面发黄,味道陈旧而腐烂。阅读的起初是艰难的。会碰到生疏的字句,但是,他依然略带辛苦地坚持看完。之后,阅读逐渐变得顺畅。他看的都是古旧的故事。关于各种传说和无从考证的历史。那些故事峰回路转,并且让他深刻着迷。后来沉年亦开始了这样的记述方式,并渐渐着迷于这种方式——对自己说话,把心中所想的全都写下来。有时候只有几行,有时候却有好几页。文字让他满足。
他写了许多故事。都是关于那个酷似她母亲的美丽女子。沉年不知道那女子的名字。在他的日记本上,都是用“她”字代替。但是沉年想,她一定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如同她的人一样。他已经许久没有去看她了。他一直羞于见到她。所以,他一直忍着,并且,努力奋斗着。现在,他的学习成绩有了飞速提高。而他的作文,亦常常会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大声朗读。老师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故意刁难他了。他正在被注意。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沉年看到了自己的成果。有时候,他再次想到那个女子,会在心里悄悄地对她说,放心,我会一直努力的。在他写的那些故事中,他就把她描述成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她终于可以每天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她的脸上,盛开了灿烂的笑容。
他在悄悄地,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那样依恋了。常常地,她的脸就与母亲的脸重合了。他突然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又是母亲了。在一个下午,他做完数学作业,写完一篇作文之后,突然的,就在暮色中,再次看到了母亲。很久都未曾出现了的母亲。那天母亲似乎一直都在身边,穿一件淡黄色的衣服。看着他。后来沉年抬头,看到角落里的母亲,有些恍惚。
他轻声地喊了一句,妈。
母亲却并不言语。只是一直看着他。沉年的眼睛逐渐模糊——母亲的脸,正慢慢地,变成了那女子的脸。或者是,那女子的脸,突然变成了母亲的脸。
沉年揉揉眼睛。再去看的时候,母亲已经消失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无法见到母亲。他的梦境总是模糊一片。沉年想到,是否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妈妈,妈妈就生气了,将他抛弃?他觉得无比歉疚——妈妈,我不是故意的。妈妈,我很想你。
那个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空气中充满甜蜜的花粉味道。沉年坐在小阁楼里,昏黄的光打在木质地板上。身影黯淡。他再次想到母亲,那思念突然连绵袭来。他轻声地说,妈妈,我很想你。你在哪里?
他开始哭,小声地抽泣。
——辛禾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她刚擦洗完房间,就听到小阁楼传来隐秘克制的哭声,循声上来,看到了无助的男孩。她看着他因为哭泣而轻微颤抖的背影,轻声叹息,终于叫他,沉年。
她说,沉年,不要哭。
沉年抬头,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她的头发漆黑绵长,静静地流淌。就好像死去的母亲。她对沉年说,不要哭,妈妈是不会离开你的。她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她都会一直牵挂着你。
她的话语轻柔,充满了花朵的芬芳。于是,少年刻意的压抑和隐忍终于溃不成军。他迷茫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他问她,你是谁?
辛禾笑了。她说,我是你的姐姐。你怎么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呢?
她说,沉年,不要一直沉溺于过去,那都无济于事。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好吗?
沉年沉默。后来他轻声地问她,那么以后,妈妈还会回来吗?她,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女孩微笑。她说,或许现在她有事,所以不能及时来看你。过一段时间,她自然会再来看你的。
沉年在泪眼中看着这个女孩,他渐渐相信了她——从此以后,沉年愿意叫她姐姐。她变成了在他身边,另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了。在蜀平不在家的时间里,辛禾是新的依靠与倾诉对象。如同母亲一般,给他关爱。每一次,辛禾都会非常耐心地听他说话,然后,拍拍他的头,笑。有时候,在和辛禾的聊天中,他会突然问她,姐,为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好呢?
辛禾笑着说,没有为什么啊——我早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接着,沉年有些小心地问她说,可是,以后,你们会不会再离开呢?
离开?辛禾笑了,她说,不会的。
但是,芳姨好像并不喜欢我们。
辛禾说,或许吧。她看着沉年,然后对他笑。她说,妈妈是不会再离开的了——她说,我明白妈妈的意思,我们都不会再走了。
沉年点头。他问辛禾,可是,你会习惯吗?
辛禾笑。她就对沉年说到此前的生活——她的父亲经营一家榨菜厂,生意不错。但是后来,他让她中途退学。她辍学了,就被关在家里,与母亲一起,做各种杂物,照料家里的一切。辛禾也没有同母亲提起,她要继续念书,因她知道,说了,亦是无用。
辛禾是个知命的女子。
所以,她就对沉年说,怎么会不习惯呢。在这里生活,其实真的很好。
后来有一次,也是因为下雨,辛禾没有出去。她鲜有地对沉年讲起,关于她的母亲艳芳,以及她那悄然滋生的情感。这个一直强悍的女子,沉年一直都有些惧怕她。辛禾说到她的母亲,是在她们刚来的时候,那些天,她们在深夜无法入睡。她们就坐在前屋,在微弱的灯光下,因着这贫寒的家庭,艳芳与她抱怨。
艳芳说,为什么,生活总是这样对我?
那时候,她的眼里隐含泪光。面对自己的女儿,她流露出少有的软弱。她的脸苍白无力。但已知无路可退。在那个晚上,艳芳把内心的秘密,全都告诉了她——从前,她们寄生在那粗暴男子的家中,艳芳与他生活了十五年。若非坚持与忍耐,亦难以生活下来。内心对于感情早已失望。直到后来,她遇上沉年的父亲,他与她从前遇到过的所有男子不同。他神情高贵。善良。并且隐忍。她内心那被隐藏多年的情感终于复苏。那情感是如此强烈,瞬间令她不知所措。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卑微的男子。艳芳自恃有美丽容颜,能让无数男人动心。但是他不是。他是专情的男子,与其他人不同。他永远沉浸在对过往情感的追忆中无法自拔。内心充满了对亡妻的歉疚——那于她,是如此震撼的形象。
艳芳在一个深夜见到他,他正站在亡妻的灵牌前说话。因收留了两个陌生女子,他前来与亡妻忏悔。他说,他明白缺少女人对家庭的不便与缺憾。于是,他愿意留下她们。希望她们能够帮他照顾孩子。照顾这个破碎多年的家。
他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决断是否正确。但,他已经同意让她们留下来了。他对死去的妻子说,希望你可以体谅我。
他的声音哽咽,长久地低头沉默。
对辛禾说到这个事情,刚开始,艳芳叹息着,说,他怎么会这么单纯地以为,有了女人,这个家就会重新变回原来那个样子?
叹息之后,艳芳便咬紧了牙齿。她已对这个温和的男子渐起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