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以及她明知是无聊的活动遮盖着的。为什么她不把自己解放出来呢?象她这样的人
不是极配过一种活动的,有益的生活吗?——她推说父亲疼她,舍不得她离开。克利斯
朵夫说她父亲精神饱满,不需要她支持,这种性格的男人很可以自个儿过活,没有权利
把她牺牲。她可替父亲辩护,为了孝心而扯谎,说并非他强留她在家里,而是她不忍心
离开他。——这句话有一部分也是实在的。对于她,对于她的父亲,对于一切她周围的
人,仿佛现状得永远继续下去,决不能有所变更。她有一个哥哥,已经结了婚,认为她
代替他侍奉父亲是极自然的。他自己也只关心孩子。他疼爱他们的程度是绝对不让他们
自主。为他,尤其是为他的妻子,这种爱变成一种自愿的枷锁,束缚自己的生命,限制
自己的活动:似乎有了孩子以后,个人的生活就完了,应当永远放弃自己的发展。那个
活泼,聪明,年轻的男子,已经在计算退休之前还得做多少年工作。——这一般好人甘
心情愿让家人父子的感情把自己的志气消磨净尽;而重视家庭的空气在法国是那么浓厚,
简直教人喘不过气来,尤其因为家庭已经减缩到最小限度:除了父母以外,只有一二个
孩子。所谓感情只是一种畏缩的,一把死抓的爱,好似一个吝啬鬼紧紧抓着手里的黄金
一样。
一件使克利斯朵夫对赛丽纳更感兴趣的偶然的事,让他看到了法国人这种感情的狭
窄,对于生活的畏缩,连自己分内的东西都不敢拿下来。
哀斯白闲有一个年纪小十岁的兄弟,也是工程师。象不少中产阶级的人一样,他一
方面很希望研究艺术,一方面又怕影响他布尔乔亚的前途。其实这也算不了难题,现在
多数的艺术家都把这问题解决了,并没冒什么危险。可是一个人总得有志愿,而这一点
毅力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一,他们先不敢肯定自己的志愿;而小康的生活慢慢的稳
定之后,他们也就毫无反抗毫无声息的听其自然了。当然我们不责备他们,倘使本来可
以成为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那自然不必做一个不入流的艺术家。不幸他们的幻灭往往
在胸中留下一点愤懑的情绪: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在我身上死了!平时一①个人用所
谓〃达观〃勉强把这种情绪遮盖着,但生活的确是给破坏了,直要到时间的磨蚀和新的烦
恼把旧恨抹掉为止。这便是安特莱?哀斯白闲的情形。他很想从事于文学;但他的哥哥
思想很固执,要他象自己一样投身于科学界。安特莱人很聪明,对于科学——或者文学
——都还有中等的天分;他没有把握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可是的确有把握能成为一个布
尔乔亚;于是他让步了,先是暂时的(大家该明白所谓暂时是什么意思)顺从了哥哥的
意志,进了中央工程学校;考进去的名次不高,出来的时候也是一样,从此他就干着工
程师这一行,很认真,但毫无兴趣。当然,经过了这一番,他的一些艺术天分都丧失完
了;所以他提到这事老带着自嘲自讽的口吻。
①此系古罗马尼罗皇帝自杀前语。
“而且,〃他说——(克利斯朵夫一听就听出奥里维的悲观气息),——〃人生也不
值得你为了错失一个前程而烦恼。多一个或少一个不高明的诗人有什么相干!”
弟兄俩很相爱;他们性格相同,可是很不投机。过去两人都是德莱弗斯党。但安特
莱受了工团运动的吸引,是个反军国主义者;而哀里却是爱国主义者。
有时安特莱来看克利斯朵夫而不去探望他的哥哥,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奇怪,因为
他跟安特莱谈不到有什么好感。安特莱一开口只会怨天尤人,——那是够讨厌的了;同
时他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因此克利斯朵夫老实表示他的访问是多余的;对方却并
不介意,似乎根本没有发觉。终于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客人靠在窗子上,一心一
意的留神着楼下的花园而不大理会他的说话,才明白了这个谜。他当场揭穿了;安特莱
也老实承认他是认识夏勃朗小姐的,他来看克利斯朵夫也的确是为了她。话一多,他又
说出他们两人已经有长久的友谊,也许还不止是友谊。哀斯白闲一家跟少校他们是多年
的旧交,一度非常亲密,后来为了政见而疏远了,从此不再往来。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是
荒谬的。难道他们不能各有各的思想而继续相敬相爱吗?安特莱分辩说,他当然是胸襟
宽大的,可是对于两三个问题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意见跟他的相反,例如德莱弗斯事件。
说到这儿,他就不讲理了。那是当时的风气。克利斯朵夫知道这种风气,也就不跟他争;
但他追问这件事是不是没有完了的一天,或者他的恨意是不是要天长地久的保持下去,
牵连到我们的曾孙玄孙。安特莱听着笑了;他不回答克利斯朵夫的问话,却转过话题来
赞美赛丽纳?夏勃朗,指责那父亲的自私,说他不该把女儿为自己牺牲。
“要是你爱她而她也爱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娶她呢?〃克利斯朵夫问。
于是安特莱抱怨赛丽纳是个教会派。克利斯朵夫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那是奉
行宗教仪式,奴事上帝和上帝的僧侣。
“那对你有什么相干?”
“我不愿意我的妻子属于我以外的人。”
“怎么!你甚至对妻子的思想都忌妒吗?那末你比那个少校更自私了。”
“你这是唱高调。你自己会娶一个不喜欢音乐的太太吗,你?”
“我已经有过这经验了!”
“两人思想不同,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丢开你的思想罢!我可怜的朋友,一个人恋爱的时候,什么思想都不在乎的。要
我所爱的女人象我一样的爱音乐,对我有什么作用?为我,她本身就是音乐!一个人象
你一样有机会爱上一个姑娘而她也爱你的时候,那末让她相信她的,你相信你的。不是
挺好吗?归根结蒂,你们俩的思想都同样的有价值。世界上只有一条真理:就是相爱。”
“你这是说的诗人的话。你没看到人生。为了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妇,我看得太多
了。”
“那表示他们相爱不深。一个人先得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意志并不是万能的。我便是要跟夏勃朗小姐结婚也不能。”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行不行?”
安特莱便说出他的顾虑:自己地位还没有稳固,没有财产,身体不好。他怀疑自己
究竟有没有权利结婚。那是多么重大的责任!会不会造成你所爱的人的不幸?会不
会使你自己痛苦?——何况将来还有儿女问题最好还是等一等再说,——或者是根
本放弃。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你的爱原来是这种方式的!如果她真有爱情,她一定很高
兴为爱人鞠躬尽瘁。至于儿女,你们法国人真是可笑。你们要有把握使他们过着养尊处
优的生活,不吃一点苦的时候,才肯把他们放到世界上来见鬼!那跟你们有什么相
干?你们只要给他们生命,使他们爱生命,有保卫生命的勇气就得了。其余的他们
活也罢,死也罢那是各人的命运。难道放弃人生倒比碰碰人生的运气更好吗?”
克利斯朵夫这种健全的信心把安特莱感动了,可是不能使他下决心。他说:
“是的,也许”
但他至此为止。象其余的人一样,他仿佛害上了不能有志愿不能有行动的软瘫病。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扫荡这种麻痹状态,那是他在大多数的法国朋友身上见到的;而
奇怪的是他们尽管无精打采,却照旧不辞劳苦的,甚至于很兴奋的,忙着自己的工作。
他在各个不同的中产社会里遇到的几乎全是牢骚满腹的人,厌恶秉政的当局跟他们腐败
的思想,对于他们民族精神的受到污辱都觉得愤懑。而这并非个人的怨望,并非某些人
或某个阶级被剥夺了政权与活动而发的牢骚,例如精力无处发泄的免职的公务员,或是
躲在田庄上,象受伤的狮子般坐以待毙的贵族阶级的苦闷。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反抗,潜
在的,深刻的,普遍的:在军队里,司法界里,大学里,办公室里,在政府的一切重要
机构中间,到处都有这种情绪。可是他们毫无动作。他们先就灰心了,老说着:“无法
可想,无法可想。”
于是他们战战兢兢的把自己的思想,谈话,回避着一切不愉快的事,努力在日常生
活中找避难所。
要是他们仅仅脱离政治活动倒也罢了。但就在日常行动的范围里,那些老实人也都
不愿意有所行动。他们含羞忍辱,跟他们瞧不起的坏蛋来往,避免和这批人斗争,认为
是没用的。譬如说,克利斯朵夫所认识的那些艺术家,音乐家,为什么一声不出的让舆
论界的小丑教训他们呢?其中有的是愚蠢无比的家伙,闹过多少大众皆知的,不学无术
的笑话,而仍被认为大众皆知的权威。他们的文章跟书连写都不是自己写的;他们雇着
书记;而那些可怜的饿鬼,为了衣食连出卖灵魂都愿意,倘使他们有灵魂的话。这种情
形在巴黎是公开的秘密。可是坏蛋继续高高在上的统治着,傲慢不逊的对待艺术家。克
利斯朵夫读到他们某些评论,简直气得直嚷:“噢!这股脓包!”
“你骂谁呀?〃奥里维问。〃老是骂节场上的那些鬼东西吗?”
“不,我是骂老实人。坏蛋们扯谎,抢劫,盗窃,凶杀:那是他们的本行。可是其
余的人,一方面鄙薄坏蛋,一方面让坏蛋作恶的人,我更瞧不起。如果舆论界的同事,
如果正直而有学问的批评家,如果被那些小丑戏弄的人,不是因为胆怯,因为怕连累自
己,或是因为存着可耻的心和敌人默契,免得受到攻击,——如果不是为了这些理由而
不声不响的纵容那些丑类,如果不让他们假借自己的名义与友谊做护身符,那末这种无
耻的势力自然站不住的。无论什么事都是同样的毛病。我碰到过几十个正派的人,提到
某个人的时候都说:‘他是个混账东西。'可是没有一个不称呼他'亲爱的同行',不跟他
握手。他们都说:'这种人太多了!'——是的,奴颜婢膝的人太多了。懦弱的好人太多
了。”
“唉!你要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自己去当警察呀!等什么?等老天来替你们处理吗?你瞧,这一回雪已经下
了三天,把你们的街道壅塞了,把你们的巴黎弄成了一个泥洼。你们又干些什么?你们
骂市政当局把你们丢在泥湫里。可是你们有没有试过想爬出来呢?真叫做天晓得!你们
抱着胳膊发愣,连自扫门前雪的勇气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是尽责的,政府不尽政府的责
任,私人不尽私人的责任:只互相推诿一阵了事。几百年君主制度的教育,养成了你们
什么都不亲自动手的习惯,你们在等待奇迹出现之前,只会扯着脖子望着天。可是只有
你们肯下决心行动,才是唯一可能的奇迹。你瞧,奥里维,你们的聪明跟品德尽够拿来
转让给别人;可是你们缺少热血。第一应当由你来发动。你们的病既不在头脑,也不在
心,而是在于你们的生机。它溜走了。”
“那有什么办法?得等它回来啊。”
“先要有志愿希望它回来!听见没有:要有志愿!为这一点,第一得吸收新鲜的空
气。一个人既然不愿意走出家门,至少应当把他的屋子收拾干净。你们却是让节场上的
乌烟瘴气把瘟疫带到家里来。你们的艺术跟思想三分之二被玷污了:你们却垂头丧气,
连愤怒的情绪都鼓动不起来,差不多已经不以为奇了。这些荒唐的老实人中间,有几个
吓坏了,甚至相信是自己错了,那般走江湖的倒是对的。你们《伊索》杂志的同人自命
为不受任何事物的蒙蔽;我可在那儿碰到些可怜的青年,对于心里明明不喜欢的艺术,
嘴上承认是喜欢的。他们因为象绵羊一般的懦弱,所以即使没有乐趣,也让自己麻醉了:
结果他们在自骗自的情形之下烦闷得要死!”
克利斯朵夫象一阵风摇着酣睡的森林似的,又闯进那般游移不决的人堆里去。他并
不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们,只给他们一些毅力,要他们敢于有自己的思想。他说:
“你们太谦卑了。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神经衰弱性的怀疑。宽容是可以的,而且是
应当的。但决不能怀疑你所信为善与真的东西。凡是你相信的,你都应当保护。不问我
们的力量怎么样,切不可退让。在这个世界上,最渺小的人和最强大的人同样有一种责
任。而且——(那是他不知道的)——他也有他的威势。别以为单枪骑马的反抗是白费
的!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种力量。你们近年来已经看到好几个例子,政府和舆论都
不得不顾虑到一个正人君子的意见来处理一件事情,而这正人君子的唯一的武器只有他
那种精神的力量,百折不回的,公开向世人昭示的
“如果你们问我,辛辛苦苦费这许多力量有什么用,奋斗有什么用那末我告诉
你们:——因为法兰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因为欧罗巴也奄奄一息了——因为我们的文
明,人类以几千年的痛苦缔造起来的文明要崩溃了,要是我们不奋斗的话。国家遭了危
险,欧罗巴这个大国遭了危险,——尤其是你们的,你们的法兰西小国,被你们的麻木
不仁给扼杀了。它就死在你们每一股死去的精力中,死在你们每一缕隐忍的思想中,死
在你们每一个人品弱的意志中,死在你们每一滴枯涸的血中起来罢!应当生活!是
的,要是你们非死不可,也得站起来死。”
最困难的还不在于要他们行动,而在于要他们共同行动。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绝对
劝不醒的。他们互相抱怨。最优秀的人是最固执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那幢屋子里就看
到这种例子。法列克斯?韦尔,工程师哀斯白闲,少校夏勃朗,三个人彼此都不声不响
的抱着敌意。可是在不同的政党或不同的民族旗帜之下,他们所愿望的其实是同样的东
西。